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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山有木兮 ...

  •   钟离准撕下衣襟为水彧包扎了伤口。水彧取了几坛酒来,三人就围着一块石头席地而坐,畅饮起来。
      这一次,水彧和钟离准没有明里暗里的拼酒,而是真的对饮起来。
      “这么说,你也是投身江湖了?”水彧又给钟离准斟了一杯。
      “算是吧。”钟离准略略颔首。
      “江湖险恶,你要多加小心才是。”说话间,水彧又干了一杯。
      “谁说的?”钟离准也干了一杯,“我心中的江湖就当是这般,往事如烟过,一笑泯恩仇。”
      “那是因为你大度。”水彧大笑了两声。
      而后的推杯换盏,皆是二人情之所至,倒也是酣畅淋漓。三人畅谈天南海北,就好像回到了当初在大漠上的那个夜晚。
      但其实,一切都回不去了,便只有这片刻的欢聚,也算是好事吧。
      当钟离冰我问及当初在南域府遇到的行刺水彰的□□杀手时,水彧亦明确地表示,这就是靳人麒安排的,意在挑拨元帮与水府的关系。但是,靳人麒低估了林濬与水云天之间的信任。
      后来,钟离冰又问了有关追杀钟离准的杀手的事,水彧则是坦言说不知。
      水彧自嘲道:“我不过一个杀手,对权谋之事未曾上心。说来惭愧,这些年我根本就不知道靳人麒到底在做什么。但是,我总觉得他不只是为了对付水家这么简单。”
      钟离准沉默了。
      水彧问:“你已有猜测了?”
      “我想我明白了。”钟离准点了点头。
      水彧淡淡一笑,“既然如此,那是好事,我们继续喝酒。”
      若是往常,钟离冰定会笑问“你们在打什么哑谜”,而如今,她纵然不懂,却也不再想问了。她只笑着为自己斟上一杯酒。水彧和钟离准则都已开始直接用酒坛喝了。
      酒酣之时,钟离准借着酒劲道:“钦彣兄在此静心修炼,想必武功是精进了不少,我倒想讨教两招。”
      一说过招,钟离冰便觉胸口一滞,不能呼吸。看似所有的一切都能一笑置之,可雪地里钟离准满身是血,奄奄一息的样子又如梦魇般萦绕在她心头。
      钟离准托住了钟离冰的手臂,关切地问道:“阿逆,身体不舒服么?”
      水彧本是下意识的地要伸出手来,终究还是收了回去。
      “没事。”钟离冰摆了摆手,“不过是山上太高了,我呼吸略有些不畅。”
      水彧后退两步,摆开架势,对钟离准笑道:“来吧,乐意奉陪。”
      钟离冰松开了钟离准的手,坐在了一旁。
      钟离准对水彧道:“原是我鲁莽,你身上有伤,莫要勉强。”
      水彧笑着摇了摇头:“没关系。”
      电光火石之间,他们便即交上了手。钟离准用的是家传的功夫,水彧用的,则是荣亦非传他的元帮的家传功夫——那是一套岳家的拳法,不再是他平日里出手时那种阴狠毒辣的杀手行径。
      水彧和钟离准此番交手,二人都尽了全力,却不带一丝杀气。真正的高手过招不过就是如此吧。
      钟离冰的心本是悬着,看到此处,却不禁欣慰地笑了。
      时间过去了那么久,已不知是多久没有看过这样的场景。以后,恐怕也难看到这样的场景了吧。
      最后一招,两个人同时选择了全力进攻。或许是因为他们知道,彼此手中都有分寸,不会伤害到对方。最后,他们的手停在了彼此胸前,几乎是同时出招,同时收手。两人的手掌都停在了距离对方胸前一寸的位置。两人相视一笑,都收了架势。
      钟离冰在一旁拍手称快,笑道:“高手过招,精彩非常。想来我爹和荣亦非交一次手,也不过如此吧。”
      钟离准搔了搔头,“你这是言过其实了。”
      “表哥。”钟离冰站起身来,终于叫出了这一句“表哥”。
      “嗯。”水彧应了一声。
      “你……什么时候下山?”钟离冰问了一句。
      水彧苦笑一声:“我在此面壁思过,如今却是感觉说不出的轻松自在。等到了我该下山的时候,我自会下山。”
      而后,水彧看着钟离准和钟离冰并肩跃下峭壁的背影,目光久久不能移开。此时他还不会知道,他日后再下山的时候,一切的局势,都已经变了。

      “靳人麒所为是为了挑起天朝和伊赛的战争。从前的心腹,谁知日后就不会成为心腹大患,这个道理,他自然明白。他早就算清楚皇上早晚有一日会对伊赛动手。他是谨亲王府的幕僚,自然是为谨亲王谋划,他想让谨亲王立这一功。我那日看来,谨亲王似乎并不染指朝政,却是个好大喜功的人。他的幕僚给他这样谋划,一点也不奇怪。”下山路上,钟离准说出了他的推测。语气很是笃定,笃定得甚至不像是推测。
      “你方才怎么不说?”钟离冰随口问。
      “毕竟是猜测,不想再让钦彣兄徒增烦恼了。”钟离准叹了口气。
      钟离冰道:“人都说江湖险恶,我倒觉得还是庙堂险恶。至少江湖中人坦诚相待,不会去算计那些我想不明白的事。”
      “你说的对!”钟离准长舒了一口气。
      “当然了,因为我是江湖前辈嘛!”钟离冰得意地拍了拍胸脯。
      “但是谨亲王这一功立不了。”钟离准又继续说方才的事。
      “何以见得?”钟离冰又是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钟离准斩钉截铁:“这一仗,打不起来。”
      “为什么?”钟离冰又问。
      “你不是说会去参加阿冼的婚礼么,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阿准哥哥,你也学会卖关子了!”
      “江湖恶习。”钟离准耸了耸肩。
      “好啊你!”
      他们就这样笑着,闹着,追打着下了山。

      因着是来的时候急切,才不过寒暄了两句,晨起的时候钟离准和钟离冰就上山去了。下了灵山,回了水府以后,钟离冰才想起来问钟离珉和水云卿怎么没在家中。
      水云天将钟离珉和水云卿留给钟离冰的信交给了她。钟离冰读罢以后,不觉是百感交集。父亲和母亲说,她如今已经能够独当一面,整个江湖都应是她的天下了。
      当年为了能从家里跑出来,不知跟父母软磨硬泡,斗智斗勇了多久。如今,父母终于完全首肯她一个人闯荡江湖了,却没了那种投机取巧的满足感了。
      才到了家里没过多久,水彰就拉着钟离准指点功夫。自水彰走了那一遭江湖以来,见识比以往更广,对各路功夫越发感兴趣开来。他知道钟离准是二侠断风掌的正经传人,自然忙不迭要向他请教了。
      钟离冰在花园里闲逛着,见歆语从后面过来,便问道:“歆语姐姐,影妹呢?一整天都不见她出来,她不在家?去找莫姑娘了?”
      “小姐……一直在房里。”歆语支支吾吾,低下头去。
      “每次我回来的时候,她都忙不迭来找我闹,这几日是怎么了?”
      “小姐……心情不好。”歆语的头更低了些。
      “到底怎么了,你别瞒着我!”钟离冰抓住了歆语的手臂。
      “表小姐……小姐她……”
      “你别支支吾吾的。”
      “自从大少爷上了灵山,小姐就整日恹恹的。如今,小姐日日都在房里,为大少爷……吃斋念佛。”说罢,歆语不再言语,只低着头,也不迎向钟离冰的目光。
      钟离冰叹了一声:“你怕跟我说了,我会不高兴么?”
      歆语才要开口,钟离冰便续道:“在我面前,没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没关系。”她也知歆语窘迫,所以没等歆语开口,她就转身走了。
      钟离冰回了房,躺在床上,百无聊赖。一时间觉得心中如一团乱麻,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每到这种时候,就总喜欢胡思乱想,胡思乱想到最后,也不知道自己想的到底是什么。待到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竟是在背磬音诀。
      逆行磬音诀比顺行难得多,当初她已将磬音诀心法倒背如流。背磬音诀于她,就好似背诗词歌赋于水影,早已是手到擒来,成为了一种下意识。
      鬼使神差地,她坐了起来,随着磬音诀心法开始运行体内的真气。一个大周天下来,竟觉得心境明澈了许多,心也静了下来。磬音诀原就是一门修身养性的心法,只是她逆行磬音诀时间太久,有些忘了,磬音诀还可以顺行。
      那一刻,仿佛整个世界都变得空灵。就在那一瞬间,钟离冰感觉自己体内真气运行的方向是对的,从来都没有感觉到,真气运行的方向是这般正确,哪怕她心里清楚,自己可能再也不能积累深厚的内力,可这个方向,是对的。
      李大夫和沈大夫的医术都非常高明,但是回来以后,钟离冰从来都没有让他们把过脉。本已意识到的事情,她不需要他们再告诉她一遍,她也不需要他们提出那些有一线希望恢复内力的方法,她觉得,已经不再需要了。
      现在的感觉,都是对的。

      这几日钟离冰越发心情舒畅,水彰却是郁闷得紧。
      在钟离准面前,水彰是半分便宜也占不得。钟离准一向认为指点武功就该当毫无保留,他确是毫无保留了,可水彰又怎能招架得了。虽然几日工夫,水彰也有不少长进,却还是免不了每次交手都被钟离准掀翻在地。
      这一日见钟离冰来了后院,水彰忙不迭便凑了上去,让钟离冰陪他过两招。他倒是私心想着,表姐的武功,总是和阿准哥哥还有些距离的。
      水彰和钟离冰煞有介事地相对行礼,每次都是这样,随后便摆开了架势。
      水彰从不同钟离冰客气,第一招就是进攻。不同于往常,钟离冰却是向侧撤了一步,这一步看似缓慢,却是刚好让过了水彰的第一招,让他扑了个空。水彰迅速转身便是第二招,这一次,钟离冰险些躲避不及,打了个趔趄。虽然险些摔了,钟离冰却借势出了一掌,这算得上是出其不意,水彰向后一翻,躲了过去。钟离冰不急着出下一招,只待水彰的一掌击至面前的时候,又是一个侧身,轻推水彰的手腕,便将他这一掌化解了。
      钟离准在旁看得直是入神。这一次钟离冰不同于平日里,她此番出招很慢,似是慢了水彰几倍,丝毫不像平日里速战速决的作风。可是细细看去,钟离冰出手慢,水彰却似是被压着,动作虽快,出手却更慢。钟离冰并非是在与水彰对抗,而尽是顺着他招式的力道,将他的招式一一化解。
      钟离准心中暗暗叫绝。年轻人习武向来出招极快,以求速战速决,武林高手出招之时却往往并不急在一时,应是在一招一式之间仔细观察对手的套路,寻找其破绽,然后一击制胜。为了克服出招求快的问题,他曾努力了许多年。而今阿逆似乎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才能在三四招之间便进入了状态,游刃有余。
      水彰一掌击向钟离冰面首,停了下来,后退两步,笑着作揖:“表姐,承让了。”
      钟离冰啐道:“你倒是下血本!”
      水彰道:“若非强行出这一招,还是表姐赢了!”
      钟离冰笑道:“就你的话说得好听!”
      水彰道:“表姐你近日又偷练了什么功夫,竟有些四两拨千斤的意思。”
      钟离准接道:“也的确如此,你这几日整体的状态都不一样了。”
      “是嘛?我练了磬音诀。”钟离冰不假思索,“前几日想起我是背过的,就依着那心法呼吸吐纳了几次,感觉身心舒畅,这几日闲来无事也就略练了练。”
      钟离准初听了还不觉忧心,片刻便意识到钟离冰所说的“练磬音诀”并非是逆行磬音诀,遂会心一笑。
      说完了自己的,钟离冰又如长姐一般故作老成地问水彰:“彰弟,你最近都在练什么功夫啊?”
      水彰倒是当真配合,正身作揖道:“表姐,我一直跟着舅舅练功夫,如今练的是岳家的拳法和掌法,林家的剑法和飞镖。”
      “好,好,好。”钟离冰故作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拍了拍水彰的肩膀,“后生可畏啊,彰弟的功夫博采众长,将来必是人中龙凤,少年英雄。”
      “多谢表姐。”水彰又做了一揖。
      水彰又对钟离准道:“阿准哥哥,择日带阿凝姐姐和阿冼哥哥来京城吧。”
      水彰一提到钟离凝,钟离冰便随口对水彰说:“阿凝姐姐已经有身孕了。”
      水彰一听说钟离凝怀孕了,也是年少觉得新鲜,便也跟着兴奋,但钟离准还依旧为钟离珏戴着孝,他也知不宜太过眉飞色舞,遂只道了声“恭喜”。
      钟离准谢过了水彰,随后意味深长道:“一定会。等到……太平了,我就带他们来京城。”
      钟离准记得,钟离冰告诉过他,靖远舅舅说等到太平了,就到扎托去同阿爹畅饮。如今钟离珏不在了,水云天也不再有机会同他畅饮。可钟离准似乎越发理解了当初水云天对钟离冰说过的那一句“太平了”的含义。因为他现在,就正经历着这段“不太平”。
      “好,一言为定!”水彰伸出了手。
      钟离准也伸出了手,同水彰的拳头对撞。

      钟离冰转过身,恰见到水杉从内室出来,便问:“杉表哥,你又出门?”
      水杉道:“嗯,去明前楼转转,看看最近可有什么新题。”
      钟离冰笑道:“看来这种地方还真是你们文人散心的好地方,何不带影妹同去啊?”
      水杉无奈地笑了一声:“我倒是也想带她出去散散心。”说罢,便往府门去了。行走间又忍不住对覃曦叹了一声:“今日,不带她去,也罢。”
      在路上,覃曦低声对水杉道:“我已确认过了,莫小姐已经出了鄞亲王府,往明前楼去了。只不过……”他迟疑了一下,“谦亲王似乎也要去。”
      “谦亲王?”水杉面色微动,“不用管他。”
      半晌,水杉和覃曦到了明前楼,在后面择了个清静的座位坐下,要了一壶茶水,默默品着,等待着明前楼的文客前来揭题。
      揭题的文客上前来,水杉只用余光略瞥了他几眼,也不像平日一样定睛看着那题板,似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覃曦在旁看着水杉,淡淡微笑着。
      文客揭了题,是一片空白。这一日没有新题,全凭在场众人自由发挥了。
      覃曦笑道:“有钱能使鬼推磨,果然没错。”
      水杉合上了扇子,“那当然,我从小就是个商人。”
      众人有的窃窃私语,有的跃跃欲试。水杉环顾四周,果然见鄞亲王府的小姐莫湮正坐在一个不起眼的位置,静静抿着茶水,仿佛不经意般地扫视着四周的人们。同时,他也看见了谦亲王拓跋炜,拓跋炜是坐在最好的位置。他还看见了另外一个熟悉的背影,着一身藕荷色裙子,头簪淡蓝色绢花的纪筠熙——这他没想到。
      时候差不多了,水杉站起身来,对题板前的文客道:“既然今日无题,不知阁下可介意在下提一个?”
      那文客点了点头。
      水杉道:“在下记得,从前有过一题,皮之不在,毛将焉附。想必上一次,各位聊得也不甚尽兴,不如我们今日重提此题,阁下以为如何?”
      那文客的话接的倒是快:“那么这位公子定已是心中有数了,就请公子动笔吧。”说罢,他递上了一支小指粗的大狼毫。
      水杉丝毫没有犹豫,即刻便挥笔成诗。

      旅谷萧杀木凋零,
      自古余恨意难平。
      惜时钟鼎犹益盛,
      门下空闻鹧鸪声。

      写罢搁笔,水杉一言不发,回到方才的座位坐下,静观着众人的反应。
      他落笔之时便已有人开始交头接耳。不用细听也知道,那些人是说他提前准备好了诗篇,就是为了来出风头的。也有人认得水杉,便觉得水家的嫡出大少爷也不过如此。水杉只是浅笑。他今日就是为了来此出风头的,莫说今日无题原本就是他买通文客的杰作,就是很久以前那道“皮之不在,毛将焉附”的题,都是他出的,那些人还是没能想到根上去。
      覃曦低声道:“你给京城的文人留下这种印象总也不好。”
      水杉苦笑:“那又有什么关系,在影儿眼里从政的是什么形象,在大部分文人眼里也是十有八九,今日的情形,总不会比那个更坏吧。”
      此诗意味浅显,不难看出是写望族兴衰。不过,更有不少沉默的人看得分明,此诗,有所指。
      莫湮霍地站了起来,紧紧握着手中的手绢,身形微微一晃,好在旁边的侍女扶住了她。她是水影的闺中密友,自然也识得水杉。她回过头来,意味深长地望了水杉一眼,无言,胜似千言。
      水杉朝莫湮微微点头。
      转瞬之间,莫湮已丝毫没了方才略略失态的样子,也大方地朝水杉微笑点头,随后坐下了。
      水杉看着莫湮的背影,赞道:“果然是名门之后,大家闺秀,举手投足,坐怀不乱。”
      覃曦没回话,只是微笑。
      水杉又看向纪筠熙的背影,眼中却是一缕惆怅略过。
      此后,文人们再写出的诗篇,水杉也没再关心,包括拓跋炜,他也没关心。
      这一日的文人集会还没有结束,水杉和覃曦便离开了。
      水杉偶有兴致,在门前的石桌处逗留了片刻,略略阅览着文人们留下的墨宝。
      “少爷你看,这首倒是有趣。”覃曦略触水杉手臂,“只有两句,看起来,似乎两句也没有什么关联。”
      水杉不语。覃曦察觉异样,叫了一声:“少爷……”
      水杉自从目光落在了这一张上,就再没有移开过,竟还忍不住取了这张纸拿在手上,细细阅读。
      覃曦大约也看出了端倪,遂沉默了。

      逸少文章逍卿笔,
      卿自独唱越人曲。

      区区两句而已,以仄声结句,应是没写完,也没有留下署名,只在第三行处,留下了一个墨点。
      王羲之,字逸少。逸少文章逍卿笔,便是李逍卿所临王羲之的《兰亭序》。而越人歌,也不觉在水杉的脑海中浮现出来。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和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放下那张纸,手中竟有余香留下。先是雏菊香,再是蔷薇香,最后是桔梗香。若即若离的混合,初让人身心愉悦,后又有一丝苦涩。除了冷怀轩,何处能调的出这样的香料?
      那幅字,原来就是她赠的。
      刹那失魂,水杉怔住了,不禁喃喃自语:“竟让我……找到了她。”
      良久,他转身离去,将那带着幽香的笺扣了过去,离开了明前楼。
      纪姑娘,原来你是为我再入京城,而我,竟也是为了你……

      莫湮是坐轿回的鄞亲王府。一路上她都沉默着,没有对平日里极谈得来的侍女说上一句话。她有时候很庆幸自己的命运,能长在鄞亲王府,没有经历过祖辈发生的变故;她有时候也感慨自己的命运,本是可以无忧无虑的年龄,却承袭了祖上留下的那个特殊的身份。
      她在水杉离席之后离开,当水杉在门口的案几处逗留时,她就站在屏风后面看着。她清楚地看见他将一张只写了两行的笺子翻来覆去地读过,然后扣在了石桌上。
      他离开了。她没忍住自己的好奇,上前翻开了那张笺子。那淡淡的香气让她明白,这两句诗出自一个女子之手,这个女子看似含蓄实则直接地表达了她的爱慕。而水杉,他看懂了。
      但一路上莫湮并非是在想这些。
      先是今日无题,再是水杉重拾旧题,挥笔题诗,出尽风头。其中满满的刻意,任谁都能察觉。然而这些都不是重点。在莫湮心中,这首诗本身足以令她忽略其他的所有。
      他说的题是“皮之不在,毛将焉附”,而他题的这首诗……

      旅谷萧杀木凋零,
      自古余恨意难平。
      惜时钟鼎犹益盛,
      门下空闻鹧鸪声。

      那首诗,莫湮只读了一遍就记住了。自她习诗词以来,就对这种写望族兴衰的诗词十分敏感,都是这样物是人非的意境,这一首,不算是最好的。况且,对于“皮之不在,毛将焉附”,这首诗,根本就不能扣题啊。除非……把这题和这首诗,连起来看。连起来看!连起来看……
      那么,谁会是皮,谁会是毛?

      莫湮进了府,下人们皆行礼,唤一声“小姐”。莫湮进了书房,朝坐在书桌前的鄞亲王拓跋煜施了一礼:“女儿拜见父王。”
      拓跋煜淡道:“宿惜你回来了。”
      “是。”
      “坐吧。”
      “宿惜”是莫湮的字,平日里水影也是这样叫她。
      莫湮是鄞亲王拓跋煜的义女,鄞亲王府的小姐,三岁就在鄞亲王府了。虽然她身份不高,却是没人敢轻视她。
      她刚刚进府的时候,拓跋煜叫她“宿惜”。此二字本应是“宿昔”,是为从前,过去之意。古时候便有曹子建之诗“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又有张九龄“宿昔青云志,蹉跎白发年”,更有杜工部“宿昔青门里,蓬莱仗数移”。拓跋煜又改“昔”为“惜”,希望她能惜取眼前。
      与旁人不同,她的名字却是她后来自己取的。“莫湮”,倒过来读就是“湮没”,她说,她会被湮没在历史的长河当中,不会留下任何波澜。
      拓跋煜问:“你今日匆匆来找我,可是遇到什么事了?”
      “父王。”莫湮上前,取了一支细狼毫,在纸上落笔,录了那首诗下来。写罢收笔,俱是蝇头小楷。
      拓跋煜读罢,徐徐放下这张纸,语重心长道:“虽然你从小我就告诫你,不能忘了自己的身份,不能忘了你家族的历史,可你也不必如此草木皆兵。这世上写望族兴衰的诗多了。”
      “可女儿觉得,这首诗有所指。”莫湮遂把这一日在明前楼的见闻都说了。
      “水杉?”拓跋煜沉思,“近来,他倒是常显露锋芒。”
      “是……他是……隐竹的哥哥。”莫湮说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
      拓跋煜看着莫湮,问道:“你是觉得……他所指的是靳府的旧事?”
      “那……父王怎么看?”莫湮低低问了一句。
      “我倒觉得……”拓跋煜若有所思,“他的格局,恐怕不止如此。”
      “那……父王觉得,此诗之中,何谓皮,何谓毛?”
      拓跋煜意味深长道:“我倒觉得,他写的,既有所指,又无所指。我准备……替皇兄会会他。”
      莫湮眼中闪过一丝黯淡:“父王是认为,他想通过女儿的眼睛,让您看到这首诗,让您……注意到他?”
      拓跋煜没理会,只道:“这段日子,你便当做此事没有发生过。你去找影儿的时候,也不要提起此事。”
      “女儿知道了。”莫湮点了点头。
      见拓跋煜沉默,莫湮遂行了一礼:“父王,那女儿告退了。”说罢退了出去。
      拓跋煜看着水杉的诗句,似笑非笑地说:“很久……没有遇上这么有意思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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