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佛]相见处，晚晴天》斛斯扇

1、第 1 章

　　靴底带着无数细小的砂砾，重重地在问衍的侧脸上碾了一个来回。
　　“还是不说？”尖利的声音高高在上响起，传到问衍的耳中，仿佛经过了几重摩擦碰撞，听得不甚分明了。
　　他被靴子踩在地上，微闭着双眼，藏在血迹斑斑的僧衣底下的手指动了一下，想要挣扎，又似乎无力地没了声息。
　　一个压低了的声音在旁边响起：“老大，他好像快死了。”
　　“嘁，不会吧？”尖下巴的男人抬起了脚，踢了踢问衍的身侧，只见他整个人都如同破旧的沙袋一般毫无抵抗能力地被踢得翻了身。
　　男人不由露出了失望的神色：“少林的‘索命金刚’就这点本事？”
　　旁边的小个子道：“老大，他会不会真的不知道？”
　　“不可能！”尖下巴跺了下地，“再怎么说也是掌门的弟子，若是连自己门派的秘宝放在哪里都不知道，岂不是太可笑？”
　　“可是……素闻少林掌门与他嫌隙颇多……”
　　“那传言，也就你这种蠢货会上当！”
　　问衍一只手忽然挣动了一下，在沙地上磨出微弱的声音。正在交谈的两人立即止住了话头，齐齐盯住他的动作。
　　他睁开眼的动作好像费了浑身力气似的，有气无力地开口道：“贫僧死也……不会说。”

　　问衍和那个人相遇，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
　　彼时，他路经枫华谷，正遇上流寇洗劫村庄，便毫不犹豫地出手相助。那是一场出乎意料的战斗，当地驻守的民兵接二连三地在他面前倒下，流寇的长刀指向躲在草垛后的小女孩时，那微弱到哭不出来的声音令他几乎肝胆俱裂。
　　他头一次感觉到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太多令自己无能为力的事情。
　　那时，他只能在心中默念经文，我佛慈悲，既然赐我以力量，又为何不允我替天行道，惩戒恶徒？为什么他们能够生杀予夺，我却连取走他们的生命，都不被准许？
　　刀口到了女孩胸口半寸的地方，生生停住了。
　　问衍以为自己的祈祷应验，佛祖显灵。
　　定睛一看，却只有一个红色的身影从天而降。
　　那人手中的两把双剑仿佛旋风一般，直接从人的脖颈间砍过，小女孩愣在当场，只见那凶神恶煞的头颅滚落在脚边，随后那无头的尸体才轰然倒下。
　　她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不消片刻功夫，双剑已经风卷残云般割掉了所剩不多的流寇的脑袋。他在半空中转了个身，潇洒地落地，手中剑挽了个花式回到了背上，冲着仍在原地没回过神来的问衍扬了扬下巴——
　　“这位大师怎么称呼？在下纪晚晴，幸会。”

　　这些年来，每次困惑和想要退缩的时候，他总是会想起那个人，鲜衣怒马，招招狠厉非常，笑起来的时候，却又温柔得像一潭风吹不皱的湖水。
　　问衍在心里默念了几遍阿弥陀佛，然后那刚撤下去的靴子又踩了上来，这回，正正好好压上了他的胸口。
　　尖下巴之前打上去的那一掌不知是不是伤到了他的内脏，这一脚压上来，他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叫嚣。
　　“你不说？你不说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开口。怎么，想要跟我回教内领教下机关龙的爪子么？”尖下巴嘲讽地俯视着他。
　　问衍闭了闭眼，沙哑道：“就算贫僧真的说了，汝等也拿不到。墨玉钵碎了，多年前……就已经碎了。”
　　“什么？”那两人闻言俱是一惊。
　　尖下巴移开了脚，蹲下来捏着他的下巴追问道：“你此话可当真？”
　　“出家之人不打诳语。”
　　“那它是怎么碎的？”
　　“贫僧不知，贫僧当时不在场。后来……也只看到了它的残骸。”
　　尖下巴和那小个子交换了个眼神，不由忧心忡忡道：“这可怎么办？我们上哪里去找替代品？”
　　问衍轻咳了两声，又道：“墨玉钵本就是参佛修道的圣品，汝等若想得道，需先放下屠刀。”
　　尖下巴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就知道少林的人都是迂腐不可言！教主所炼化之物非此钵之圣力不可压制，否则谁要拿那什么劳什子破碗！”
　　“要压制……毒物……五仙教有的是办法，”问衍气息更急了，几乎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说道，“为，为什么偏偏……要找我们的……秘宝。”
　　“普通的毒物还用得着这么大动干戈？说出来不怕吓到你，三天内就溶了我们教中数十尊青铜鼎的犼兽之溺，教主还担心即使是那玉钵也装不下神兽体内之物呢！”
　　问衍的眼神闪了闪，那里本已逐渐微弱黯淡的光芒忽然亮了起来，他低声道：“哦，原来如此。这么说，你是天一教的人。”

　　尖下巴未及反应，就见本来奄奄一息的僧人忽然暴起，一拳将他击出了十尺之外！
　　“你……！”尖下巴重重摔在地上，还未爬起来，问衍已瞬间移到他面前，而之前落在地上的金色禅杖早已在手，面前这人一双眼炯炯有神，哪里还有半点虚弱的样子！
　　转眼之间，这山崖之上已是换了副场景。
　　禅杖一头抵在尖下巴的前额，并未使力，却让他浑身发颤。
　　问衍舔了舔嘴唇，似笑非笑地盯着他：“唔，知道了，天一教拿到了犼兽之溺，要炼化什么呢？既然是能腐化万物的东西，那要炼的必定不是凡物。”
　　“你……你竟然……”尖下巴哆嗦着想后退，但却又无路可退。
　　“乌蒙贵虽然与我少林新仇旧恨，但此番恐怕未必是向着我们来的，我就说嘛。”问衍乌黑的眼珠打了个转，闪出了狡黠的颜色，“恐怕他这次野心更大，这天底下，犼兽之溺能炼的东西一只手便可数过来，你觉得是龙鳞、龟背，还是凤尾？”
　　他抬起另一只手，看也不看地隔空击出一掌，将冲过来的小个子掀翻在地。
　　尖下巴声音颤抖：“你是……装的……你身为少林弟子……”
　　问衍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我猜是龙鳞吧？烛龙之鳞？贵教真是大手笔。”
　　“你……那墨玉钵……”
　　问衍手上又加了几分力，满意地看着地上的人痛苦地噤了声。
　　“没碎啊。当然没碎，那可是我教宝贝。你们……真好骗啊。”问衍笑眯眯地转了转手中的禅杖，猛地向下一压，接着从那里传来了骨头碎裂的声音。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他轻松地拔起禅杖，看也不看一眼地上那人逐渐灰败的身体和流淌出来的脑浆，慢慢转过了身。

　　灰头土脸又遍体鳞伤的样子，本该是让人觉得狼狈的，但不知为何，此刻这幅形象的问衍，却只让人见之心生敬畏。
　　他额角随着刚才动作迸裂开的伤口流了一道鲜红血水下来，蜿蜒在左半边脸上，如同修罗的印记。
　　他就这样迈着沉稳的步伐，向瘫在地上的小个子走去，对方一脸惊惧地看着他。
　　“不渡众生，何以证菩提？”问衍在小个子面前停住了，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斜斜打在地上，正好笼罩了那一小片土地。
　　瑟缩在这片阴影里的小个子睁大眼睛看着他，仿佛在等待一个宣判。
　　“施主，贫僧得罪了。”问衍单手行了个礼，随即高高举起了手中的禅杖。
　　那是他手中，用来普度众生，行善天下的佛意化身，亦是证明他誓要屠尽天下恶徒，捍卫心中大义的权杖！
　　问衍微微眯起了眼，那洒在眼前的阳光，令他想起很久以前，自己和那个人相见的场景。
　　也是这样一个晚晴天。
　　只是他扬起手中禅杖的时候，并未看到小个子脸上刹那间露出的一抹笑意。
　　一支黑色的羽箭悄无声息地对准了问衍的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