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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二十三 ...

  •   楼下醒木一拍,故事已经入了尾声。十载光阴在这故事里也不过只是弹指一瞬,只收获满堂的喝彩声和高声的阔论。花染衣终于觉得没意思了似的,回过了头,不再理会楼下喧闹的议论,有一搭没一搭地挑着盘里的花生米,远望着瘦西湖上起了涟漪的水纹默然不语。
      “他说的是真的吗?”
      “嗯?”
      “刚刚说书的那个,”他重复了一遍,“他说的都是真的吗?”
      “真假掺半吧。”感受到对方质疑的目光,莫筱才又说,“驾鹤楼那个不太对。”
      花染衣安静地看着她,像是一个等待解惑的学生,目光过于认真专注以至于莫筱微微有些不自在,但还是如实地说:“红霜……姑娘和师傅约在驾鹤楼,是想告诉他自己要嫁人了,师父听了就把随身的佩剑送给她当做新婚礼物了。没有红绳,师傅也没说过‘再也不踏进扬州城’这种话,大家喜欢听这种故事,所以可能就被编进去了。”
      花染衣听了便又不再说话了,莫筱低着头,过了许久才又听他说:“她很喜欢那把剑。原来……”他似乎是苦笑了一下,抿了一口杯中的酒。
      花染衣“牡丹公子”之名就是因为这柄国色传到江湖上去的,他既然厌恶这个名号,必然也不喜欢这把佩剑,多年来却依旧随身带着,多半还是因为这把剑是红霜留给他的原故。
      她又不知道说什么了,沉默了一会儿,才接了一句:“国色是把好剑。”
      花染衣闻言似乎是嗤笑了一声,语带嘲讽道:“确实是把好剑。”他抬头看了她一眼,眼里露出一丝冷笑,语气也忍不住的尖刻了起来:“空灵谷的谷主令怎么会不好。”莫筱便又不再说话了。
      她不说话,花染衣却兀自要往下说:“花珉玉是许给了你什么好处,才死心塌地的相信你为了那东西会和他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国色,还是我的命?”他冷笑着瞧着对面的人,“刚卖了一个消息给花珉玉,转手又给我送了两个破绽,到了堂上对质的时候还得装着对我玩的把戏毫不知情,我手底下再忠心的狗怕是也没莫谷主为我想的这么周到。”
      莫筱轻笑了声:“父债子偿,你不就是这么想的吗?从我到扶云山庄的第一天起,你就这么打算的吧。”她盯着他,眼里带着几分说不出的嘲弄,“你想借刀杀人,我就把刀递给你,不好吗?”
      “父债子偿?”他语气里终于开始按捺不住怒气,怒极反笑道,“你和师清什么关系,要你替他偿债?!我要是现在还不知道你当初打的什么主意,我早就死在花珉玉手底下不知道多少回了!你压根就不知道我和师清到底是什么关系。”
      终于在莫筱漠然的神色里看见了一丝波动,花染衣冷笑的更厉害了一些,接着又说:“你敢当众拉着我滴血认亲,敢告诉花珉玉我不是花家的人,是因为你一开始就准备让我和你来验血。我是不是花家的孩子无所谓,反正两滴血绝对不可能融在一起,因为你本来就不是师清的孩子。”
      “你说的不错。”莫筱只稍稍沉默了一会儿,便痛快的承认了,“我不是师父的孩子,我是他从塞外捡回来抚养长大的。”
      她说到这里似乎也有些无力,不由得叹了口气,低垂着眼问:“可是你有什么好生气哪?你想借我的手让花珉玉身败名裂,顺便也能把空灵谷拖下水,现在的一切难道不是按着你的心意来的吗?花珉玉已经死了,你接着只需把你原先准备好的说辞传到江湖上去,空灵谷也能为江湖人所不齿。”
      “这就是你替你师父的赎罪?”花染衣闻言又讥笑了一声,“少恶心我了。你师父和我娘找没有一点关系了,和我更加没有。我想弄死花珉玉毁了空灵谷只是因为我想而已,用不着你们师徒两个摆出一副可怜人的样子贴上来。”
      莫筱皱了皱眉,终于露出一点怒色来,但还是没有以往与他针锋相对的模样:“我没有准备替他赎罪,而且你说的不错,他和你们早就没有半点关系了。况且我也不觉得他做错了什么。”她冷静地看着他,仿佛只是在平静地诉说一个事实那样,接着说:“他只是不爱她而已。”
      她话音刚落,就看见花染衣瞬间微微扭曲了的神情,知道自己踩到了他的痛处。那一瞬间,她心里泛起一点后悔,虽然表面上装着冷静的模样,但刚刚那个时候,她确实是负气,才会说出这些话来。
      一时间,两人都不再说话了,气氛又冷了下来。莫筱伸手又取了一块糕点,默默无声地低头尝了一口。过了许久,才听他又说:“你既然不是为师清来的,你又为什么来扶云山庄?你既是想帮我的,又为什么想拦着花珉玉不让他喝那酒?”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才问:“为什么不能让花珉玉活着?”
      花染衣原本已经平静了下来的目光里这时却又闪过一丝冷意,冷声道:“他该死。”
      “为了你大哥?”
      这回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不为什么,成王败寇,若是那日我败在他手上,我也必不能活。”他说着又自嘲一般的笑了一声,“不过传闻莫谷主心善,怕是不能知道我们这些兄弟倾轧的肮脏事。”
      他说完,对面的人并不反驳。花染衣便又支着头饮尽了杯中的酒,望着窗外不说话了。
      “我手上不是没有沾过血的。”她突然间开口,似乎是斟酌了半日才说,“我十五岁,手下就有第一条人命了。”她说到这个的时候语气还是淡淡的,并没有愧疚或是感慨,只是平静无波地接着往下说:“那人抢了一个农户的女儿,把她父母都杀了。我那时武功只是初有小成,没有和人交手的经验,几招便将他杀了。虽然知道那个恶徒死有余辜,但还是有些害怕。”
      “师父知道了便告诉我,手上有剑之人便是要保护手上无剑之人,我即已学武就该有背负杀业的觉悟。”
      她很少有一口气说这么多话的时候,她看了眼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外落霞的男子,语气里叹息一般带了几分怅然:“你和我不一样,你是个大夫,手上不该有杀业的。”
      花染衣执着酒杯的手指不知怎么的就僵了一僵,微微落下眼眸,心里也不由苦笑着想,她果然知道。
      那两杯酒里都下了毒,她那时候想拦着花珉玉不与他赌这生死局的时候,他就知道她必然是猜到了。没有什么一生一死的赌注,没有什么天意什么报应,从他站到灵堂上的那一刻开始,花珉玉就必死无疑。
      这是杀业,她说的对。从他设计花珉玉喝下那杯毒酒的时候开始,他和花珉玉就没有什么区别了。
      “来扶云山庄哪?”他似乎是不想多谈这个话题,又问了一遍,“你为什么会来扶云山庄?”
      “我确实是为了治好我的眼睛来的。但是……”莫筱略一沉吟,才说出了实情:“你父亲曾给谷里送过一封信。”话音刚落,花染衣就已皱了眉头,断然道:“不可能。”
      莫筱听他打断也不争辩,只是平静的接着说道:“那封信是写给师父的。但是那时候,师父已经出发去了塞外,所以我就自作主张将信拆了。”
      “信里说,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可能挨不过明年冬天了。为防他死后兄弟倾轧,他本有意将山庄交给花珉玉。但若将山庄交给他,他泉下无颜去见他夫人,因此准备将扶云山庄留给你。但他也心知花珉玉生性争强好胜,他死后,你们必然还要有一场兄弟相争。才希望师父可看在故人的情分上,在你落难时将你接到空灵谷来。”
      莫筱说到这里抬头看了花染衣一眼,见他只坐在对面沉默不语,知道他是相信了。
      “信中并没有提及要空灵谷插手此事,只希望待结果出来之后,如你落败便接你到谷里来。我和师兄商量之后,觉得你未必愿意我们相助,原先准备静观其变。但那时我恰好去一庄求医,白水先生又提到你或许可以治好我的眼疾,我也有些好奇,便还是来了扶云山庄。”她说到这里又笑了笑:“至于之后出手助你,便只当是我求医的诊金吧。”
      花染衣却始终沉着脸,过了许久才低沉着声音开口:“但在你心里,花珉玉并非十恶不赦之徒,起码罪不至死不是吗?”
      见莫筱愣了一愣,他便又冷笑了一声:“你现在觉得他不无辜,无非也是因为我那日在灵堂上说他毒害了我大哥吧。若我是说谎的哪?就像他说我毒害了我爹那样,若是有一天你发现这一切都是我骗你的,你又会如何?”
      他说这话时,目光阴鸷,与她印象里有些孩子气的富家公子完全不同。但谁说昔日的那个花染衣就是真正的花染衣哪,她其实啊,从来都不曾真的认识过。就像他其实也从未真正认识过她一样。
      末了,她轻轻的低叹了一句:“在你心里我大概真是个菩萨心肠的良善之人啊。”她说完不顾他脸上微微的疑虑,转头看着窗外的黄昏。
      郊外农耕的农人都背着锄头归家了,散学的孩童也三五成群的跑过长长的河堤。不远处的民居都已经开始升起炊烟,这瘦西湖的边上,听得最清楚的不是吴侬软语的越人歌,而是女人叉腰站在屋外大声呼唤儿女回家吃饭的喊声。这才是寻常人家的人间烟火,连愤怒和悲伤都显得那么生气勃勃。
      莫筱望着外面,唇角也不由的嚼着笑,却突然开口道:“我明天就要走啦。”她说,“这里是个告别的好地方,多谢你陪我来这儿。”
      花染衣的眉眼霎时间便冷了下去,似浸在了冰水里一般冷冷地说:“你以为就凭你一个人能从扶云山庄离开?”
      莫筱摇了摇头:“我师兄明天就该来接我了。”她笑了笑,“我本来也没有指望能从你这儿把信传出去。让你写信,只是为了把章子给你看而已。在那之前,我已经把消息带出去了。”
      “不可能,整个西苑都是我的人。”
      花染衣又一次皱眉断然道。这已经是他第二次说不可能了,莫筱听了便又笑着叹了口气,她转头张望了一会儿,接诊站起身,对他说:“你等我一会儿。”说完就下楼去了。
      花染衣看着她走下楼,身影在楼梯上一闪而过,终于看不见了,才又伸手给自己倒了杯酒。他倒是不怕她在这儿溜了,既然她说了明日弄清影就来接她,就没有在这儿不告而别的必要。
      他一个人又望着窗外出了一会儿神,过了一会儿,突然听见楼下大堂传来琴声。他皱了皱眉,站起身走到了围栏旁。
      原本说书的台子上现在摆了一张琴,边上坐着一个身穿素色长裙的女子,白纱遮脸,低头抚着琴。正是傍晚用饭的时候,大堂上几乎坐满了来驾鹤楼里吃饭的人。平时这个时候台上都是空的,突然多了一个人抚琴,不由得也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何况在台上抚琴之人,琴技卓绝,就是这些不识声乐之人,也听得出此刻抚琴的是个高手。
      花染衣一手扶在二楼的围栏上,目光一瞬不瞬的盯着楼下低头抚琴的女子,眉头蹙的更紧。行云流水一般的琴音在她指下流泻而出,指法技巧毫无瑕疵,就是扬州城里最好的琴师在听了都要忍不住赞叹。
      而且,她弹的曲子是《凤求凰》。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
      待一曲毕,满堂喝彩。那女子微微仰了仰头,正对上二楼围栏旁花染衣的目光,对方紧抿着唇角,目光沉沉,其中是她看不透的情绪。莫筱眯了眯眼,眼底有一抹狡黠的光,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
      她站起身,对着大堂上的客人们微微屈了下腰,便抱着琴退到后堂去了。花染衣等楼下议论声渐渐小了,才松开了静静握着围栏的手,长时间的用力,让他的手指微微发白。紧抿的唇角里没有泄露出一丝情绪。
      莫筱走上楼梯,正对上还站在围栏边的他。花染衣紧绷着面容,看不出喜怒,过了一会才问:“你是用琴声传的消息?”
      莫筱揭开了面纱,不说话,算是承认了。花染衣便又沉默了一会儿,沉着声音过了许久又问:“你一点不怕我毁了空灵谷的名声?”
      “空灵谷并不在意江湖浮名。”
      “那国色哪?谷主令你也不要了?”
      “师父既然已经给了红霜姑娘,她又留给了你,那国色便是你的了。”
      “你想要吗?”
      这已经近乎于胡搅蛮缠了,莫筱苦笑了一下,看着对方阴沉而执拗的神情,无奈地问:“你愿意给吗?”
      花染衣紧盯着她的眼睛,过了许久才用有些低哑的声音有些咬牙切齿的一字一句地说道:“除非我死。”
      莫筱闻言微微皱了皱眉,才说:“那我一点也不想要了。”
      “你刚刚不是问我,如果我发现你骗了我,我会如何吗?”她想了想也不知是不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还没说脸上先露出一个笑来,“我不会生气,也不会恨你。美人总该得人另眼相看,我那日到灵堂之前就在心里想,若是花珉玉生得比你好看,我就扭头去帮他。但后来看到了你,我就放心啦。”
      她说这话时明明带了点狭促,但神情从容,笑颜温婉。所以即使他知道她并不良善,也总觉得她如赤子,光明温暖,如黑夜中遥不可及的星光。
      花染衣微微撇开了头,移开了目光。这世上只有这么一个人,从刚出现就拿着他的相貌玩笑,到现在她能看见了,依旧会这么说笑着打趣他生得好看,他听了还是不觉得生气。
      他以前不喜欢别人论及他的容貌,好像他除了这个一无所有了似的。但现在,他在她面前真得一无所有了,脾气差,性子傲,还贪图富贵逼死了手足,何况她也再不用仰赖着他的医术,所以她连一点留恋都没有的就要走了,就像她师父那样,走之前还特特意意到这儿来,说把国色留给他了,而她此生也再不会来扬州啦。他连留她的理由都没有,这时候听她说“美人总该得人另眼相看”竟卑微的觉出一份欣喜来,罢了,在她眼里自己总还有一分的好,不至于一无是处的。
      他想到这儿,心里觉得空荡荡的,脸上也不免露出一个苦笑来。宽大的衣袖下,手指一动,才抬起手,神色漠然地将握了许久的酒杯递给她:“这杯酒,便做我给你的饯别礼吧。从此空灵谷与扶云山庄,你与我……便两清了。”
      莫筱微微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他的面容冷漠,神情有些落寞,眉眼里却似乎带着几分孤绝。她不由低头看了眼杯中血一样的酒,水纹一圈圈荡开,倒映出她的脸,那一刻的情绪是带着连自己都捉摸不透的复杂。
      最后,她还是仰头将酒喝了。将空酒杯抬手示意给他看的时候,花染衣微微的笑了笑。他似乎是许久不曾这么笑过了,冷凝了许久的神色都因这一笑春风化水之后,连莫筱都忍不住愣了一愣。
      “此生此世,后会无期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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