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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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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惠冲回来的时候,我正在洗碗。
“娘!”她美丽的小脸蛋因为兴奋而涨红了。
“怎么了?一个姑娘家这么没规矩,将来怎么找婆家?”我擦擦手,嗔怪她。
“你知道吗?武林盟主钱世豪死了!外面在出大殡呢!”
“那又怎么样呢?好热闹吗?”
“是啊!还不光这个呢!现在满街上都是武林人士,我听对门的阿龙说,他们都是为了盟主这个位子而来的。你知道,他的菜专是卖进钱府的,消息可灵通着呢!”
“哦!”这碗怎么有裂痕了?定是小惠这个妮子洗碗时摔过了。哎!以后还是不要叫她洗碗好了。
“听他说啊,来了这么多人,可没人愿意去为钱盟主报仇。为这事,钱夫人已经上吊了两回了!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我打断了她的话:“小惠,把擦布递给我。”
对于武林中事,我一点也不关心。钱世豪死了,自然会有其他人来代替。武林中的交替轮回,就象日升月落一样平常。
这些,我都知道的呀!
我自小父母双亡,由舅舅抚养。8岁那年,他把我卖到欧阳山庄为婢。
我在那里从事打扫庭院的工作。
10岁时,我被指派为庄主欧阳文石的贴身丫鬟。
“为什么是我啊?”我感到疑惑不解。
“哈!我也不知道!大概,你是走了什么狗屎运吧!”管家死命地盯了我一眼,“到了庄主那里可记得要小心伺候。”
我没有觉得幸运,但也不会不安。
我只是一个小丫头而已,我的命运早已被舅舅以几两银子而卖给了别人。在这个世界上谁都可以主宰我,惟独我自己不可以。
既然是这样,我又为什么不随遇而安呢?
就这样,我在庄主身边呆了整整8年。
我还以为,我会就这样结束一生的。
我为一个梦所惊醒。
梦里,我看见一双眼睛——沉静得让人不知所措。就象庭院中的小湖,美丽、清澈,却不会有任何的活水。
侧耳倾听外面的打更声,正是三更。
身边的小惠睡得很开心,嘴角微微上翘,勾出了一个美丽的弧线,怕是做到什么好梦了吧!象她这样连睡觉都可以睡得如此完美的女人,世界上已经不多了。
忽然忆起,梦里那双眼睛和上的时刻。
也是三更。
也许,我正如管家所说走了什么狗屎运吧!
我遇上了一个很好很好的主人。
除了他的起居饮食、理文研墨,我不用做其他事。
他很和蔼,从来不会呵斥我,还会在空闲时教我琴棋书画。在他的面前,我甚至于感到“尊重”——一种我活了10年却从来没有得到过的东西。
“主人,我只是一个小丫头,你不用对我那么好的。”我从来没有过过这样“幸福”的生活,它使我不知所措。
“你也在照顾我啊!我教你,这是给你的报酬,是你应得的。”
说这番话的时候,他正坐在小湖边的凉亭里眺望远方——他的眼睛,被蓝天白云印上了一抹湛蓝。
这副画面,就此定格在了我的心里,成为了我生命中无法抹去的烙印。
“我……我可不可以改自己的名字?”12岁的时候,我问我的主人欧阳文石。
“为什么不可以?”他淡淡地笑了,“这是你的自由。”
“那……主人以后叫我丝缕吧!”我很开心——今天主人的心情很好。
“很好听的名字啊!有什么意思吗?”
“恩……没……没有啦!只是觉得很好听。”
我偷偷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有没有察觉到我正在不好意思呢。
他只是笑着,抬眼望向窗外。
“丝缕,对了,是丝缕,去帮我点一支香好吗?”
我的主人很喜欢点香,他总是在静坐着望向窗外的时候点一支三寸长的“幽丝”香。
我曾经问过他:“主人,您为什么这么喜欢点香?”
他很认真地望着我,认真到我可以看见他眼中的那抹湛蓝:“我喜欢香燃烧时的过程。”他把头转向那缕轻烟,“我总是在香的气息中想那些轻烟会何去何从,我总是执着地喜欢着香灰落地时的声音——一种‘碎’的声音。”
我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听,虽然,我一点也听不懂。
“我会就这样一直坐着等‘烟冷’。”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烟冷’这两个字。
不知为什么,我的心中一颤。
小惠这孩子,打从生下来开始就不安静,甚至比男孩子还会闹腾。弄得他爹老以为她是我从外边拣回来的。
她这两天尤其心定不下来,老往外面跑,我用链子也锁不住她。
“现在外面满大街的都是江湖中人,那都关你什么事儿啊!要你去凑什么热闹?”她二更才回来,害得我也不能睡,只好刺绣等她。
“那外面是热闹吗!好多人都在看呢!”她嘟着小嘴。
“小姑娘这么野!我明儿跟张婆婆说说,看有什么人家,把你嫁出去完事儿!”
“哎!娘,我可不嫁那卖烧饼、跑堂腿的啊!”
“哦?”我手下不停,“那打铁匠家的小姐要嫁哪个公子啊?”
“那外面走的剑客又英俊、又气派,我想怎么着也得逮这样一个人吧!”
我轻轻地把手放进嘴里。
我被针扎了,不过并不怎么大疼。
这块白绸沾了血迹,可惜了的。
嫁了人,做了母亲,我的话比以前多多了。
我总不能永远做个小姑娘吧!
年轻时候的我,难得有一天说话超过10句。
“你似乎是个安静的姑娘,很少见。”
“是不是您觉得我很闷?”
“不是,这样很好,很安静。”主人笑笑。
他总是这个样子的笑,云淡风轻,不着痕迹。
“可是,你已经跟了我3年了,除了问过我为什么点香外,你还没有问过我其他问题。难道,你不想多了解我这个主人多一点吗?”
“恩……您是做什么的?”
“你的问题好刻意、生硬——我是一个武林人士。”
武林?我似乎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存在,可是,好遥远啊!
“那您为什么不出去打架?”
他笑,哈哈大笑:“难道要在武林中生存就一定要打架吗?”
“那武林是做什么的?”其实,我对这个一点也不感兴趣,但主人却似乎很想有一个人和他说话。
他的吩咐,我会去做。
“怎么说呢?”他歪歪头,象个孩子,“武林就是一个日升月落的地方,在这里,每个人都可以有机会成名、崛起,但同时也意味着另一些曾经叱诧风云的人走上死亡之路。”
“也就是说来来回回,都是要死?那还有什么好打的?”
他摸摸我头:“真是个聪明的姑娘。”
“那……您……”
“我……算是个异数吧!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主人说着,渐渐进入了沉思。
我也就这么默默地站着,直到一支“幽丝”的燃尽。
“丝缕,再去点一支吧!烟冷了啊!”
我依言又点了一支,却不小心被火烫到了手。
烟冷——好象一个美丽而又无情的预言。
小惠天天出去,没有跑丢。
相反,她倒领进了一个人来。
“您是小惠的娘吗?”他笑得贼忒嘻嘻,“我是雪山派少门主的家人。”
我坐下,低头看我昨天被针扎过的手指。
他后面的话我不想听。
我在主人身边4年,听过“烟冷”这个词不下10次。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却知道它带着很大的魔力。
——一种可以令周围一切都“碎”开的魔力。
我甚至失手把一只古董琉璃瓶掉在地上——碎片四处飞扬。
“丝缕啊!烟冷就快要回来了!”主人的眼睛中有一种海水般的蓝。
“你是小惠的母亲吗?”高高在上的那位双眉斜飞、目光锐利的年轻人把玩着手中的短剑问我。
他眼前的妇人头一直低着,象是所有没有见过世面的老女人一样带着惶恐。
“小惠,她很漂亮。恩……是个好姑娘。”他轻轻地从剑鞘中拔出短剑。刹时,寒气逼人。
妇人还是没有抬头。
年轻人手中的短剑划开脚边的大木箱:“这里有5000两。”
我终于抬起了头。
他可以看见他眼中那暗红色的光芒——很深,深不见底。
那是欲望的光芒。
一直都知道,主人的眼睛是蓝色的,但没有想到蓝色也可以这样的深。
深不见底。
他微笑如常,却扶住了我的手:“你终于回来了,烟冷。”
“是啊!顺路,就回来看看,你好吗?”
那个叫做“烟冷”的美丽女人也笑,笑得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为之碎。
我仔细凝望,完整的只有主人和她。
那么,我是不是也碎了呢?
“我很好啊!丝缕,来!”我感到扶住主人的手有点痛,“这是你走后我找来的丫头,你看,是不是和你很象?”
一双妙目扫过我,我连忙把头低下,低得很低很低。
“很象啊!确实很象啊!”她微微一笑,人却已在屋外,“我和‘试剑门’的钱世豪钱公子还有要事相商,你自己保重吧!”曼妙的身影渐行渐远,只留下一地的碎。
好痛啊!我的手快要被主人捏断了。
“何年何日,你才会真正地回来,烟冷啊!”
主人的眼睛,竟然变得象水一般透明。
请原谅我的愚昧无知吧!
我竟对堂堂雪山派少门主白纯飞说:“娃她爸是打铁的,我见过的废铜烂铁,没有十万斤,也有八万斤了。”
他的眉头不耐地挑了起来。
“老太太,您不要误会。”身旁的家人连忙陪着笑打圆场,“我们家少爷是要娶您的女儿啊!”
“娃的终身,是她爹管的。”
“那他不是死——他老人家不是过世了吗!您想,你们孤儿寡母的也不容易不是?今儿能有这样的机遇,是您替小惠积下的阴德啊!”那家人的笑脸晃来晃去,令人恶心。
“你是否觉得5000两不够?”那双眉毛都快飞到头顶上去了,“那么,加上这个如何?”
短剑落在银堆上,切断了好几个银锭。
“我说过,这样儿的铜铁,我还真不放在心上。”
两个人的脸登时变得铁青。
我甚至听到了白纯飞手指格格作响的声音。
但是,他们不敢对我怎么样啊!
我轻轻地笑:现在正是争夺武林盟主的最关键时刻,而大热门白纯飞若无缘无故地杀一个不会武功的老妇,将会落下一个多么大的口舌啊!
“武林中人,越是号称名门正派的,就越是要面子——不管他们所做的勾当有多么卑鄙无耻、下流放荡。”
这些,都是我的主人教我的。
“主人,您是不是已经看透了江湖?”虽然江湖逸事离我很遥远,但只要是主人跟我说的,我都会听得津津有味。
“所以我才会刻意地与江湖保持距离。”
“那……主母为何不退出呢?她为什么整天为江湖事忙碌而不回家呢?”我知道这些问题不该多问,但还是忍不住。
因为自从见过美丽的主母——烟冷之后,我心中的某一处就象古董琉璃瓶一样,碎得无法修补。
主人双手抱膝,象个孩子:“丝缕啊!你知道吗?人的一生,有些东西是永远无法看破的。江湖上有多少人正在为名为利而前仆后继啊!烟冷,只是他们中的一员而已。”
“这是不是就叫做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恩,真是一个聪明的孩子。”
“如果人们都看破了,不就无忧无虑了?”
“若看得破,便没有了喜怒哀乐、悲欢离合,这样的人生,和出家人又有什么两样呢?”
“主人,你有什么看不破的吗?”
我看见他湛蓝的眼睛中飘来一抹深色。
那块白绸上沾了血,我很心疼。想来想去,惟有在血迹上绣一朵梅花才能卖得出价钱,不致让人看破。
可是,小惠竟然大发脾气,把白绸扔在地上,死命地踩了两脚。
她问我,为什么拒绝白纯飞的提亲。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你爹只是个打铁的,雪山派少门主的妻子,你想你有没有这个命?”我看着那块白绸,心疼得要命——20吊钱呢!
“那就是我投错了胎吧!”小姑娘的眼中竟然有一丝狠色。
“好,你也知道是投错了胎啊!那就认命吧!你可以哭,哭完我看你还是嫁给对门儿的阿龙比较好。”我还是在意她脚下的白绸。
“老天既然给了我这一张脸,我为什么要认命?这些天跟着白公子,我见识到了这16年来我从没见识过的——不,是做梦也不敢想的东西。娘……”她拣起脚下的白绸,硬生生地递到我眼下,“人生不只是这一块白绸啊!还有雪山派的门主、武林的至尊啊!我这张脸若是去卖菜,只怕也辜负了老天吧!”
小惠抚摩着自己白玉无暇的脸。她的神色,很象我17岁时带我去测字的主母烟冷。
“先生,听说您算命算得很准,可否为我算一卦?”她问一个落魄书生。
“我是个读书人,不会算卦。”书生舒服地歪在一张几上,还除下了鞋,“不过,我活了这么多年,还没有见过象夫人你这么漂亮的女人啊!”
“你的话不是很无礼吗?”主母并没有板起脸,“但是,我还是要谢谢你——我喜欢别人说我漂亮。”
这张笑脸,可以让任何人为之心碎。
“我不会算卦。”这个男人竟然扣起了脚丫子,“不过世间万事,有因必有果。如果你写一字,我倒可以为你解出它所昭示的运程。”
“就‘烟’字如何?”
“有火,必主旺,然大火被困,恐有转折。你再写一字让我看看。”
雪白宣纸上显出一个清秀小楷“冷”。
书生一看,马上退出屋外,连鞋也不要了。
“先生!有话但说无妨。”
书生回头,看得出少有的认真:“在大火正旺的时候一盆冷水当头浇下,你说会怎么样?”
我以为主母会生气。
可她竟然笑了:“先生,好本事。”
纤纤素手,留下了50两金子。
小惠离家出走了,她爹生前打的大铜锁,毕竟没有锁住她。
她什么东西都没带,还多留了一件给我——一方洗得雪白的白绸手帕,上面绣了一朵梅花,鲜艳欲滴。
我知道她一定是去找白纯飞了,可我又怎么才能闯去雪山派找她呢?
再说,一个女人的心不在了,你是无论如何都拉她不回来的。
我只有等,因为我知道终有一天她会回来的——等她回来的那一天,也许我们就要离开这个家了。
所以,我把家里所有的东西都理了一遍——需要的打包,不需要的就扔掉。
我理得很仔细、很仔细,凡是我想得到的地方无一漏网。
我甚至把自己的思绪也整理了一遍。
我想到了17岁时那个下雪的冬天。
那年冬天,很冷。冷到人没有知觉。
我在主人的屋外站了整整一夜。
我看着雪花一片一片地粘在身上,感觉到了一种凄清的美。
我为这种美所陶醉,甚至忘了心痛。
只有麻木的感觉。
直到我的主母烟冷从屋里出来叫我。
“丝缕,你怎么站在这里?”
我转头看她,身上的积雪纷纷落下:“主人在里面呢!我怕他有什么事会叫我。”
“哦!是吗!”她一如既往地笑,只是这次的笑容很温柔,“你真是个好孩子啊!”
她的天籁之音伴随着美丽身影渐行渐远。
“您又要走了吗?”我叫住她。
“恩……主人,你要好好照顾。”一片雪花缓缓落在她的肩上,“他正睡着呢——不出1年,我就可以把事情做完了,我想以后,我们两个可以过神仙眷侣般的生活了——麻烦你,可不可以把这句话告诉他?”
“哦!”我脸上有冰冷的水。
是融化的雪花吧!
我用了整整半年的时间来等小惠,这是我20多年来最漫长的一次等待。
可是,她终究还是回来了。
“我等了你很久了,欢迎你回来,我的女儿!”我用她留下的白绸手帕给她擦去身上的尘埃。
我知道她一定会回来,就象20多年前主人的死亡一样必然。
那次,我花了11个月去等待。
等待我的主人欧阳文石的死亡。
那是一个暖冬。
主人临死前一直不断地叫着:“烟冷,烟冷,烟冷……”
这个美丽的名字被他痛苦的叫声撕碎了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管家和其他丫头都因为受不了这样凄厉的叫声而躲了出去。
只有我一个人守在他的床边,静静地、不停地发抖。
“烟冷啊!你到底在哪里啊!”主人的手不停地在空中乱抓。
我看见他眼中那如无底深崖般的绝望。
一双美丽的纤纤柔夷摸上了他枯瘦如柴的手。
他的双眼立刻变成了湛蓝的海水:“是你吗?烟冷?”
玉手轻轻摩挲着他的脸:“恩,是我。我回来了。”
平静的海面泛起了波浪:“那你的梦想呢?你成功了吗?”
“成不成功都不重要的。我回来,以后,天天都陪在你身边,好不好?”
主人轻轻地点了点头,脸上扬起了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满足。
近在咫尺,那双美丽的手真的好幸运——如果它们伸进海里,甚至还可以触碰到正在欢快游动的鱼。
“你是不是累了?那就睡吧!我知道你已经很累了——这十几年来,你为我好强、爱出风头而担尽了心。可是你放心,我再也不会了。寻寻觅觅之后,我终于明白江湖其实就是一个旋涡。我们为名为利,到最后,只怕连身边仅有的都会失去。所以我感谢你,感谢你等待了我这么多年——在我抽身远去的时候还能给我这样一个平静的生活之地。以后……”
一片黑暗,因为那是在深深的海底。
但是,那里很平静,不再有怨恨、不再有纷争、甚至,不再有无望的等待。
我的脸上有一种温暖的感觉,不知道是幸福的笑容还是感动的泪水。
我的主人欧阳文石死的时候紧紧地抓着一双手。
那是我的手。
也许他不知道,也许他知道而又故意欺骗自己。
反正,从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就是个瞎子,只要看不见,他大可以把我当作他所期待的任何一个人。
我的手,幸运地成为了他临死前唯一的安慰。
我的主母烟冷,作为这个故事的女主角,直到故事落幕都没有出现。
“妈,我该怎么办?”小惠摸着自己半大的肚子泪水涟涟。
“当初铁定了心要跟着白纯飞的人是你,为什么现在又来问我?”我仔细地洗着手中的白绸手帕。
“可我不是没主意了吗!他孩子都已经在我肚子里了,可他竟然要我作小!!还说什么我不能象钱世豪的女儿一样帮助他登上武林盟主的位子,所以就活该得挨她这个正室的欺负,这口气,我……我……我怎么咽得下去!!!”
“咽是咽不下去,可是,你有本事把它发泄出来吗?”
“废话!我不就一打铁匠的女儿吗!”
“咽也咽不下,发也发不出,那不如就离开吧!”
我的轻描淡写把小惠的满腔悲愤吓得不知所终。
我把小惠带到了一座破旧的大宅院门口。
谁又会想到,20多年前,武林中人视为神圣不可侵犯的欧阳山庄就座落在这里。
“娘,你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种荒凉的地方来?”她问我。
“你不是要离开他吗?这里不好吗?”
“笑话!我堂堂武林侠少白纯飞的……我,我干吗要住在这种破烂地方?”她傲慢的表情中有着难以言语的悲哀。
“可回娘家向我哭诉的人是你自己啊!”
她竟笑了:“离开?我难道没有想过吗?可是娘,我不就一个打铁匠的女儿吗?没地位、没金钱、也没有权力,挺着个大肚子,你说还有哪个男人愿意要我?你要我后半辈子靠谁?现在的我,就叫做打落牙齿和血吞!”她咬咬牙。
“为了后半辈子的生活?”
“不,是富贵。富贵和开心,我只能选择一样。”
我苦笑——一直以为小惠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可没想到她竟然看得那么透彻。
这,是不是就是我们的命运?
但是,至少她还有选择。
我把主人的故事告诉了小惠。
她没有想到,她那平淡的母亲竟然也会接触到过一个高贵、绚丽的生命。
“后来呢?”她追问我,象个娇俏美丽的少女,完全忘了,自己快要做母亲了。
后来?
没有后来——在我而言,主人死了,就结束了,他象灿烂的烟花,照亮黑暗中的大地;当这样的绚烂消失后,便是再美丽的风景,我也看不见了。
不过,作为一个故事来说,它还有一个结局。
主人死的第二天,管家便把他悄悄地埋在了后院的湖边。
没有出殡。
然后,所有的奴仆象变法术一样,全部消失不见。
只除了我一人。
他们把所有值钱、轻便的东西全带走了。
留给我的,是一大箱的“幽丝”。
我知道我终究要走,在武林恩恩怨怨的故事中,不会有我这个小奴仆的角色。但我只想为我的主人做最后一件事。
我把“幽丝”点在了他的灵前。
一支又一支,我一共点了457支。
在点最后一支的时候,风吹起,那青石板上的457堆烟灰四散飞扬。
烟冷(也许她已经不算是我的主母了),轻轻静静地走了进来。
她还是那样的美丽,失败似乎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什么落魄的印子,甚至,我还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香味。
“您回来了。”我把点燃的香插进香炉。
“恩,文石呢?”她的声音有些慵懒,带着浓浓的倦意。
“您累了,要不要歇歇?”
她看着我的脸,竟笑了:“你叫丝缕是吧!真是个好女孩,我从没有见过象你这样的好女孩,真的。”
“主人对我太好了,我只是想在这里留久一点而已。”
“是吗?他对你很好哦?”她走上前,用手摩挲着主人的灵位,“我败了,你知道吧!我用尽我所有的一切联合钱世豪,却在选武林盟主的时候被他反咬一口,他把本来应该属于我的东西夺走了,还要派人追杀我。我现在是穷途末路了,却连……”
一颗晶莹的泪珠滑到她的嘴角。
这个女人,连哭都是这样的美丽。
一个美丽的女人,高贵、地位、权势,在一悉之间丧失殆尽,却连最后一个栖息的港湾都没有了。
我无言以对。
她却捧着灵位,坐到了我的面前。
“你想听听,我的故事吗?现在,你是我唯一的听众了。”
烟冷:
事到如今,我该怨恨谁呢?
想来想去,便是我娘为我起的名字不好,不吉利。
那年冬天,爹拿着剑去与人决斗。娘很担心,挺着大肚子不让他去。
“不怕,我很快就会打败他。到时候,我就在江湖上出名了,我们的日子就会好过了。”他随手拿起一支香点燃,插在门前的沙地上,“等这支香点完的时候,我就回来了。”
象哄小孩儿一般,可是,我娘竟然相信了,如所有以丈夫为天的女人一样。
两个月之后,我出世,娘为我起名:烟冷。
“他说香点完了他便回来。可我等到灰也散了;烟,也冷了。”
接着,便是娘那一声悠长的叹息。
8岁时,娘病死。我被卖到欧阳山庄为婢,分配给三少爷欧阳文石,做他的贴身小丫头。
我的主人,从小便患有顽疾,身体虚弱,不能习武,谁也不知道他可以活几岁。因此,在这个武林世家中他是不得宠的,至少,他没有继承做庄主的资格。
“你不怨吗?”14岁的时候,我问他。
“为什么要怨呢?”他笑笑,“我没有吃不饱、穿不暖,还有一个象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儿在身边,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一个懦弱的世家子弟,连纨绔都算不上。我是这么评价他的。
可是,我爱他。
我不知道是什么吸引了我:许是他带点蓝色的眼眸,许是他温暖如春风的微笑,又许是他淡然的性格。也只有他,使我愿意把辛苦奋斗得来的东西与之分享。
“你若是愿意娶我,并保证以后不再娶旁人,10年后,我保证你成为欧阳山庄的庄主。”我认真地对他说。
他笑我的孩子气:“你本事好大,你怎么不说你可以让我成为武林盟主?”
“那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不想他竟真的答应了:“好吧!2年后,我娶你。”
我很惊讶,原以为要先做点成果让他看看,他才会答应的。
“但是,其他的一切我都不要,我只是想娶你,如此而已。”
16岁时,我成了欧阳文石的妻子,他遵守了他的承诺。
只是,没有盛大的排场,没有如云的宾客,甚至,连大红花轿也没有。我只是一个丫头,庄主肯让我进门,是因为我答应今后无论如何都会好好地照顾文石,生死不离。
洞房花烛夜,当头上的红盖头被揭下的刹那,我看见我丈夫笑得很快乐——是快乐,而不是温暖。
“我实现了我的承诺。”他对我说。
“还记得我的承诺吗?我也一定会为你实现。”
我看着落在地上那艳红的喜帕,笑了,甜美而坚决。
三年后,欧阳山庄的大小姐欧阳文华因为未婚夫的遗弃而一时想不开,上吊自杀了。
又三年,一个无名剑客上山庄来挑战,虽然最后他死在我公公的掌下,但他把二公子文钟打成了白痴。
当夜,我的公公因为受不了山庄后继无人的打击,饮酒过量,暴毙。
“从此以后,你就是山庄的主人了,你开不开心?”
“恩,我没有想到你可以为我实现诺言。可是,我要这个山庄主人的身份做什么?”
他“看”着我,我才发现,他的眼睛比以前更蓝。
“我已经瞎了,你知不知道?”
我不知道,因为我已经有一年半没有见过他了。
文石实在是一个温柔的丈夫,怕是世上再也没有这样的人了:对妻子连一句重话都不会说,无论她做什么。
他只是抬起那双蓝色的眼眸,问我:“你已经得到了欧阳山庄,你还想要什么?”
我听得出,他声音中微微的颤抖。
“无他,我只不过不想和我娘一样,做一个只能等待烟冷的女子罢了。”
从那以后,文石爱上了“幽丝”。
每当我走进他的房间,他总是要点一支。
那轻轻淡淡的香味中,竟有一种佛门宝象的庄严,一下子在我身边弥漫开来,经久不散。
我不敢久留,因为那样的氛围会让我觉得心安,宁静到不想去做任何事。
只想,呆在文石的身边,对他展露出温柔的笑意。
欧阳山庄是武林世家,没有权、没有钱,如何能在江湖中立足?
“幽丝”所能给予我的宁静,只是一种表象罢了。
我要的,是匍匐于脚下的谦卑。
强权与威仪,才能给我真正的宁静。
……
丝缕:
我还记得,我曾与一个艳丽得不可方物的女子讲过话。
我问她:“那么,您如此的去争取,为何到最后还是失却了?”
她的眼眸如烟一般迷茫:“我不知道,也许,我是个太蠢的女子。”
她忽而又笑道:“对不起!”
她的笑,是残存的最后一缕幽丝,如泣如诉,绞碎了身边的空气。
我所有的怨恨,就在她的轻笑中灰飞烟灭。
我告诉她:“那句话,我没有说。”
“可我还是要谢谢你,毕竟是你,让他安心的去了。不是我。”
“您不怨我?”
“为什么要怨啊?我不是和他在一起了?”她轻柔地抱起了主人灵位,好像怕惊醒了他的好梦。
烟冷:
文石,我寻寻觅觅,却原来,你的身边才是最宁静的地方。
虽然丝缕没有告诉你,可我还是遵守了这个诺言。
我回来了。
我们以后都会在一起,过神仙眷侣般的生活。
我一直会怕我命中的烟会冷却,可现在,我不怕了。
因为你一直在我身边,我知道,你会用尽所有,来保住这缕清烟的暖意。
你一直在我身边。
一直在我身边
在我身边
我身边
……
丝缕:
我听着主母烟冷的声音愈见低沉——冷幽的最后一缕烟丝,终于飘失于茫茫夜色之中。
她沉沉睡去,脸上的那一抹笑容,如花一般灿烂。
天地间万物,渐渐地愈合。
那天夜晚,一把大火从欧阳山庄中冲天而起,把欧阳文石和烟冷曾有的消融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
我再也没有见到过我的主母。
为了生活,我嫁了一个打铁匠。他很老实,老实得除了打铁,不会做其他事情。他的眼睛,就像他打的铁胆那么大,不懂得什么叫做温柔。
但在寒冷的冬天,他会买最后一个出笼的肉包子给我。
那包子,还微微地带了一点余温。
他说他很想亲手做点东西给我,可是除了打铁,他就什么都不会。
5年前,他的打铁铺里忽然来了一群武林人士。
他们听说,铺子里出了一把好刀。
于是,这一群人就为了夺刀而大打出手。
小惠的爹,在一大帮子混战的人群中挨了三拳两脚。
侥幸逃回,已是奄奄一息。
手中,还紧紧地握着一把刀。
一把锋利的菜刀。
我曾经笑话他:身为铁匠,竟不能让妻子用上一把可以一下子就劈开肉骨头的好菜刀。
没想到,他竟用自己的生命使之成为了事实。
这是他亲手做给我的唯一一件东西。
只是,一群武林人世,他们要一把菜刀做什么?!
我的主人、我的主母,还有我孩子的爹——两个世界的人,却因为武林而殊途同归。
我不要我的女儿和外孙(许是外孙女吧)做这条路上的下一个归客。
我把小惠留在了欧阳山庄里。何去何从,毕竟也要她自己做个决定。
她是个聪明的姑娘,只是有些时候,看不透世事。
我会在家里等她。
在回家的途中,我尤其平静。
我甚至闻到了少年时幽丝独有的香味,悠然而温柔。
主人,是不是你来看我了?
我的背后,是刺人的冰凉;心,却格外温暖。
两个手持刀剑的武人狠狠地把我揣在了地上。
“什么东西!还真以为是我少门主的丈母娘了,竟敢指手画脚!”其中一个彪形大汉一口痰吐在了我的脸上。
另一个却还嬉皮笑脸:“我说老太太您哪,不是我们狠心要在您背上来这么一刀,可您放着好好儿的富贵不要,要把惠姑娘带走。我们也是不好交差啊!不过您放心,等惠姑娘给我们少门主生个儿子,除了夫人的头衔,她要什么没有?这也是您祖上积德,您就安心地去吧!”
“跟她多罗嗦什么!快走快走!”大汉拉了那人,却还不忘嘀咕,“她那张脸我看了就想吐!怎么就能生出惠姑娘这样漂亮的女儿?”
我的女儿小惠,是小户人家中少有的绝色美女。
她的容貌、声音、举止,甚至性情,和我当年的主母烟冷一模一样。
她让我看见了我8岁前的自己。
原来,我曾经是这样的美丽。
我的脸,在8岁的时候被嫉妒的舅母按在一锅沸水里,毁得再也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可那又有什么关系?
主人瞎了,他看不见我长什么样子,只是从声音中把我当成了烟冷的替身。
我很荣幸地成为他生命中最后几年的安慰。
我一生平淡无奇的故事,就这样结束了。
到最后,我也成了殊途同归的那一个。
但我很安慰,我的故事,将使小惠还有她的孩子,再也不会和这个无聊的武林有任何瓜葛。
因为在欧阳山庄的最后一眼,我看见小惠仰头,微微吊梢的眼中,烙印了满天的云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