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炙冰记（天涯明月刀OL）》萧八

2、二．不老实的老实人

　　卓夫人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唐冰道：“卓夫人一定很奇怪，为何我会抛下唐门弟子的身份，来投奔青龙会。”
　　卓夫人并没有否认。
　　在江湖上行走，作为一个唐门弟子，远比作为一个青龙会杀手要来得方便。
　　非但方便，而且还很舒服，舒服得多。
　　唐冰叹了口气，慢慢道：“因为我喜欢杀人。”
　　卓夫人道：“你——喜欢杀人？”
　　卓夫人的声音忽然间变得很奇怪，投向他的眼神也变得很奇怪。
　　唐冰又叹了口气，道：“不错，我喜欢杀人，喜欢得要命。”
　　卓夫人的眼神利如刀锋。
　　卓夫人冷冷道：“你不适合说笑话。”
　　唐冰道：“我没有说笑话，我说的是实话。”
　　卓夫人看了他半响，沉吟道：“你上个月刚满二十岁。”
　　唐冰道：“是。”
　　卓夫人道：“在这二十年里，算上黄金生，你一共也只杀了二十九个人。”
　　唐冰道：“是。”
　　卓夫人道：“我记得唐青枫在十六岁那年，不过短短一天功夫，就杀了三十六名匪徒。”
　　唐青枫就是名满江湖的唐二少爷。
　　在江湖人口中，他已成为名门正派年轻一辈里的领头人物。
　　在唐家的后辈子弟里，他也是最出类拔萃的一个。
　　他比唐冰大不了几岁，见到卓夫人，也要喊一声“小姑姑”。
　　唐冰脸上的肌肉似乎在抽搐。
　　他沉默了很久，才道：“再喜欢吃辣椒的人，也不会顿顿光吃辣椒。”
　　卓夫人道：“为什么？”
　　唐冰道：“无论什么东西，一口气吃得太多，总有拉肚子的时候，更何况是辣椒。”
　　他的声音就好像是从牙齿缝里硬挤出来的。
　　杀人和吃辣椒，本是毫无干系的两件事。
　　但在唐冰看来，二者却并没有什么不同。
　　因为唐冰在做这两件事的时候，都能感受到刺激，一模一样的刺激。
　　无以伦比的刺激。
　　他也的确很享受这种刺激。
　　只不过他是个很有节制的人，他清楚什么时候该享受，什么时候该歇一歇。
　　唐冰一直都认为，人必须懂得支配生活，享受生活，而不是让生活反过来支配你。
　　否则这个人简直活得连狗都不如。
　　狗在能选择吃肉的时候，绝不会还想去吃屎。
　　只有水才喜欢往低处流，人为什么不能选择往高处走？
　　青龙会，就是唐冰的高处。
　　卓夫人道：“那你什么时候才会去吃辣椒？”
　　唐冰道：“在我高兴吃辣椒的时候。”
　　唐冰始终是人，不是冰。
　　是人就会有脾气。
　　唐冰的脾气还不小。
　　在面对长辈询问的时候，本不该回答这样冲撞的气人话。
　　何况现在唐冰面对的并不是一般长辈，他面对是卓夫人，随时都可能结束他性命的卓夫人。
　　可唐冰不但说了，甚至还怕卓夫人听不清楚，又高声重复了一遍。
　　他的脸色没有变，手也没有抖。
　　他的呼吸已逐趋平稳，他的冷汗已消失不见。
　　他盯着卓夫人，卓夫人也在盯着他。
　　卓夫人一字字道：“你什么时候才会高兴？”
　　唐冰笑了。
　　他一向很少笑，天底下值得他发笑的事本就不多。
　　就连杀人时，他也是板着脸的。
　　但他现在却笑了，而且笑得就像是个天真的孩子。
　　唐冰道：“我只知道我什么时候会不高兴。”
　　卓夫人道：“说。”
　　唐冰道：“譬如，在我想吃辣椒的时候，只要有人和我抢，哪怕只有一个人，我都会不高兴，相当不高兴。”
　　卓夫人道：“还有吗？”
　　唐冰道：“还有，在我想吃辣椒的时候，如果有人不让我吃，我也会不高兴。”
　　卓夫人道：“看来你在唐门很少有高兴的时候。”
　　唐冰道：“是。”
　　卓夫人道：“既然你一直不高兴，为何直到现在才打算离开？”
　　唐冰道：“我本以为我能忍。”
　　卓夫人道：“现在你发觉你已忍不了了，是么？”
　　唐冰道：“是。”
　　卓夫人道：“你离开时，惊动了多少人？”
　　唐冰道：“一个也没有。”
　　卓夫人道：“你的亲人，你的朋友，都没有来挽留你？”
　　唐冰道：“没有，他们仍以为我是照例出门远行。”
　　卓夫人道：“但你却带走了铁蒺藜，十三片叶子都淬了毒的上品铁蒺藜。”
　　唐冰不但带走了上品铁蒺藜，还一口气就打出了三枚。
　　他不但一口气打出了三枚，甚至连一枚都不打算取回来。
　　旁人谈之色变的铁蒺藜，在唐冰眼里，却好像是随手在地上捡来的石子，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唐冰道：“我随身带的东西，都没有登记在册。”
　　卓夫人道：“哦？”
　　唐冰道：“不是自己拼装出来的暗器，我用不惯。”
　　他说得很平静，很淡然，超出卓夫人意料之外的淡然。
　　暗器也是武器，在使暗器的人看来，上品暗器也和上品刀剑一样，每一枚都是独一无二的。
　　江湖中使上品暗器的人很多，会制造上品暗器的人却不多。
　　就算是从小熟读《奇技杂集》的唐门弟子，能成功拼装起上品铁蒺藜的人，也不多。
　　唐门盘踞西南，组织严密，像唐冰这样的人，居然能随意出走唐家堡而不被阻拦，这如果还算不上是一件怪事，那天底下就真没有怪事了。
　　卓夫人第一次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卓夫人道：“像你这样的人，唐门怎么可能轻易任你离开？”
　　唐冰道：“他们根本不知道，在唐家堡里，还有我这么一个人的存在。”
　　卓夫人道：“为什么？”
　　唐冰道：“因为我是一个不喜欢争斗、只喜欢远游的人，我一年中有大半年都在野外露宿。我的山水花鸟画，连老祖宗都曾经夸过一声好。”
　　卓夫人怔住了。
　　她重新将唐冰打量了一遍。
　　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
　　唐冰仍旧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他又变回了一块冰，一块冒着冷气的坚冰。
　　卓夫人道：“你不是一个合格的唐门弟子。”
　　唐冰道：“我一直都不是。”
　　卓夫人道：“你难道没有在他们面前出过手？”
　　唐冰道：“只有一次。”
　　卓夫人道：“只有一次？”
　　唐冰道：“那次是我第一次参加同门比试，结果被老祖宗罚了三个月禁闭。”
　　卓夫人冷笑道：“理由？”
　　唐冰道：“为人不留余地。”
　　卓夫人没有再追问，唐冰也没有再解释。
　　他相信卓夫人已明白他所要表达的意思。
　　他只淡淡道：“自那之后，我不敢再出手，关禁闭的滋味实在不好受。”
　　卓夫人突然改变了话题，道：“我们用的铁蒺藜，本来是不应粹毒的。”
　　唐冰道：“是不应，不是不能。”
　　他补充道：“如果铁蒺藜上没有淬毒，我现在已是个死人。”
　　卓夫人笑了，笑得温柔而甜蜜：“你很老实。”
　　唐冰道：“我一直都很老实。”
　　卓夫人道：“我喜欢老实的孩子。”
　　她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只不过……”
　　唐冰没有接话。
　　他一向懂得把握分寸。
　　卓夫人凝视着唐冰，过了很久，才继续道：“我希望青龙会的人和唐门毫无关系。”
　　唐冰道：“天底下姓唐的人很多，不是每一个姓唐的人，都有着蜀中唐门的出身。”
　　卓夫人道：“可你却给财神商会留下了三枚铁蒺藜。”
　　唐冰道：“难道卓夫人不希望我将它留下？”
　　卓夫人道：“你这样擅自行动，擅自揣摩我的心思，当真不怕我会重重处罚你？”
　　唐冰道：“我怕，但我更怕死。”
　　卓夫人道：“你并不像是个怕死的人。”
　　唐冰道：“因为现在没人想让我死。”
　　卓夫人道：“你确定？”
　　唐冰却避开了这个问题，淡淡道：“唐门弟子与人动武，所依赖的不外乎两样东西。这两样东西是什么，卓夫人想必不会不知道。”
　　他的话实在很突兀，很失礼，卓夫人居然没有生气，居然还顺着他的话接道：“自然是机关傀儡和暗器。”
　　唐冰摇了摇头，道：“卓夫人说得不对。”
　　卓夫人道：“哪里不对？”
　　唐冰道：“不是暗器，是独门暗器。”
　　卓夫人又笑了。
　　唐冰道：“唐门的暗器秘方，向来是绝不外传的。”
　　卓夫人道：“但现在青龙会已有人懂得如何使用唐门暗器。”
　　唐冰道：“不仅懂得使用，而且还会拼装。”
　　唐冰虽然是个老实人，却不是个笨蛋，卓夫人更不是。
　　接下来的话他已不必再说。
　　青龙会的人用淬毒铁蒺藜杀了黄金生，不论这件事里有多少疑点，多少不合理之处，总有人会把这笔账算到唐门身上去。
　　偏偏这种人在江湖上还不少。
　　卓夫人笑得很愉快，一双眼睛微微眯起，就好像是两弯迷人的新月。
　　唐冰也笑得很愉快，他知道自己已不用再紧张。
　　卓夫人突然道：“你姓唐？”
　　唐冰道：“我姓唐。”
　　卓夫人道：“你叫什么？”
　　唐冰道：“唐十三。”
　　卓夫人道：“唐十三？”
　　唐十三道：“不是唐冰，也不是唐青冰，是唐十三。”
　　卓夫人道：“你这个名字起得实在不怎么高明。”
　　唐十三道：“青龙会里还有叫唐十三的人么？”
　　卓夫人道：“没有，你是第一个。”
　　唐十三道：“那我就叫唐十三。”
　　卓夫人道：“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唐十三道：“无父无母，无亲戚，无朋友。”
　　卓夫人道：“你漏了一个人。”
　　唐十三道：“我想不起来还有别人。”
　　卓夫人道：“你还有一个远房的姑姑。”
　　唐十三怔了怔，突然直直拜了下去，朝卓夫人磕了一个响头，大声道：“多谢小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