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炙冰记（天涯明月刀OL）》萧八

4、四．龙抬头

　　酒杯已空。
　　最后一杯酒也已被唐十三喝尽。
　　小邓却还没来。
　　小邓是给唐十三续酒的伙计。
　　小邓其实已不小，他的眼角已爬上皱纹，身材也已有些臃肿。
　　不过来到绛红楼的人，无论年纪多大，都习惯叫他小邓。
　　唐十三自然也叫他小邓。
　　绛红楼里的伙计很多，但唐十三的屋子只有小邓一个人能进。
　　为了实现这个要求，他多花了一倍银子。
　　可在绛红楼里，这根本算不上一个很特别的要求。
　　来绛红楼的有钱人实在太多了，几乎每个人都会提出像唐十三这样的要求。
　　老鸨又是个很会做生意的女人。
　　如果你肯再给老鸨多点银子，即使要让伙计脱光衣服在床上伺候客人，她也是很愿意的。
　　唐十三十分愿意给老鸨多点银子，但这并不代表他愿意看到光身子的小邓。
　　哪怕是穿着衣服的小邓，他也不想再看到。
　　因为小邓每一次进来，带给唐十三的东西，除了一壶女儿红，还有一句话。
　　每句话都是相同的三个字。
　　小邓已经来了六次。
　　那三个字也已重复了六次。
　　“还没来。”
　　谁还没来？
　　孟吴越还没来。
　　突然间在南北十三省声名大振的年轻人，“游仙剑客”孟吴越。
　　就在去年底，这个人横空出世，四个月内一口气挑了青龙会七地分坛，共杀死包括坛主在内的四十五名好手。
　　每个死尸身上都只有一剑，一剑封喉。
　　死尸旁边还有字，五个用剑尖划出来的字。
　　孟吴越杀之！
　　其中八人，是在出任务时被他伏击。
　　剩下三十七人，则是青龙会另外派出的精英杀手。
　　六批杀手，三十七人，无一生还。
　　孟吴越根本没打算隐藏自己的行踪，他每到一处，都恨不得要让自己的名号传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他不但有一套精妙而准确的杀人手法，还有一套严谨而周密的做事方法。
　　他似乎对青龙会在中原腹地的一举一动都很清楚。
　　有两处隐秘的分坛所在，一夜之间尽成灰烬，据说就是他亲自点的火。
　　这真是件震惊江湖的大事。
　　在当今江湖中，不知道青龙会的人，只有两种。
　　一种是刚出世的婴儿。
　　另一种是死人。
　　但在此之前，却没有人知道孟吴越是谁。
　　没有人认识他，也没有人懂得他的师承来历。
　　他仿佛就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很古怪的一个人。
　　公子羽震怒。
　　不是大怒，是震怒，雷霆震怒。
　　已经很久没人敢这样明目张胆地挑衅青龙会了。
　　培养一个杀手，尤其是精英杀手，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孟吴越的行为，无疑是狠狠地扇了青龙会一个耳光，扇得青龙会头晕目眩，久久回不过神。
　　像孟吴越这样的年轻人，公子羽本来是相当欣赏的。
　　但现在他已恨不得孟吴越立刻去死，死得越惨越好。
　　唐十三刚从漠北回来，就接到了卓夫人的密令。
　　“你小姑丈很生气。距离他上一次这样生气，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让他不再生气的唯一方法，就是将孟吴越的人头带回总坛。”
　　据线报通传，孟吴越近来流连江南，已有十余日不曾北上中原。
　　西湖美景三月天，春雨如酒柳如烟。
　　美景醉人，美人更醉人。
　　生长于西湖边的江南女子，不但长得美，而且还很温柔，很多情。
　　和大多数正常的男人一样，孟吴越也喜欢女人。
　　他非但喜欢女人，还喜欢去各种地方找女人。
　　没有人介意。
　　男人想去找女人，本就是一件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事。
　　何况，像他这样的男人，在当今江湖中已经不多见了。
　　很多人都想见一见孟吴越，见一见这个敢与青龙会为敌的男人。
　　这些人里面，自然也包括“镇远镖局”的总镖头。
　　“镇远镖局”是杭州城里最大的镖局。
　　总镖头“飞天大鹏”南宫鹏，虽然武功算不上一流，但豪爽好客的脾性，在江湖上已是人尽皆知。
　　他从老总镖头手上接过镖局，还未满两个月，就已将“镇远”的走镖生意，又扩大了一倍。
　　早在五天前，他已差人送去请帖，请孟吴越今夜务必赏光绛红楼，一起喝他个不醉不归。
　　随南宫鹏来绛红楼当陪客的，还有两人。
　　李襄，太原李家五公子，身长七尺，二十三岁，好酒色，使剑。
　　武宜舟，丐帮七袋弟子，身长六尺三寸，三十五岁，善使棍棒。
　　他们三人的资料都被完整记录在纸卷上。
　　纸卷已不在。
　　唐十三看完这三个人的名字，就把纸卷给烧了。
　　在纸卷还未烧完的时候，他心里已有了计划。
　　围剿孟吴越的计划。
　　现在，在绛红楼里，想要孟吴越性命的人，除了唐十三，还有小邓、锥子、胡老虎、高渠、菱叶和惜惜。
　　小邓并不是真正的伙计。
　　就如同唐十三并不是真正的嫖客一样。
　　原来的小邓，已经被现在的小邓送去见阎王了。
　　锥子就在唐十三隔壁屋。
　　屋里传出的嬉闹声，似乎没有一刻消停过。
　　他的笑声尖细得就像一柄锥子。
　　扎人的锥子。
　　胡老虎和高渠则穿着护院的蓝布衣，守在梅花院大门口。
　　南宫鹏今夜定的席位就在梅花院。
　　梅花院在小楼后，院里好大一片梅花林。
　　梅花林里有灯光，梅花厅的灯光。
　　菱叶和惜惜坐在梅花厅里。
　　一个抱着琵琶，一个拨着古筝。
　　她们都是“拥翠园”里有名的歌妓。
　　绛红楼的女人虽然漂亮，但论起歌舞技艺，吹拉弹唱，却仍比不上拥翠园。
　　据说这两名歌妓，就是李襄李五公子事先指明，一定要请来的。
　　这六个人，都是“二月初二”分坛的杀手。
　　二月二，龙抬头。
　　唐十三不是龙抬头。
　　龙抬头老大已经死了。
　　就在三天前，就在西湖边上。
　　那天清晨，他孤身一人，乔装打扮，去刺杀刚到杭州的孟吴越。
　　他本以为，凭自己多年沉淀下来的阅历与经验，已足够击败这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
　　可惜，他的想法虽然不坏，现实却是残酷的，残酷得容不下半点多余的想象。
　　他最后也依旧和死去的同僚一样，死在孟吴越剑下。
　　他的下属都很愤怒，很悲伤。
　　不单为龙抬头老大，更多的是为自己。
　　谁也不知道，孟吴越下一个要杀的人，会不会就是自己。
　　幸好唐十三来了。
　　他带着卓夫人的密令，与一块青龙会令牌来了。
　　他只用一句话，就让濒临崩溃的众人脸上重新有了笑容。
　　哪怕是强撑起的笑容。
　　“我姓唐，唐门的唐。”
　　世上只有一个唐门，蜀中唐门。
　　唐门暗器的威力，威震天下。
　　纵然唐十三已和唐门毫无关系，他也还和卓夫人有关系。
　　卓夫人派来的人，与公子羽派来的人，对于分坛的杀手来说，完全没有分别。
　　就算再给他们十个脑袋，他们也不敢去招惹唐十三。
　　即使他看起来太过年轻，也太过文弱。
　　唐十三的计划推行得很顺利。
　　眼下箩筐和米粒都已经摆好，就等着贪食的麻雀进来。
　　小邓负责望风。
　　只要孟吴越一行人走进绛红楼，他就会立刻奔去告诉唐十三。
　　推开唐十三屋里的窗户，就能看到梅花院的大门口。
　　锥子的暗器功夫虽比不上唐十三，但死在他暗器下的人，却已达到唐十三的五倍。
　　胡老虎比老虎还可怕，一身横练硬功，能生生用两只手将猛虎掐死。
　　高渠的内家绵掌，也已练到八九分火候，一掌击出，保管对方心肺俱碎，皮肤却仍是完好的。
　　菱叶和惜惜手上的乐器，就是她们的武器。
　　琵琶和古筝里，都藏着一柄短剑，还有至少七八种淬毒暗器。
　　他们都是杀人的好手。
　　这个计划虽然很突然，很临时，大家只在一起练习了两天不到，却都已拥有足够的信心。
　　对孟吴越的仇恨，让每个人都斗志昂扬。
　　唐十三很满意，相当满意。
　　几天接触下来，他发现这些人不仅有能力，而且很懂得尊敬人。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他就得到了和龙抬头老大一样的待遇。
　　原先那位龙抬头老大，的确将一班下属训练得很好。
　　唐十三坐在桌前，又忍不住在想，如果卓夫人真的任命自己当下一任龙抬头，他是该接受，还是该推脱？
　　他正想着，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惨叫。
　　小邓的惨叫。
　　孟吴越还没来，南宫鹏也没来，连李襄和武宜舟都没来，小邓却发出了惨叫。
　　好长的一声惨叫。
　　唐十三认得小邓的声音。
　　他绝不会听错。
　　“波”的一声，他手里的酒杯碎了。
　　瓷片四下飞溅。
　　有一片溅得最远，竟射入了床上女子的天灵盖。
　　唐十三其实很不想杀这女人。
　　这女人根本不懂武功。
　　杀一个不懂武功的人，就和捏死一只蚂蚁一样，毫无乐趣可言。
　　可床上有一个死人，总比有一个活人要来得安全。
　　就算是在危急关头，唐十三也依然很谨慎，很小心。
　　唐十三冲出屋子的那一刻，隔壁屋那两扇门板恰好被人从里推开。
　　锥子尖细的声音响起：“小邓！”
　　小邓死了。
　　小邓死在楼下正中的空地上，死在一滩血泊里。
　　他的心口有一个大窟窿，血从窟窿里不断流出，染红了地板。
　　妓女和嫖客缩在门边，交头接耳，低声窃语。
　　绛红楼虽然每天都有江湖客来往，可发生这样惨烈的命案，却也是头一回。
　　唐十三没心情听他们在说什么，他的两只眼睛，从刚才到现在，一直停留在一个人身上。
　　一个穿着青布长衫的男人。
　　男人两手空空，腰间并无佩剑。
　　他和其他从震惊中回神的嫖客一样，一手揽过妓女肩膀，一手拉开了屋门。
　　他看上去和别人根本没有什么不同。
　　唐十三却不这样认为。
　　因为他捕捉到了那个男人眼里的杀气。
　　还没有来得及收拾干净的杀气。
　　比剑锋更冷的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