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路》地里花

10、10

　　向安人请了安，便和宦娘籽言出来，却在院子外面看见沈慎言携着令儿的手一路行来。
　　沈家四兄弟，沈素行和三弟差了七八岁的年纪，和兄长年纪却是很近，差了不到一年，两人骤眼看去，倒也是生得似，令儿和这沈慎言一起神态亲昵，倒是比和沈素行更似父子。
　　“娘亲。”
　　令儿一见她，便挣开沈慎言的手，跑到她面前。
　　她低头亲了亲他的小额头，笑道，“原来我的令儿是早起的鸟儿。”
　　令儿小脸忽地红了，笑得有些儿羞涩，模样儿极是可爱。
　　“弟妇是从娘屋里出来？”一旁的沈慎言微笑着道。
　　宦娘和籽言笑着福身行礼。
　　她抬起脸，然后慢慢直起身子，对沈慎言见了礼，才微微一笑，道，“宦娘和籽言做了点心孝敬安人，我也就装模作样地随了来，沾些儿光。不过，那点心做得却确实是雅致，一会让厨房给大伯送些过去些，如何？”
　　沈慎言微微一怔，朝她身后二人随意点了点头，却是笑着对闵姜道，“几年不见，阿五你倒有些儿不一样了，不过，我可得多谢了啦！”
　　她一愣，笑道，“自家人何必客气。”
　　阿五？
　　罗冉也是叫她阿五。
　　这是她的小名？
　　可是……
　　阿五，叫得好不亲昵。
　　一个罗冉将她如此看重也就罢了，可这沈慎言又算是什么？
　　据她所知道的，作为一名旧时代的深闺贵妇的闵姜，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三步不出闺房，眼界应当不会太宽泛，见过的年轻男子也自是不会多，那么，即便沈慎言此时的言语构不上轻漫，但这称谓却也不能不说不是暧昧的，真正的闵姜会如何应对？毕竟对着弟弟的妻子直呼小名，这无论是在什么时代，都应该算得上是逾越了。
　　可她到底不是原来的闵姜！
　　怎么装也装不来这么微妙的感觉，只是微笑应对，既不亲昵，亦不疏远。
　　她背后没有眼睛，看不见宦娘和籽言的反应，身后很安静，但通常安静并不就代表着真正的平静，止水深流的道理她还是知道的，她到现在也没摸得清楚这两个与她共侍一夫的女人，她们并不似是低下人家出身，举止言谈皆是进退得宜，分明是曾得到过好的教养的，这样的两个受丈夫宠爱的女人，对夫婿并不待见的她太恭顺太谦卑，多少有点让人生出小人之心的嫌疑。
　　女人！
　　在男尊女卑旧社会里的女人，在只能倚靠男人生存的女人，与人共侍一夫的女人！
　　她唯一该庆幸的是，她是闵姜，是明媒正娶的那一个。
　　但这两人不是！
　　有道是最毒妇人心，而且女人，其实为了男人，是最喜欢为难女人的，这样的事，她难道见得少了？
　　想她从前，又何尝不是如此才成为那唯一的一个可以站在那人儿子身边的女人？不过，如今的她懒了，无意愿去做些多余的事，费些多余的心思，旁的人爱怎么样与她有什么关系？她此时尚自顾不暇呢。
　　从前的她机关算尽，但到头来得到的却是什么？
　　莫名其妙地来到这个世界，莫名其妙地与人共侍一夫，莫名其妙地有了个儿子……虽然也没有什么不好啦，看着可爱的令儿，是她的儿子呢，多贴心漂亮的孩子啊！
　　忽然觉得，其实这样的生活也没什么不好。
　　谁又想去独自撑起一片天了，谁又愿意日复一日地活在勾心斗角的忙碌中去？为谁辛苦为谁忙，似她过去那般，到头这一身，逃不过的柴米油盐，逃不开的家庭儿女债，仿佛才是真正的圆满。
　　眼前这人是谁，她又何必费心思猜度，身后的是谁，她又何必心机计较？行到这一日，走到这一步，来到这一处，是上天给予她重生的机会，抛开往日的自己，恩也好，怨也罢，统统与闵姜无关，与她已再无关。
　　她是闵姜。
　　“你嫂嫂听说你平安的消息，也想一起来看你的，”沈慎言笑道，“只是家中锁碎太多，一时脱不得身，你可莫怪。”
　　她笑，“惊动这么多人我已心中不安了，哪里还有脸面见怪？”
　　原来，他已成家。
　　脸上的笑泛深了些，“嫂嫂她可安好？”
　　沈慎言一笑，垂下眼，道，“还不是一样，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又有什么不好？
　　抬眼看面前的女子，是他早已嫁作人妇的青梅竹马，曾经跟在他后面叫着“慎言哥哥”的小姑娘不见了，一边含着羞儿将他带回来给她的玉珠儿放进荷包里，一边偷眼看他的情景也成了昨日黄花，便是在她要成亲时，她也不过是站在院前的树下，远远地看着他，然后扭头便走回屋里，他一直想她大概要回头的，可是没有，一次也没有，直到出嫁那日，他再也没见过她。
　　她说，我阿爹将我配给你二弟。
　　她说，我不会嫁你。
　　她说，你不要再来了，我是你弟媳。
　　她说……
　　好多年后，他也成了家，他也有了妻，初次见面，她拉着妻子的手，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怔怔地看着，面容上看不出难过，也看不出欢喜，就只是这么看着。
　　又好多年过去，日子就这么地平静着过去，直到听说她上庙拜神时遭了事，那种天地崩裂的感觉袭得他倒下，才惊觉，他似乎忘记了什么。
　　如今，看着她好好地站在面前，有说有笑，感觉似乎又回到往日，她捧着一碟颇有些寒碜的点心说，这是第一次学做的糕点，给他做的，一定要吃完啊……
　　她从不下厨房。
　　可他没有领情，还笑闹着偷偷倒掉在花盆里了。
　　她再也没下过厨房。
　　但世易时移，她还是她，但到底不是那个她了，是不是？
　　闵姜移过视线，丈夫的兄长会用这种热切的眼光看她，虽然不寻常，但她并不想去探究，有许多事并不需要去知道原因，除非她愿意去承担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