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炙冰记（天涯明月刀OL）》萧八

6、六．左手剑

　　月上柳梢头。
　　画舫已荡向湖心。
　　青衫男子歪倒在船舱里。
　　他就像是一条离开水太久的鱼，已无力气再动弹。
　　不知为何，唐十三几乎点遍了他全身穴道，却唯独没点他的睡穴。
　　所以他眼睛一直瞪得大大的，似乎就快要喷出火来。
　　点了他穴道的人，此刻正坐在一张椅子上，右手把玩着一枚铁蒺藜。
　　一枚已被削去半截的铁蒺藜。
　　这枚铁蒺藜，就是被青衫男子长剑所挡下的其中一枚。
　　唐十三坐得离青衫男子很近，非常近。
　　他的左脚只要轻轻一抬，靴子尖就能勾起青衫男子的下巴。
　　他也的确这样做了。
　　青衫男子其实长得并不难看，比起唐十三，他的长相更能讨女孩子喜欢。
　　只是现在他的脸已因过度愤怒，开始扭曲变形，不论从哪个角度去看，都好看不起来。
　　唐十三盯着他的脸看了很久，忽然道：“锥子。”
　　锥子立刻道：“在。”
　　锥子就站在唐十三身后。
　　他听见唐十三在叫自己，当即上前一步，毕恭毕敬的走到唐十三左手边。
　　站在唐十三身后的人，除了锥子，还有胡老虎、高渠、菱叶、惜惜。
　　每个人的脸色都很严肃。
　　眼下已经是春天，他们脸上却都仿佛仍罩着一个厚厚的冰壳面具。
　　唐十三道：“你说你已知道他是谁？”
　　锥子怔了怔，道：“我，我，我不知道。”
　　他本是一个说话很流利的人，就在这时候，舌头却突然打起了结。
　　唐十三道：“你不知道？”
　　锥子道：“我实在不知道。那句话不过是我一时冲动，随口喊的。”
　　唐十三点了点头，道：“喊得好。”
　　锥子惊讶得要命，却仍是低着头，不敢抬眼去看唐十三。
　　唐十三道：“你不用怕，你做得很对。”
　　锥子这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唐十三道：“有谁知道这人的来历？”
　　五个人都没有说话。
　　唐十三叹了口气，道：“高渠。”
　　高渠也立刻回道：“在。”
　　高渠长得就和他的姓一样，身材高大健壮，哪怕是躬着身，也比站直了的唐十三还要高出半个头。
　　但是他的声音却很轻，很柔，带着吴地特有的软和腔调，听起来真让人觉得说不出的舒服。
　　不过眼下唐十三点名叫他，却不是因为他说话声音很好听的缘故。
　　唐十三等高渠走到自己右手边，才开口道：“我很早就知道，你平生最拿手的本领，并不是武功，而是认人。”
　　高渠道：“十三少的意思，是让小的再认一认，这人到底是谁？”
　　唐十三道：“不错。”
　　高渠道：“只是小的从没见过孟吴越，若不是十三少一再坚持，小的也已把他当成孟吴越。”
　　唐十三道：“就因为他使剑？”
　　高渠道：“小的见识浅薄，实在不知天底下除了孟吴越，还有谁能使出这样的杀人剑法。”
　　唐十三慢慢道：“你的确见识浅薄。”
　　他说话的声音和先前一样，没有起伏，没有波澜，依旧冷得像冰。
　　高渠额上却渐有汗珠滚落。
　　唐十三道：“你是不是很害怕，害怕得以致说错了话？”
　　高渠不敢回答，却又不敢不回答，咬牙道：“是。”
　　唐十三道：“你在害怕什么？”
　　高渠道：“小的……”
　　唐十三替他接道：“你在害怕孟吴越，害怕他那厉害的杀人剑法。”
　　高渠连气都不敢喘上一口，一张脸又靑又白，额上的汗珠也更大更多了。
　　唐十三道：“你害怕他，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毕竟他一口气杀了我们这么多人，连你们龙抬头老大也死在他的剑下。”
　　他又叹了口气，道：“但你不能因为害怕，就失去了基本的判断能力。这人只不过是个马前卒，你们为何一个个都把他当成元帅来对待？”
　　高渠猛然睁大了眼。
　　唐十三道：“因为孟吴越用剑，他也用剑？”
　　高渠承认。
　　唐十三道：“你们知不知道，孟吴越用的是什么剑？”
　　高渠摇头。
　　所有人都在摇头。
　　唐十三道：“他用的是左手剑。”
　　高渠喃喃道：“左手剑？”
　　他眼中一片茫然，显然仍是没有听懂唐十三说的话。
　　锥子的眼睛却亮了，大声道：“这人用的是右手剑。”
　　锥子的确像一枚锥子，他的话总能快人一步，刺中红心，刺得又狠又准。
　　唐十三轻轻的拍了拍手，忽然左脚一踢，青衫男子骨碌滚地。
　　他一双翻开的手掌上，左掌平滑如常，因常年握剑磨出的老茧，果然积在右手虎口处。
　　唐十三道：“你们一定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我没见过孟吴越，就已清楚他用的是左手剑。”
　　他没有立刻给出答案，却又点了另一个人的名字。
　　唐十三道：“菱叶，你也用剑。”
　　菱叶道：“是。”
　　唐十三道：“你平时习惯用哪只手握剑？”
　　菱叶道：“右手。”
　　唐十三道：“你的左手能不能握剑？”
　　菱叶道：“能。”
　　唐十三道：“可你用左手出剑，如何也比不上用右手出剑快，是不是？”
　　菱叶道：“是。”
　　唐十三再问惜惜：“你习惯左手握剑，还是右手？”
　　惜惜道：“右手。”
　　唐十三道：“你左手握剑时，使出的力道是否和右手握剑时一样？”
　　惜惜道：“不，惯常握剑的那只手，总会比另一只手更能用力。”
　　唐十三道：“既然速度有差别，出剑的力道也不一样，造成的伤口大小就更不同了。”
　　他补充道：“我看过你们老大的尸体，他咽喉所受剑伤长不过一寸，创口却很深，对方出剑的速度不仅快，角度也很巧妙。但无论哪种剑法，只要是剑，留下的伤口就都是剑伤。”
　　唐十三说完这句话，突然长身而起，道：“菱叶，拔你的剑。”
　　菱叶的剑很短，很薄，两尺三寸的剑身上，有一道引血的凹槽。
　　唐十三道：“剑给我。”
　　菱叶躬身呈剑。
　　剑光闪过，短剑已从唐十三左手交到右手。
　　青衫男子左右肩头上，各添一道新伤。
　　青衫男子脸上的冷汗，也像鲜血一样，止不住的往下流。
　　他已痛得浑身发颤。
　　唐十三道：“你们仔细看看，这两道剑伤，有什么不一样？”
　　就算是不懂用剑的人，也已看得很清楚，这两道剑伤的差别，在于剑尖刺入肉里的角度，以及创口周围皮肉的磨损程度。
　　这种因左右手握剑造成的差别相当小，小得一般人都不会去注意，唐十三却注意到了。
　　唐十三道：“我想你们应该明白了，我为什么认定孟吴越用的是左手剑。”
　　没有人有异议。
　　唐十三道：“高渠，现在你应该有了新的想法。”
　　高渠怔了半天，才道：“十三少，小的还想再看一下那枚铁蒺藜。”
　　唐十三向他伸出手。
　　闪闪发光的铁蒺藜，虽然只剩下半截，却仍美得令人目眩神迷。
　　高渠的喉结颤动着，道：“这人和孟吴越的关系一定很亲密。”
　　唐十三道：“为什么？”
　　高渠道：“在先前派出的六批杀手中，‘五虎断门刀’门人赵普、‘离魂枪’柯一鸣的武器，也是同样被利剑斩成几段，切口异常整齐。”
　　唐十三道：“你是说他削断铁蒺藜的手法，和孟吴越削断兵刃的手法完全一样？”
　　高渠道：“小的没有亲眼见到，不敢说完全一样。”
　　唐十三道：“我不喜欢听没有证据的结论。”
　　高渠擦着额上的汗，道：“小的……小的，实在不能确定。”
　　唐十三道：“好。”
　　他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若不是胡老虎伸手扶了一把，高渠已一屁股坐到地上。
　　他的双腿抖得实在很厉害。
　　唐十三道：“我又不是孟吴越，你为什么还要害怕成这样？”
　　高渠听得几乎已快哭出来了。
　　唐十三依旧冷冷道：“你的确说错了不少话，但有一句倒是说对了。”
　　高渠惊讶道：“小的……小的……”
　　唐十三道：“不论这人是谁，他都和孟吴越脱不了关系。”
　　高渠的恐惧顿时变成了惊喜。
　　唐十三道：“我甚至已怀疑，就是因为有他在，孟吴越才会对我们各地分坛的情况熟悉得不得了。”
　　众人忍不住失声惊呼。
　　唐十三道：“这人恰巧今夜也来绛红楼，不奇怪。恰巧认出化了妆的小邓，不奇怪。可恰巧认出了我，这就是很奇怪的一件事了。”
　　他看向青衫男子的眼神，就像是剑锋一样锐利。
　　唐十三道：“锥子，你记不记得，这人是如何称呼我的？”
　　锥子道：“他喊了十三少的名字。”
　　唐十三道：“我的名字是？”
　　锥子道：“唐十三。”
　　唐十三道：“可我这个名字只用了两年。在这两年里，知道我叫唐十三的，除了死人，似乎就只剩下青龙会的弟兄。”
　　船舱里所有人都已怔住。
　　包括前一刻还在发颤的青衫男子。
　　唐十三道：“高渠，先前死去的四十五人里，有没有用剑的？”
　　高渠虚弱应道：“有。”
　　唐十三道：“说。”
　　高渠道：“杜槐，岳照，关白衣，东方旭，苍松道人，周麻子，这六个人都是用剑的。”
　　唐十三道：“但这人的长相，却不像那六人中的任何一个。”
　　高渠道：“是。”
　　唐十三道：“而且他在中了我的暗器后，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并没有戴人皮面具。”
　　高渠不说话了。
　　唐十三忽然道：“叫安歌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