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其之三 空蝉 ...

  •   「空蝉」

      五月十八日。

      “我待会就要把你送走了。”
      理子凝望着逐渐升起的暮霭,今宵没有明月,只有逐渐黯淡的无边夜色,就像过去的任何一日一样是普通的夜晚,她小心地触碰着那把刀的刀背,说道。
      “送回义辉那里去吗。”三日月回答了她,从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是的,明天大概会来不及吧。”
      指尖感受到的只有被锻打,淬炼的铁的凉意,和化身的付丧神不一样,不具备任何热度。
      全部都让人难过。

      “也许我马上就会回来呢。”她说,“松永已经那么老了,等他死,父亲大人哪里有放过我将来丈夫的道理……到时候我肯定还是会回来的,只是不知道还要不要再嫁人了。听闻在外传的都认为我也算还有姿容可取啊。”将军的女儿,总归还是很可求的吧。
      “是呢,你一直都是很可爱的孩子。”三日月说。
      “……你突然在说什么感叹的话啊。”理子有些气恼,“我只是孩子吗?”在你眼里,就一直只是孩子吗?这种事,光是想想就觉得难过。
      “那么,姬君想我说些什么呢?”
      他凑近了她一点,那张难以描绘的美丽面孔也逼近过来,幽深天海中的新月依然淡淡凝视着她。
      “你还没有叫过我的名字呢。”她说,她还真有许多想让他说的,“因为大概是最后一次了,所以叫我的名字吧。”
      三日月颤了颤眼睫,依然安然地凝视着她,从那眼中看不见别的东西。
      永远只能看见自己,永远只像是在注视自己。

      “……理子。”

      他的唇瓣短暂地开阖着。
      那样普通的音节,柔软又短促,马上消失在他唇边,这大概是她最后一次听见了。
      眼泪顺着泪线滑落下来,无声地坠入地面,但是理子还是露出了微笑,“……真好啊,突然觉得现在去死也可以了。”也只是说说罢了,她当然是不能去死的。
      她重新抱住了他,“……再见。……肯定还会再见的,你可还能活很久很久呢。”
      “是啊,或许将来有机会见到你血脉的延续呢。”
      “那真是一点也不好。”
      他那温凉的热度重新覆盖在她身上,略长的鬓发擦过她颊边,泛着酥麻的痒意,连发饰上坠着的流苏都扫在了理子的发顶,轻轻的,实在是太轻了。
      连这样的触碰也马上要经自己的手消失吧。
      这种时候,就连他那冰冷的甲胄也好像突然惹人喜爱或者变软和了一样,全都让人不舍。
      她颤抖了好久,最后还是放开了他的手,并没有那么难,和放飞蒲草,捻起香片一样,都是再轻易不过的事。

      “……请帮我交给将军大人。”
      不需要由自己匣装,侍人飞快地领命,沉默地领受旨意。想必马上就会回到父亲手上,成为他的所有物吧。
      ——人、若只想要说话动作,是多么轻松的事啊。

      理子走到露台上,起先她走的很慢,最后越来越快,突然大失仪态地趴在了木栏上。
      侍女吓了一跳,“殿下?这种行为万万不可……快回房去吧。”
      但是她也只是看着被自己叫来、又差遣走的侍人们逐渐消失在大道上的身影,没有出现任何不应有的东西,甚至看不见刀的影子。
      风好像都寂静了,连五月便聒噪不止的蝉鸣也远去了。
      再也没有任何残存的东西。

      ……此后便再也见不到,也只是这样而已,肯定能过下去的。
      ……一定。

      夜色横空。
      理子总算将视线从那大道上移开,她刚想转过身,视野的边界突然燃起一从小小的摇曳火光。
      “……欸。”
      那火光猛烈地晃动起来,照亮了一片让人心惊的陌生人影,就在她想看得更清楚些的时候,侍女慌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殿下!御所被贼人袭击了……夫人使人来说,将军已设宴迎敌、令我们赶紧到她那里去……”她的话语声突然低沉下来,“……贼人的家纹,似乎都是松永的式样……”
      理子的脸一下子苍白下来。

      祖母大发雷霆。
      “奇耻大辱……”连她的声音都仿佛积蓄着怒意,“那等宵小之徒,竟敢以下犯上,做出这等忤逆之事!荒唐!荒唐!吾子给他的还不够吗!他竟敢行这等恶事!”
      理子不敢接话,只能胡乱盯视地板,避免被祖母的怒火波及,但是她觉得她已经足够凄惨。……不要说三好三人众和松永久秀了,参与夜袭的甚至还有她明天就要嫁去的那位未婚夫呢。仔细思量起来,当真好笑,哪一件不够可笑,恐怕一开始就是打着这种主意才同意娶她的,只是为了使人放松警惕,好混淆视线罢了。
      庆寿院的愤怒持续了许久,突然被门外一阵急切的跑动声音弄得戛然而止,那个人甚至没能请示一声便推开了门滑稽地跑进来。
      “……将军大人、已被叛军围杀了……”来人颤抖着声音,在祖母的怒火烧泻在他头上前深深低下头说,“还请夫人和殿下快离开此处……”

      漫长的希冀等待好像都忽然变成了泡影和笑话。

      祖母手中的茶杯一下子被扔在地上砸碎了,连带着撞倒了一旁的立花,那些松枝、柳叶和桃花都摇摇晃晃地倒下来,马上变得一片狼藉,沾满尘埃,“胡言乱语!”她厉声说,“他的剑术那样高明,怎么会轻易被奸人杀害?!”
      “……松永久秀与松永久通借口为理姬殿下之事闯入御所、又与三好三人众以义荣之名谋逆……将军大人把所藏的刀剑插在地板上与他们厮杀了一个时辰、却遭人暗算,被绊倒围杀……”那个报信的人连声音都在颤抖,抖抖索索地低下头,“请您……”
      理子捂住嘴,她已经发不出声音了。
      她的视线无助地挪移到祖母身上,庆寿院充满威严的肩头忽然夸下了,看起来只是个痛失爱子的贵妇,身上那袭贵重的辻花染也像是忽然暗淡下来一样失去华彩。
      “请您快走吧……御台所已经带着义高大人和义辰大人先行躲避、我们如今到底该……”

      他不再说话了,只是一味摇着头。

      祖母沉寂了许久、终于开口了。
      “我要留在这里随义辉而去。”她语气萧索地说,那声音这样无力,“‘此生如梦泪如雨,饮恨偷生叹可悲’……此即我身之最末,理子,你走吧。……最后总是会好起来的,都会过去的。”言罢便下令使人拿珍爱的短刀来,又备了火,似是要投火自焚了。理子终于找到了说话的力气,她拼命摇头。
      ——父亲大人。
      明明想要复兴,马上就能成功了,还如此年轻,为什么会死在这里呢。
      连他也没能保护他。但是为什么父亲会死?理子不明白……他的治世本可以如此长久,三好长庆已经死了,松永久秀也不可能耗得过他,他自己的剑法又确实是如此卓然。一切都如此完美了。
      ……为什么他会死去啊。理子一下子空洞下来,她混乱得仿佛死的人就是自己一样,这是比自己死去还要哀伤之事。

      “……我不走。父亲大人已经逝去了,即使侥幸偷生,也得照旧嫁给那种人不可、……这样的日子是不会好起来的、永远都不会好起来。”
      若是自己活下来,那又是何其讽刺。
      她说着终于弯起唇角,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到最后还是没能停住眼泪。难道还要在将军死去的第二日就嫁给那沾满父亲鲜血的奸人吗?
      “……请让我与您一起。”
      不能和他在一起,不能选择自己的人生,但是至少还有终结能够被自己所选择。

      庆寿院惊讶地看了理子一眼,面容又寂然下来,“……也罢,你要如何便如何吧。”
      说着重新跌坐下来,开始念经,“……一切众生爱火所烧,而于今者佛入涅槃,谁雨法雨灭其爱火。如来于今灭于有为得无上道,为于众生作大医王。”

      留下的侍女同样悲伤沉默地替祖母奉上短刀,犹豫了一下,最终也奉给了理子,“您现在若想离开还来得及,仍可和御台所一样离开啊。”
      她摇摇头。
      用这种东西刺死自己……一定很疼吧。
      ……最后也看不到月亮,连星星都看不见。她飘忽地想,颤着手想举起那把沉重的短刀,这对于从未握过比桧扇更沉物件的理子来说还是太难了,她连对三日月都从来没动过举起的念头,更一点用它贯穿自己的勇气都没有,但是最后她还是刺了下去。
      “……”
      马上就痛得连面孔都扭曲了,她难受地喘息起来,那把刀真是锋利啊。紧接着又捅入了一些,料想这下血马上就要流光了,果然很痛,并且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似的。

      “一切世界为烦恼病之所患苦……今入涅槃。”

      她听到那些嗡嗡的,并不凛然的念经声,像是锁链一样缠绕在自己耳边。
      祖母把火盆推倒在地上。
      那火舌马上顺着飘散的经书、顺着洒落的花枝、顺着那些精美的布挂和绘屏蔓延出去,在理子的视线里漂浮着,她缓慢地蜷缩起来注视那团烈焰。那些跃动的红光逐渐和记忆中的某些事物重合,幻化成京都群山上连绵的浮动火光,又变成男人眼中细碎摇晃的荧红光点。

      那是她自己拒绝和舍弃,永远无法再抵达的场所。那些回忆如此美妙,然而再不可能有那样的时候了,她看了看自己沾满斑驳血迹的手,最终还是颤抖着闭上眼帘。这时候又觉得没有把三日月留在身边实在是太好了。

      火势越来越旺,室内升腾起如同蒸汽的烟雾,很快能使人无法呼吸,熏出眼泪,空气中满是难闻的味道,想必这里也很快将不复往昔风光,成为一片废墟吧!与理子的人生而言实在是相符之景。

      “……再见。”
      她轻轻地说,话语马上被正蛰食着她衣物的火焰所吞噬。

      那声音并未能传达给任何人。

      ……

      他再听闻理子的消息已经是足利义辉死去、他从沾满仍有余温鲜血的手中被人重新拿起之时。
      身为刀便是这点不好啊,他只能冷眼看着杀死他所侍奉之主的男人视若珍宝地看着他的刀身,对身旁的随侍问道,“方才后阁起火所为何事?”
      “听闻是庆寿院夫人与理姬投火自焚,随将军而去了。”
      “那便不能嫁给吾子了,真是可惜,原料以她的美貌才能也能稍取悦人。”

      ……投火自杀、吗。
      不需要任何预兆,人类若想死去是如此轻易的事情,他本该明白,他见过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理子既不是第一个,也当然不会是最后一个。

      那个手中细细抚摸着雪亮刀身的大恶人刚笑了一声便刺痛地皱皱眉,“竟被割伤了啊。”
      随侍一脸小心地续着话,“听闻此刀是自最先代开始就被足利家代代相传的名物……或有灵性也实未可知啊。”
      “我岂会怕了它!”
      虽是这样说,最后还是将他连同别的所得之刀一起献给了丰臣秀吉,又被秀吉交给自己的正室北政所宁宁所藏。
      北政所晚年信佛,赐给了他新的名字,五阿弥切——意即斩断五方苦难,除痴心、傲慢、怨恨、贪婪、嫉妒之苦毒。可是连刀自身都没能除净的东西,又怎样能藉由人之手斩断?只不过是无谓的寄托,斩死了倒是能一干二净。直到丰臣秀吉病逝后,他于是又作为遗物被交到德川家手中……兜兜转转,到头来他还是回到了二条城,只可惜旧景都是昔日不曾有的光辉,更遑论昔人。
      那之后就是漫长的清静时光,紧接着百年、千年过去了。
      付丧神再也没有显现于人前过。直到更遥远以后的某一日为止,他都像任何一尊纯粹的死物一样,只是寂静地在刀中安眠。

      ……

      “会锻出什么啊。”
      喁喁细语着的少女话语声,接话的是一把尖细得不太像人声的嗓音,“谁知道呢,总是那几位……你的运气可真不错啊。”
      “运气不错吗?”
      “锻造时间如此长的都是非常稀有的刀剑,能被得到的几率用万分之一来称作也不为过,一定会成为对抗历史修正主义者的强大助力吧。”
      “是吗。”
      然后那声音就消失了。
      四周似有实质般鼓动挤压着他的黑暗中缓慢地张开细微的光隙,他的视野骤然明亮起来起来。

      付丧神自空无一物的火焰前方浮现的瞬间,少女轻轻“啊”了一声,狐狸没能明白这声惊叹的意味。她朝男人伸出手,平静地问。
      “我是你的审神者,你的名字是?”
      ——【你是谁?】

      “三日月宗近。锻造于十一世纪末,作为天下五剑之一,被赞誉为最美。……嘛,也就是说已经是个老爷爷了呐,哈哈哈。”
      ——【足利家世代相传的刀剑,三日月宗近。对对,很聪明,就是你眼前的那一把哦。……那么,现在能告诉我你的名字了吗?小姑娘。】

      三日月的目光落在她的面孔上,紧接着是清澈的眼睛。
      那里面并没有自己的影子,而是在得到解答后,马上转向了身边有些吃惊的狐狸。

      啊……一点变化也没有啊。他微笑起来。

      ——我终于与你相逢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其之三 空蝉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