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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9完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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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不过七八天后,两人夜间在山坳露宿时,她终于教会他笑了。虽然那个笑是她硬用手指给他捏出来的,但他嘴角那一抹弯让他沉如枯井般的眸子仿佛活了起来。她开心地在他脸上啄了一口,他像吃了一惊,微微低下脸。
“啊,梓初知道害羞啦!”她咯咯笑着道。
他忽然抬手捂住了胸口。她吓了一跳:“怎么了?伤口痛吗?”人傀的血脉停滞,伤口就不会愈合,却也不会有痛感。难道随着行为的复苏,感觉也复苏了吗?
梓初摇摇头,道:“这里忽然有些奇怪,好像是……动了一下。”
“动?……”她愣了一阵,忽而大喜:“是心跳!你的心开始跳动了吗?”她急忙去探他的胸口,却再也没觉察到任何悸动。
“又没有了。”他说。
“没关系!”她鼓励道,“就像你开始认知我、开始说第一句话一样,你有了第一下心跳,也会慢慢有全部的感觉。”
“什么是感觉?”
“感觉有很多种,触觉、味觉、嗅觉……。感觉带来疼痛、欢喜、悲伤,还有爱。”
“爱又是什么?”
“爱啊……”她微笑看着他说,“爱就是此时我对梓初的感觉。”
他迷惑地道:“我听不懂,我大概永远也学不会。”
她摸摸他的脑袋:“你会懂的。你曾经会说这世上最动听的情话呢。”
“是吗?……”
看着他如此熟悉、又与往昔很是不同的脸,她的神思飞回许久前的明麓城。那时的他有着和煦的笑容、温暖的眼神,他对她说:“你若是觉得难过,就来欺负我好了,反正我那么喜欢你。”这是她听过的最动人的话语,流浪的这两年,深夜寒冷难耐时,把这句话在心里翻一翻,心窝都会变暖。
“是啊。你现在是忘记了从前,没有关系,我知道你还是喜欢我的,只是那喜欢在这里睡着啦。”她指了指他的胸口,“它会醒来的。”
他抚着自己的心口,有些茫然。
旁边忽然刺耳的一声笑,如尖刀插入耳膜:“我们的小巫祝居然跟人傀谈情说爱。”
她忽地站起来,做出防御的姿态。
暗影里走出黑袍的身影,斗篷帽子底下露出一张瘦骨嶙峋的脸,目光阴鸷。“那山贼果然没有撒谎。你既然带着人傀,那必是我们的小巫祝了。许多年不见,你长大了。可是,这个人傀怎么有些异样?”
阿醒不答,眯眼看了来人一阵,道:“我认得你的脸,我见过你。”
黑袍人道:“我是铁翼堡堡主泊佑。上次见到小巫祝,你还只有六岁。小巫祝既然恢复了记忆,为何不回家?”
她顿了一下,道:“我的家是明麓城,那里怕已是被你们毁了吧?”
“明麓城敢打小巫祝的主意,我们自是应该教训一下,不能留他们的活口。”
尽管早就猜到师父他们已遇害,她的心口还是狠狠地痛了一下:“你们太狠毒了……”
泊佑道:“小巫祝,你本是铁翼堡的人,在明麓城养了几年,已是被养糊涂了。我且告诉你,倚幕老儿拐走你,是看中了你能支使人傀的异能,其歹心深不可测。”
“闭嘴!”她厉声喝斥,嗓音哽咽,“师父拐走我,绝非有什么歹心,而是为了救赎,救赎她,救赎世人。
从山贼那里了解了铁翼堡的作为后,她就渐渐想通了师父拐走她的本意。师父拐走她,封印她的记忆和能力,将她藏起来,教她修习正道法术,是希望正道修为能压制她天性里的邪气,让那逆天邪术得以终结。因为事关重大,所以师父对她尤其严格。
师父本可以一剑杀了她,让巫祝绝后即可,他却没有。
师父一直是真心疼爱她的。
直到两年前那一天,倚幕得知铁翼堡打探到了小巫祝的下落,他深知铁翼堡的狠毒,怕是在劫难逃,而他费尽心思想保住的阿醒,也怕是保不住了。那天他叮嘱徒弟梓初:“如果保护不了阿醒,就一定要亲手杀了她,让万恶的人傀之术绝于世间。”
……
师父拼上了整个明麓城,想要救赎世人,又想要保护一个被命运捉弄的女孩。
8.
“我好后悔。”泪水顺着阿醒的脸颊滑下,“如果我能早知道这一切,我会立刻自尽,不连累师父和同门。”
身后传来轻轻的一句:“不,阿醒。若是连一个女子都保护不了,我们又有何颜面活在世上?”
泊佑的目光移到她身后梓初苍白的脸上,有些惊奇,有些蔑视,冷笑一声:“活?你难道是活的吗?小巫祝,你离了铁翼堡,连造人傀的本事都弱了,这是造了个什么东西?”
阿醒道:“他虽是死过的人,却比你有人味。”
泊佑变了脸色:“少废话,先跟我回铁翼堡再说。”
泊佑手一挥,众多黑影悄然从暗夜中现身,竟有数十人之多,他们手中的青黑武器泛着冷光。阿醒心中凛然,看这阵势,今日是难以逃走了。
梓初忽然上前一步,挡在她的前面:“阿醒走,我来挡住他们。”
“不,要走我们一起走。”阿醒拉着他的手臂。
梓初用人傀特有的寒冷声线道:“少啰唆,快走!”
泊佑哈哈笑起来:“一点也不听话,这算什么人傀啊?”忽而又声音一沉,“抓住小巫祝。”
梓初把她朝身后一推,说了一声:“跑!”
黑袍人如乌云般涌过来,一柄尖刺猛地刺进他的胸口,他低头看了看,反手把尖刺拔出来拿在手中。人傀不知疼痛,就算心脏被刺破也没有感觉,可一旦被激怒,便具备比活人强数十倍的力量。他执着这柄尖刺,凭着人傀的异样巨力,以一当十,与黑袍人混战在一起。
初时只听惨叫连连,黑袍人倒地数人,但毕竟人多势众,没多久,梓初就撑不住了,混战中传来骨头断裂的声音。外围的阿醒看到梓初的右臂被砍断,断肢掉落,更多的利器刺穿他的身体,将他钉在地上。
泊佑知道她是逃不掉的,不疾不徐地向她走过来。
她心中充满绝望,突然把剑逼在自己咽喉,嘴角弯起凄然的笑,高声道:“我不会被你们抓住的!我要把人傀之术带进地底。”
泊佑变了脸色,梓初嘶哑地喊了一声:“不要……”
她看向他,在他的眼中分明看到了痛苦的神色。
啊,她的梓初终于有感觉了!可是他唯一感受到的为什么偏偏是痛苦啊?真不公平!
她到这世上走这一遭,不知给多少人带来了苦难,她的存在本就是个错误。
心脏紧揪在一起,胸口也剧烈地疼痛起来,如火灼烧,剑锋向咽喉划去。
泊佑急忙冲过去想抢下长剑,却见剑锋在划破她颈子的前一刹静止了。抬眼再看,只见她的瞳中跃动着两簇烈烈火焰,她周身都泛起诡异的红色光晕。
“我赋你命,你听我令。”
她的嘴唇翕动,念出古怪的语句。泊佑吃了一惊,这是驱动人傀的咒语啊!可是这里并没有可供她驱使的东西啊?他左右张望,惊慌不安。夜风突然凛冽,有危险逼近,却看不见在哪里。
脚腕突然一紧,一只怪异的手从泥土探出,抓住了泊佑的脚腕。其他黑袍人也被地底出来的奇怪东西抓住,有人惊叫:“坟场!这里是坟场!”
这片野地本是片老坟场,巫祝的绝望唤醒了她体内的邪力,人傀术不自觉被施展到极限,把地底沉睡了上百年的亡者唤醒、驱使。
黑袍人们想逃跑,脚却根本离不开地面,一旦倒下,被一点点拖入地底,直至消失不见。
9.
阿醒在梓初的声声呼唤中清醒过来。她睁眼四顾,野地里一片狼籍,却不见了黑袍人的影子,只有梓初被几把利刺钉在地上动弹不得,他的一截手臂还落在不远处。
她急忙上前帮他把尖刺从身体里抽出来,心疼地问:“痛不痛?”
“不痛。”他晃了晃身子,断骨发出吓人的声音,他的表情却平静得一如既往。
她抹了一把冷汗:“刚才发生什么事了?”
他看了眼她的身后,不答。她回头一看,吓得差点背过气去——身后静静站着数十个缺胳膊少腿的“人”。
“呜,这都什么啊?”
“是你,唤醒它们的……”
“这可怕的人傀术,我绝不会再用了。”她肝颤地念叨着。
阿醒以解咒之术让骷髅们重得安息,收拾一下残破得不成人形的梓初,带他匆匆离开了这恐怖的地方。到了有人烟的村镇,她买了针线,躲在客栈里,把梓初的断肢一点点缝上,把他肉身的破洞修修补补,像在修补一个破布娃娃。
缝好了,她左看右看,对自己的手艺很是不满,他低头看着自己,也深感忧虑。
她抱歉道:“对不起,缝得有点丑。你不用担心,我会带去你寻找仙家灵药,让你的肉身恢复完好,一个疤痕也不留。”
他看她一眼,凉凉的手指忽然抚过她颈子上被剑锋浅划的那道伤痕:“阿醒,我知道爱的感觉了。”
她一喜:“哦?那你说说看。”
他的眼中闪过疼惜:“爱就是疼。”
“为什么这么说?”
“你拿剑要杀自己的时候,我的心口好疼。”他说,“我想,那就是爱吧。”
她的眼中溢出泪花,含泪笑着摇摇头:“不对。”
他茫然了:“不对吗?”
“不对。爱其实是很甜美的滋味,我慢慢教给你。”她揽着他的脖子,踮脚亲了他一口。
让一个人傀变成像活人一样拥有七情六欲,必是个漫长的过程。阿醒并不心急,每天里只要能握着他的手、看着他的脸就觉得心满意足。比起她来,梓初要困惑得多。他时常看着她明明近在眼前,却像隔了一层膜,想要感知什么、表达什么,却像被困住了一般。
他的肤色异样的白,眼瞳尤其黑,心中有些惶惑却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定定地看着她,目光也不懂得躲闪一下。她自己反倒不好意思起来,脸颊悄然飞红。
他好奇地用冰凉凉的手指碰了一下她的面颊,触指细滑、温热,心口深处忽然又悄悄动了一下。难道碰触可以唤醒心跳?
他专注研究的眼神让她忍不住要逃,他伸臂将她困在墙壁,认真地道:“我好像找到窍门了。”
“什么?”她有些慌乱。
他不理会她,只觉有种说不出的急切,倾身过去,将她抱在怀中。她是这般温暖、柔弱,暖意传到他的胸腔,有什么东西在心口处渐趋热烈。
他贪恋地将她抱得更紧,她慌张地挣扎了一下:“梓初啊,凡事也不要急于求成,你要先弄懂什么是爱,然后才可以抱抱什么的……”
“只要能成功,为什么要管顺序?”他抱着她想了一会儿,道,“还应该做什么?是像你一样吗?”
她迷惑道:“什么像我一样?”
“就是这样……”他低头在她额上亲吻了一下,像她每次开心时啄他的脸一样。
她结结巴巴道:“梓初,我怎么觉得你像是个情场老手。”
他的举动如此放肆,眼神却清澈、单纯,她又不得不相信他仅仅是在学习和探索。
他抱紧她,在她耳边低声道:“如果想这样一直抱着你不放开,是不是就是爱了?”
……
十多年过去了,巫祝和人傀的恋情传说还在人间流传。明麓城后山的杏花林中,阿醒倚在梓初的怀中,力气渐渐流失,生命如烛火将熄。
妖邪异能有损阳寿,巫祝的寿命都很短,三十岁已是尽头。
她不觉得遗憾,与梓初相伴十几年,他已学会体味丰富的情感,知晓了爱的滋味、活着的感觉。
他的长发上粘着飘落的浅色花瓣,他紧紧抱着她,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我虽是人傀,你却一点点地赋予了我生命。你教会了我体味那么多感觉,有一样我却永不想知道,那就是悲伤,我不想知晓悲伤的滋味。阿醒,你离开之前解去我的人傀之术,让我随你睡去,好吗?”
她抬手,白得几乎透明的手指轻轻抚过他光洁的额。这些年,他们寻遍仙山灵药,补好了他破损的身体,现在,他的模样这般好看,她看了这么多年也没有看够,可惜再不能看了。她用微弱的声音叹道:“随我去吗?我……不舍得呢……这么伤心的事,你忍心让我做吗?……”
他握住她的手:“好,你不愿做,我便不强迫你。阿醒带给我的悲伤的滋味……再苦涩我也愿意品尝。”
她嘴角浮起美到缥缈的笑意,缓缓阖上了眼睫。
一滴泪水沿着他的脸颊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