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苍女帝》唐酒卿

93、章九十二 王家永德

　　次日天才明，一队车马已经驶出边城几里。渊族汉子们热衷于骑马，并列车队两侧，中间自然还夹了头驴子。
　　许牙牙缩在毛裘里，一路嘎嘣嘎嘣不断。胭脂嫌弃的甩着头，哼哼叫的不满。
　　“你看边城人这般热情，一大车的吃食！爷和师姐不分你我嘛，替她分忧是应该的，应该的……”
　　铁木由在前边数着荷包，对韶轻灿然大笑。“我的多，我的比你多！”
　　韶轻平时前方的目光都不曾动过。
　　无聊的家伙。
　　他们出城时百姓追送，豆蔻娇俏的姑娘们含羞丢了他们不少锦囊荷包。铁木由一路扒拉着数，俊朗的脸上得意洋洋，对韶轻显摆不停。
　　萧野策着白袅，寻常马匹连身边都不敢靠近。唯有阿依布力强驭着马在他身侧，热烈的侃侃而谈自己对骑军的看法。
　　九韶嫣和梵心在马车里，玩着士棋。韶轻尤其喜欢这种士棋，两人对战起来就像简易缩小版的战场。可惜梵心并不怎么热衷，所以一路惨败。
　　“为何少主也喜欢玩这个呢？”梵心抱脸摇头，“好难。”
　　九韶嫣将棋子收回盒，调笑道，“玩多了人会变聪明。”她正说着，手臂上传来细微的酥麻感，一直沉睡的芙罗虫一步三晃的爬出来，停息在她指尖透气。
　　梵心有些惊讶，“它竟长大了不少。”
　　九韶嫣半挑黛眉，晃了晃指，“它好像……一直……这么大吧？”
　　“少主，你肯定没认真看我给你的那本芙罗虫策。它们身体不会再长大，玉色却会加深。”
　　说起来……九韶嫣抬指在眼前端详着小虫。说起来刚见到它的时候薄翅还是透明的，如今已经隐约是半透明，白玉色的质感更加强烈了。
　　九韶嫣对着小家伙吹风，它在她指尖上被吹的歪歪扭扭的。梵心正想告诉她别欺负虫子，怎料马车忽的就停下。
　　外边骑驴的许牙牙夸张的打了个口哨，敲了敲车厢。“师姐，那后面的家伙是咱们的人吗？”
　　后面的家伙？
　　九韶嫣掀开帘，发觉众人都沉默的望向车队后边。她下了车，眯眼看见个模糊的身影。
　　新雪和晴空相对映，远处皑皑白雪有些刺眼，她看了许久，终于辨认出雪中踉跄前行的人。衣衫简朴干净，被洗的发白。青涩年轻的少年跛着一条腿前行，对上她的目光，已经不再复曾经的羞涩腼腆。
　　风穿过，雪末飘零。韶轻座下的马匹猛然呼气，刨动着乌色的马蹄。九韶嫣轻抬手，韶轻已经半出的身，缓缓回去。
　　来的是阿德。
　　他除了一身单薄布衣，两手空空。少年在寒冷中停下身，双颊冻的通红，他一瞬不眨的盯着九韶嫣，唇隐约的动了动，却一字没吐。
　　九韶嫣不说话。
　　许牙牙看看阿德，又回头看看九韶嫣，突然打了个寒颤，觉得他师姐此时变得莫测，让人看不清深浅内容。
　　……真有几分老爷子的压势。
　　“少主。”双膝砰的跪在雪中，阿德埋头伏下身，“请您带我走。”
　　“我从前听闻，西疆的苍鹰一旦展翅就绝不收翼回头。”她平静，“我带不走一只心比天高只信自己的鹰。”
　　“可我听说，西疆的苍鹰翅搏云霄也需高峻凭靠。它把翅翼交给您，请您决定。”他深深埋首。“……它也不信自己，又何谈野心。”
　　“我不是圣贤，做不到割肉喂鹰的至善。但我记得被啄疼的伤口，有些事一次就足够了。抱歉，另寻高峻吧。”九韶嫣懒散的伸了个懒腰，侧头笑道：“都愣什么，不赶着回城过年吗？”
　　她重新回到车中，百无聊赖的摆弄着士棋。等过了许久，她忽然道，“怎么回事？”
　　梵心在一旁给烫酒，先前知趣的忍着压抑不敢出声，听闻这话，立即明白她问的是阿德的腿，赶忙道：“我等也是昨日才知道的。王公子一直不曾出别院，直到前几日下了雪，才出院给六儿和秦爷扫雪。夜里站的久，回去的时候正逢……正逢原先秦爷手下的兄弟醉酒。”
　　九韶嫣面色无澜，倾了杯酒，“然后？”
　　梵心踌躇道：“……兄弟人多……又醉的厉害，加之之前城中多有秦爷逝世缘故的流言，这一推搡起来……幸好韶轻路过。”
　　这般巧么？
　　恐怕是韶轻听闻立刻赶去的。
　　她抿着酒，眯着眸并不做声。
　　梵心自然也不敢再出声。
　　“大夫怎么说。”
　　“……边城保卫中恐怕就已经留下了伤，一直扛着不曾看医，那夜冻的厉害，只怕是……只能这样了。”
　　杯中酒惊起细微的涟漪。
　　半响，她尽了酒。“让牙牙去看看。”
　　“是。”梵心掀起帘，冲正和驴子打哈哈的许牙牙也就是许伟君招手，低语悄悄的吩咐。许牙牙依旧是吊儿郎当的模样，闻言点了头，就拍着胭脂慢下速度，和一直跟在后边的阿德渐渐靠近。
　　没出半个时辰，他就一路咋呼着冲回来。
　　“怎么样啊？”梵心赶忙意示他小声点。
　　许牙牙学她的模样悄悄地回答，“简直没法看啊。”
　　“这么严重？”
　　“呸，是多大的事，小爷是谁，还不手到擒来。”
　　梵心额间突跳，在心底反复告诉自己。这小子是少主的师弟，是少主的师弟，是少主的……哪有差这么多的同门师姐弟啊啊啊啊！
　　“不过嘛。”他笑的有些痞气，和云岐有几分相似。“他的腿能不能好，不在于我，而在于他自己。有些人啊，一定得身疼着，心才像活着。”他拍着胭脂，不理会梵心困惑的目光，一摇三晃的走开。
　　这什么意思？梵心疑惑的传话给九韶嫣。
　　九韶嫣直至一壶酒尽了，才笑着摇头。“这个师弟……”
　　也不简单。
　　他说的对，阿德的腿能不能好，得看阿德，而不是他。就像是高飞的苍鹰折了翅，不仅是失翼之痛，更有不甘和苍茫之苦。倘若它因为惧怕疾风和风雪不敢再展翅，那就是医好了又如何？倒不如三寸草皮，埋了这一身当年傲骨，余生混沌的平庸。
　　而阿德这只鹰，一直跟在车队的后面。
　　也许是铁木由等人的默许，行速丝毫称不上快。没人停下，却也没人加速。九韶嫣像是不在乎这个，一直在车厢中下下士棋逗逗芙罗，酒喝完了就睡。一觉睡醒的时候天已黑，车队驻扎在处挡风坡后休息准备过夜。
　　萧野没叫醒她，靠在车壁沉眉小睡。
　　他今夜还将守夜，九韶嫣也没吵醒他，给他盖了厚裘，便下车了。
　　铁木由等人正围火烘烤腊肉，油滋滋的肉香味瞬间让人食欲大起。
　　“香吗？”铁木由蹲在她身侧，专注在肉上，“比老大烤的还香吗？”
　　九韶嫣大口的咬下，顿时满口生香，她对铁木由比划出拇指，却还是摇摇头。
　　铁木由长长的切了一声，用刀割划下不少，放在一旁的油纸上。“待会让老大吃完了自己给我说，”他顿了顿，又推了推另一张油纸，“这个……”
　　“吃饱了就去睡。”九韶嫣舔唇回味，擦了擦手，话有所指。
　　铁木由看了看老远还冻在雪里的阿德，硬是没敢在她冷静的目光中出声。吃饱了肚子，把两包肉都用石头压着埋进灰下温着，欲言又止了半天，被九韶嫣一脚踹去休息。
　　韶轻狼眸一直盯在火上，等到只剩他们两人，他才道：“冷置了一个月，他早该想清楚了。”
　　九韶嫣呼噜了口银壶中的酒，驱驱寒，又将壶抛给他。“我是在给他机会。日后就是认真的办事，该按规矩来的绝对不含糊。”
　　“若他日后再背信弃义的逃，你会杀他吗？”
　　九韶嫣眯眼想了半天，点点头。“杀。”
　　寒风更凛冽了，阿德抱着身往树后缩了缩。双腿已经冻的没有知觉了，他不断地用手去搓揉右腿，直到手指都冻的几乎要动不了了。
　　一件厚斗篷被放在身上，三把长刃并排插在他身前，寒风不再那么烈。
　　“呦。”淡淡的招呼声中，九韶嫣坐下在他身旁。“来一壶？”
　　阿德接过她递给的烫酒，似乎暖了些。
　　“白天都是废话。”她长长的发被风撩动，再冷的夜也没什么可怕。“我只问你，阿德，路选好了吗？”
　　阿德默默喝着酒。
　　“怎么活都是活，人总得干完自己想做的才会安心平庸。那么你呢，是想跟我回邯城守着家铺子安安稳稳的到老，还是想带着这条跛腿立足人前？”她喝着酒，半挑黛眉。“你知道的，我不养废渣。”
　　阿德拿酒壶的手渐渐收紧，“……六儿从不认为我是废物，我得告诉旁人，我妹妹说我不是废物，那我就不做废物。”
　　“凭你这条废腿么？”她冷冽起来的样子直击要害。
　　阿德瑟缩了一下，继而仰头一如那夜倔强，“不是！我还有手，还有口，还有首！我能助少主去争想要的，我，我不只是会逃命。”
　　“我想要的？”九韶嫣勾起唇角，“我想要这片苍穹笼罩的一切地方，你敢助吗？”
　　阿德目光极犟，“我敢！少主既然敢要，我又有何不敢助！”
　　“话说的好听，倘若你途中再逃，按规矩，我会杀你已严帮威。”
　　“我不怕！”他跪起身，对着九韶嫣重重叩下去。“倘若再有那么一日，就请少主杀了我，也免脏了六儿的名。”
　　“好。”九韶嫣随即起身。“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他抬头凝眉，“今日后，世上再无阿德，只有王氏永德！”
　　清脆的击掌声啪响在烈风中，一直未动的韶轻起身活动了下肩头，和下车的萧野颔首致意，去休息了。
　　他没有抬头去看，因为他坚信回来的会是两个人。
　　苍鹰会折翼，自此飞不起的就是废物。
　　但六儿告诉过他，她哥哥不是个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