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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我知道你是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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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尘从小便比别的孩子沉稳老道。
他的娘是慕容将军的六房,不得老夫人喜欢,连带着他这个庶子也被不待见。
他听别的姨娘说他的母亲曾是青楼女子,他和他母亲长的一样狐媚。
他讨厌他的长相,尤其是那双眼梢上扬的双目,透过铜镜细看,果真如别的姨娘说的那样,像只狐狸。
于是他越发的沉默,整日里阴郁寡言,除了学堂和练武场,他几乎哪也不去,也不跟别的兄弟姊妹玩耍。
那日,他痴迷于射箭。夕阳西下,武场昏暗,远处箭靶已经看不清楚。他收拾妥当,沿着小路准备回屋,路过后院的山石亭台处,看见父亲正和一位身穿官服的人交谈。
回屋的道路已断,他隐在假山后想等着父亲离开。
“楚国的太子后天入境,皇上已派人前去迎接,这楚国太子虽是质子身份,但是安全问题最是紧要,死在我们手上怕是不太妥当们。皇上说了,放眼大齐,还是慕容将军治军有道,咱家看这意思是要交由你看着。”
慕容将军抱拳道:“多谢德总管的提点,今晚我便调配军营的将领过来,加强质子府的守卫,定将不负众望。”
德总管微笑着,低声道:“当然…最该防的便是隐藏在大齐的细作,那些家伙铁定是会想方设法的接近质子府……”
慕容将军信心满满道:“德总管请放心,我的部下随我征战沙场多年,曾经也和那些细作们周旋过,他们有张良计我们有过墙梯。”
德总管笑道:“大人说笑了,皇上都对大人令眼相看,咱家是对大人顶顶的膜拜呢!”
慕容将军摆手谦虚道:“哪里哪里。”
“这次楚国的护送大军一个都不准过境,只准太子和太子妃,以及一个贴身护卫和一个近身服侍的小童随我方人员入境。为了安全考虑,所有人员不论侍卫还是奴婢,就有劳将军费心了,可别让那些细作混了进来,就不大好了。”
“那是自然。”
“最好还有那么一个两个玲珑剔透的,能得质子欢心的,那就更好了。”德总管正说着,突然眉头一拧,纵身跃到空中,五指成爪朝假山袭去。
慕容将军随即也掠了过去。
慕容尘紧紧贴在假山后面,突然感觉耳旁掌风袭来,条件反射便向后一跃,就地一个翻滚躲到了另一个假山后面。
德总管只看见一个小影子就地一滚,反应迅速动作敏捷像个西瓜从这边滚到那边,有点不敢相信这身手会是一个孩子。
慕容将军落地后,朝慕容尘躲藏的地方喝道:“还不赶快出来拜见大人。”
德总管便看见一个孩子缓步从假山后走了出来,十岁左右,一身黑色练功服。不慌不忙的,微微低垂着眼眸,从容而淡定的叫了声:“拜见大人。”
德总管上上下下细细打量慕容尘,后宫佳丽,皇子公主,长的俊俏的多了,见惯了美人的他还是暗暗的惊叹,这娃的相貌可男可女,眼梢含水,长大了不知会是怎样风情。暗暗赞叹,问道:“这是………”
慕容将军一阵尴尬,这慕容尘从小丢在分家亲戚处寄养,家里的老太君不承认那个青楼的女子,也不承认血液肮脏的孩子。去年底老太君生辰,他随口提了一句,提醒外面还有一个孙子,都快十岁了。老太君那日高兴着,也没反驳,这才斗胆接了回来。
小半年时间罢了,外人都还不知道慕容府多了一个三公子。
德总管听过慕容将军的风流史,京城花魁之首当年折服在他的清雾剑下,好生让人羡慕。想着那张绝美的脸,再看看这个孩子的模样,心里顿时了然。嘴角含笑:“莫非……这是当年名满京城的花魁,艳云姑娘的孩子?”
慕容将军又尴尬的咳嗽一声,赔笑道:“让德总管见笑了。”
德总管暗暗感叹,这孩子的容貌,怕是得了他娘亲的传承。
红颜祸水……
慕容将军正式介绍,道:“这是在下三子慕容尘,性格内向的很。”
德总管笑道:“虎父无犬子,不愧是慕容将军的三公子,小小年纪便出落的如此沉稳大方,刚才那一招功夫,我看也躲的俊的很。”
慕容陪笑道:“德总管说笑了。”
德总管又仔细打量一番慕容尘,问道:“三公子今年多大啦!几岁习武啊!”
慕容尘望着地面,道:“回大人,今年刚满十岁,五岁便开始习武。”
德总管笑道:“不得了不得了。”接着又问:“刚才的话你听都听见了么?”
慕容将军心头一惊,忙道:“不过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正要喝退慕容尘,便听他说:“回大人,刚巧都听到了。”
慕容将军震惊的看着这个孩子,印象中总是跟在自己母亲身后请安问候,话不多看着也是老实,却不想说出了这样的话。作为父亲,他都不清楚这孩子心里在盘算什么?
德总管满意的直点头,道:“咱家果然没有看错,这孩子双瞳透着睿智,眉宇间沉着冷静,好好栽培,今后定将是将才。”
慕容将军心里忐忑,只能附和道:“哪里哪里,德总管谬赞了。”
德总管又问:“喜欢武功吗?”
“喜欢的,大人。”慕容尘回答道。
“跟着咱家习武,你可愿意?”
慕容尘抬起头,面前这人看着已到中年,面白无须,也不知道什么来路。但是如此靠近,竟然听不见他的呼吸吐纳声,可见内力之浑厚。
慕容尘道:“谢大人抬爱,这是阿尘的荣幸。”说的是老气横秋,惊的自家老爹目瞪口呆。
德总管“哈哈”大笑:“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自古英雄出少年呀。”
慕容尘回到小院,母亲已经熟睡,睡梦中气息不稳,时不时低声地咳嗽。
慕容尘坐在床旁,环视屋内寥寥的旧家具,吃穿用度连个一等的下人也赶不上。
“娘,再忍忍,阿尘会让娘过上好日子的。”
夜风袭来,丝丝凉风从雕花木窗的缝隙轻轻吹拂在脸上,带着淡淡的花香。
慕容尘缓缓从床上坐起,侧耳倾听,小宝熟悉的呼吸声近在耳旁,他才稍稍放了心。
做了一个梦,梦到了过往。
到头来,他还是没能让娘亲过上好日子。他苦笑,回忆往昔,自己就像个瘟神,身边几个最亲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
娘亲,楚曦,还有绣画……所以,他一定要保护好宝儿,不然对不起绣画……也对不起楚曦……
那日之后,他以为楚陌会严刑拷打,结果出乎意料。他和小宝被软禁在这间别院已经一周,无人问津。
这些天观察下来,他发现看守他们的侍卫大约在三十人左右,围墙上也有埋伏了不少,不排除宅子的外围是重兵把守。
守卫分了三个梯队,辰时、酉时、亥时换班,昼夜看守。
除了不能外出,其他倒没限制,他可以在院中自由行走。
当然,也没有特殊的照顾,一切吃喝得他自己动手。
慕容尘想,之前那人还一副想要吃掉他的模样,如今怎的不管不问了。那天他的右腿被重击,疼的晕了过去,醒来便不见了那人踪影。
没人肯和他搭话,也没人回答他的疑问。
他叹了一口气,眼前一片漆黑,也不知道现在的时辰。门口有轻微的交谈声,守卫的士兵闲来无聊,压低了嗓音交谈。
即便他们的音量已经压的很低,慕容尘还是听的一清二楚。他原本听力就好,目盲后,缺失的感官好像全部弥补在了听力上,他的耳力已经练就极限。
唐鬼手这么笑他:“你比威武的耳力更胜一筹,着实让人佩服!”
然后他们两个便会打起来,每次唐鬼手都会被他的九节鞭抽的抱头鼠窜。
却总记不住教训。
威武是看唐府宅子的高头大狗。
不用东跑西藏,倒是方便了养伤,一个星期无人打扰,伤势也好了七七八八。
移到床旁,假肢放在固定的位置,熟练的穿戴好,缓慢的起身,还是不稳的晃了晃。
当年受伤,那些杀手招招致命,他寡不敌众,还要分神护着一大一小,膝盖之下被一刀齐齐斩断。那一瞬间,他竟然没有感觉到痛,盯着那血淋淋的一截小腿,满脑子一片空白,不敢相信那是从自己身体上分离出去的。
是他天生命硬,天不亡他。垂死挣扎时,竟然遇到了唐铁。
唐铁是鲁班门下弟子的后人,一手绝活巧夺天工,托这人的福,他没想过今生还能站起来,还能靠自己的腿走路。
他的假肢是唐铁的得意之作,不愧为唐鬼手,木雕的关节腔异常灵活,他甚至可以毫不费力的蹲下起立。
可是,现在,他站着便觉的钻心的疼,残缺的右腿越来越疼,他经常在半夜疼醒,清晰感觉右脚的脚趾剧痛。可是,他哪里还有右脚。
左腿也是越来越不听话,整日麻木不堪,用手拧着大腿,都像揪着别人的肉。
不该疼的地方疼的诡异,还有知觉的地方麻木不堪,他真真是哭笑不得活受罪。
刺杀罗亚,被那些人追赶时,他发动内力进行格斗,不甚受了些内伤。那天之后,症状便有增无减,穿戴了五年的假肢,竟然不舒服起来,仿佛刀刃上走路。不是唐铁手艺的问题,他知道……大限将至……而已……
待身子站稳,他才小心的提跨将右腿迈了出去,左腿发软,身边没有手杖,只能走很小一步。麻木的左脚掌隔着薄底的鞋子,艰难感受着地面的踏实,待脚掌抓稳了地面,才摇摇晃晃的跟了一步。
走的姿势难看了些,倒也蹒跚的走到门口,开了门。
门口的谈话声戛然而止。
慕容尘可以清晰感觉到他们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带着戒备。
“两位官爷,请问现在何时?”他低着头,半垂着眼眸,怕灰白的眼瞳吓着别人。
一个守卫看了看天空,远处已经泛白,漆黑的夜好似被掀开一角,就要天亮了。
“天快亮了。”
上头交代过,严防死守,少说少问。
慕容尘扶着门框,微微鞠躬答谢。常年养成的习惯,他睡眠不好,最迟卯时便醒。以前有绣画准备早餐,绣画走了他便学习摸索着照顾小宝。
唐铁每次看他笨手笨脚弄伤自己,便要强行让他去自己府上同住,都被他拒绝了。
注定孤独一生的人……总要学会照顾自己……
而且,人生落魄之际,能遇到的知己,是他的福气,他非常珍惜,便不想让这人卷进自己乱七八糟的人生。
他跛足前行,一路畅通无阻。即便高手侍卫屏住内息,消无声息,依然躲不过他的耳朵。院子里至少十个人,都是内力沉稳的高手。墙上埋伏的至少不低于二十人,他能听见风拂过弓弦发出的细不可闻的微妙的声音,在他黑暗的世界格外的清晰。
对他还真是盛情款待呢。
情不自禁的勾起嘴角,晨风吹起他披散的长发,他的头发很长,最长的发梢长至大腿。瞎子洗头很麻烦,很多次他都想剪短,绣画不准,唐铁也不准。
绣画说银发很美,再长些她想当做银线绣副画。
唐铁说他雕的太上老君想贴上假胡子,这头银发刚好用,权当报答他的救命之恩了。
当时慕容尘还笑着说:“你们俩合计着把我头发拔秃吧。”心里是知道,他们在安慰他。那时他还没有完全失明,对着铜镜,看着一头白发,只觉得刺眼,哪里美了。
晨风裹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迎面而来,他忍不住驻足,任由发丝轻扬,灰白的眼眸静静的望向远方。他心里感叹,明明还年轻,却像垂暮老人,总是徘徊在回忆中。
站了一会,缓了缓腿部的不适,他才缓慢的摸索着,凭着记忆走进了厨房。
跨进门槛时有些踉跄,还好反应快,胡乱一抓扶住了墙壁。
摸到了堆放的蔬菜,拿了一窝白菜几个土豆,闻到了生肉的味道,寻着味道摸到一块肉。竟然还给犯人准备了肉食,他们对待俘虏不差。
去水井打水时,他又发了一会呆,半垂的眼眸看着地,耳朵精准的对着远处某个方向。
然后提水洗菜切菜。他的动作有些缓慢,却不迟疑,摸准了便快速下刀,肉丝切的均匀。蒸笼蒸了好些土豆,炒了一大盘白菜肉丝,滚烫的油星子落在手背,烫起了两个水泡。
目盲多少还是不便,虽然他已经比别的瞎子强了很多。绣画刚刚走时,他摸索着烧水做饭,两只胳膊千疮百孔。才惊觉,这些年绣画将他照顾的有多么无微不至。本是想保护她的,到头来却被她呵护。
灶台旁很热,蒸汽扑面。也不知道土豆蒸熟了没有,只能坐在门槛上,估摸着时间。
他的世界早已没有昼夜,连带着时间也渐渐消散。让他觉得度日如年,又觉得时光飞梭。他早已分不清今夕何年,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咽着血坚持着,总觉得还不能倒,宝儿还需要他。
时间应该差不多了,扶着门框慢慢起身,习惯性的侧了侧头,用耳朵去听这个世界。
将食物端回屋,路过走廊,他第N次将耳朵对准了远处某个方向。
这处宅子是崔江海的老爹养病时修的,满园的花草,空气芬芳适合居住。庭院两颗高大的银杏树,枝叶茂密。再远些有一座八角亭,慕容尘今个路过已经“望”了它四眼。
这会儿,里面坐着的正是安王爷。
楚陌右手食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勾起嘴角。这样远的距离,在他屏息之后,还能精准的扑捉到他的气息,真是了不得。
果然能一刀便解决罗亚,手起刀落毫不迟疑,若是没有残疾。别说这三四十多个黑龙卫将士,只怕再加一倍,也是困不住他的。
他站起身抖了抖衣袍,天已亮,他该回去上朝。
他走到长廊,突然有人背后喊他:“安王爷,请留步。”
楚陌回首,便见那人单薄的身子上挂着宽大的洗的泛白的旧袍子,右手扶着廊柱,灰白的眼眸安静的望着地面,晨光照在他白净的脸庞上,细密的睫毛根根分明。
“安王爷……罗亚是我杀的……你若觉得我该死……便将我交给刑部吧……”
楚陌看着他,没有说话。
慕容尘微微侧头,去听那人沉稳的呼吸。
两人相对而立。慕容尘摸索着缓缓靠近,近在迟尺才停下脚步。
“你为什么不杀我?”慕容尘说的坦然,仿佛议论的是别人的生死,与他无关。
他又靠近一步,彼此的呼吸都能落在对方的脸上。“我知道你是谁……我愿以命偿命……只是死前……我希望你能念在旧情……帮我一个忙……嗯……”
五指鹰爪扣住了他的脖颈,窒息感让他仰起了头。
“你没……资格……谈条件……”楚陌从未痛恨过自己的嗓子,他好想怒吼:旧情?我们还有什么旧情可念?你凭什么和我谈条件?你怎么知道我不想杀你?我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
他咬着牙,收紧了手指。窒息的喉头发出破碎的声音,他看见那人的脸由白变红,由红转青。
一个身影撞了过来,扑到他的身上踢打:“放开阿爹,你这个坏人。”
小宝张牙五爪抓掉了楚陌脸上的面具,烧伤的疤痕无处遁形,盘根错节的树根般狰狞的蔓延,牵扯着半张脸似鬼非鬼。
小宝被吓得尖叫:“鬼……鬼脸……”
楚陌松了手,一手捂住左脸,弯腰拾起面具,戴上。
慕容尘跌坐在地上剧烈的咳嗽,喉头涌起一阵一阵的血腥,好不容易才咽了回去。
侍卫跑了过来,楚陌皱着眉头,朝他们挥手示意退下。
他看着那人摸索着爬到廊柱旁,扶住廊柱,在小宝的搀扶下也未能站起来。
试了几次,只能放弃,坐在地上靠着柱上喘气,小宝扑到他的怀里哭泣:“鬼脸叔叔是坏人……我讨厌他们……我要回家……”
慕容尘说不出话,只能搂着小宝,一下一下抚摸他的背脊,给他安慰。
楚陌不愿再看他,紧了紧拳头,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