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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豆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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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平公主不过是这两年刚习了骑术,她对狩猎的兴致不大,忽然拨转马首,往另一个方向去了,随行的侍卫吃惊不小,他们拦也拦不住,当下便有十几个侍卫赶紧跟在她后头保护她的安全。
避暑山庄四处环山,到了夏季气候凉爽,极是宜人,安平公主却是心内烦躁,自打苏婕妤进宫以来,这宫中便有些不一样了。梁宸妃虽然未在孩子们面前多置一词,但安平公主聪慧早熟,早就察觉到梁宸妃近来殚精竭虑,神情憔悴。安平公主性嗜史书,她虽然深居宫中,鲜少外出,却也知道许多道理,当皇帝实在不是景泰这般当法,她隐隐想到了些什么,暗地里担忧不已。但她年纪尚小,也不敢多说什么,诸般心事藏在心里,压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随行的御前侍卫正提心吊胆地跟在安平公主身后,每次狩猎,事先都会有人净一净围场,要走的路线均派人提前勘探过,他们的身家性命都担系在这里,实在是不能不仔细。皇帝这回出行来得突然,领侍卫内大臣来不及细细准备,只在狩猎的地方细细勘察过,其他地方便不如以往来得仔细。
随在安平公主身侧的这些侍卫,领头的便是一等侍卫薛琰,而这薛琰便是咸宜公主的长子,他刚刚入宫当差不久,便碰上了这桩“美事”。御前侍卫共分三等,薛琰因为是公主之子,是以一来便是一等侍卫,其他的侍卫虽然当差已久,却还多是二等侍卫,三等侍卫。
薛琰第一次身负如此重任,心下紧张万分,好在公主的坐骑是万一挑一的好马,最是驯顺不过,他见安平公主渐渐慢了下来,忙策马上前,劝道:“公主,您略逛一逛就回去吧,皇上还在前面等着您呢,在这里耽搁的时间久了,皇上会担心的。”
“我不打算过去了,你派人和父皇母妃说一声便是。”安平公主觉得苏婕妤扎眼得很,在皇帝跟前又不能失礼,所以她并不乐意过去凑那个热闹。
“可是……”薛琰骑马时还气定神闲,此刻额上已经见汗,这是他第一次随驾到承恩山庄,这里的地界他尚不熟悉。
安平公主哪里知道这些缘故,她很随意地道:“没事,父皇那边,一会儿我会自己和他说的。”
薛琰见劝不动安平公主,无奈之下只好差遣两人回去通报,免得皇帝找不到人而跳脚。
安平公主由着那马信步乱走,薛琰在一旁跟得战战兢兢,安平公主回头瞧见了,扑哧一笑,“里面都是人,表哥不必如此紧张。”
薛琰四下张望了一下,他正暗暗地记下行走的路线,安平公主这么一打岔,他便全乱了。薛琰下意识地抬头拭汗,“公主见笑了,这里臣还是第一次来。”
“那你便跟着我吧。这个地方我熟得很,前面便有一片竹林,我们先到那里休息吧。”安平公主娇笑一声,突然毫无预兆地打马前行,那马便轻快地飞奔起来。
薛琰只来得及向同伴们打了个手势,便策马紧紧跟随。安平公主平时行事极是稳重,但是李家血脉,血液里自然有一股骁勇的基因,她才十三岁,总有少年心性的时候。薛琰作为咸宜公主最得意的儿子,自也是文武双全,骑马狩猎不在话下。同行的侍卫马匹远不如他和公主的坐骑神骏,是以竟远远落后。薛琰眼见他们一行人竟是零零落落,散得极开,他身为侍卫,职责所在,一路随侍在公主身侧,不敢掉以轻心。
安平公主身边老成持重的人极多,他们都是上了年纪的,言语都刻板无趣得很。这回好不容易有个年青人,安平公主便存了较量的心思,于是一路扬鞭,心情也跟着畅快了不少。
前面果然有一片竹林。有风吹来,竹叶沙沙作声,宛若海浪拍岸,一片涛声绿影,让人见之忘俗。阳光透过叶子碎金般地洒了进来,安平公主身着大红箭袖,她微仰着头,面容雪白,容色秀丽绝伦,她才不过十三岁,这美丽已是惊人地绽放。薛琰刚刚从马鞍上下来,刹那间撞见这幅景色,不由得就是呆了一呆。
安平公主倒是未留意他的失态,她找了块干净的石凳正打算坐下来,薛琰已经手忙脚乱地上前帮忙,但他平日在家也是被人伺候的主儿,这些精细的活儿他还真的没有干过,只见他掏出锦帕在石凳上东一下西一下地擦着,好在前几天这时刚下过雨,这上面并没有太多的灰。
“行了。表哥也随便打个地方坐吧。”安平公主对薛琰很是客气。
“是。”薛琰答得虽快,但毕竟君臣有别,他却仍是规规矩矩地侍立在安平公主身后。
“这里倒是清静,我之前到承德的时候,就特别喜欢这个地方。”安平公主回头望了一眼,“咱们这回倒是把他们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其他的侍卫落在后面,原本十几个人跟着安平公主,渐渐地有人便走岔了道。薛琰作为这一群侍卫领头的人,一想到这事就差点想哭,他趁机道:“公主下回可别这么着了,臣身上担着干系还只是小事,要是惹得皇上和娘娘担惊受怕,臣可就吃罪不起了。”
安平公主摆摆手,“好了好了,回去的时候我都听你们的。他们怎么还没跟上来?”
“公主的坐骑,是蒙古王公进贡而来的,又经过精挑细选,他们的坐骑又如何及得上?”薛琰伸手从马鞍上解下水囊,“公主口渴么?这水囊是干净的,水取自山庄的清泉,喝着倒是清甜。”
安平公主仰头小小地喝了一口,她坐了片刻,不一会儿就站了起来,在竹林中来回地穿梭。忽然,有冰凉的液体落进她的脖颈,安平公主惊呼一声,反手一摸,这才发现不过是落在竹叶上的雨水滚落下来。她顽性心起,伸手一弹竹子,那水珠便滚滚而落,安平公主玩得正高兴,兴奋地挥舞着自己的手臂,露出了她皓白的手腕。突然,她只觉得手腕一麻一痛,薛琰眼疾手快,已一把拉过她,连声问:“怎么了?怎么了?”
安平公主颤声道:“我……不知道……”
薛琰抬头一看,只见一条细细的绿色的影子,已经哧溜溜地往树影里窜。他便知道大事不好,他曾听人说过,这竹林中常常盘着竹叶青,这种蛇毒性甚巨,它周身通绿,常与周遭的环境融为一体,平时并不容易被发现。方才安平公主伸手弹了弹竹子,这竹枝上的竹叶青被惊动滞后便不高兴了,突然就给她来了这么一下下。
“公主,您别慌,别慌……”薛琰一直安慰着她,其实他心里也有些着慌,那伤口已经开始发黑发青,他来不及考虑别的,拔出手上佩的短刀,随手裁下一片下摆,在伤口不远处用布条仔细包扎住,阻止毒性急速蔓延到全身。
“会有点疼,请公主忍耐下。”薛琰往伤口处挤脓血,又用水囊里面的水不断冲洗伤口,安平公主有些虚弱地半靠在他身上,两人近在咫尺,她只瞧见他英俊的脸上全是焦虑之色,口中不断喃喃地说着安慰的话,其实他在说什么,安平公主当下也未听得清楚,只觉得有这个人在,她的心便略略安定了些。
这时方有几个侍卫赶了过来,薛琰朝他们吼道:“叫御医!立刻叫御医过来!就说公主被蛇咬伤了。”
那几个人脑子立刻“嗡”了一下,有两人连犹豫的功夫都不敢有,立刻掉转马头,他们心胆皆丧,几乎被骇得腿软了。
薛琰见有人去报信,心略略安定了些,又大声道:“把所有的水都取来。”
但他们随身的水囊不过是为了解渴之用,所装的水实在有限,薛琰不断地用这些水冲洗伤口,“公主,你感觉怎么样?还好吗?现在是什么感觉?还好吗?”
薛琰因为心中焦虑异常,竟然未发现自己将话车辘轳地说了一遍,已经开始语无伦次了起来。
安平公主勉力一笑,她的嘴唇已经褪去了血色,显得苍白,薄薄的一片,看起来像是艳阳下被晒焉了的花瓣,薛琰心中急痛,也说不清是畏惧皇帝会责罚他失职,抑或是其他什么的。
“没事……我还好。”安平公主看着众人惊慌失措,脸上已是失了常度,“这次是我贪玩,与你们并不相干。别担心,我会和父皇说明一切的。”
“您别说太多的话。”薛琰急急地制止了安平公主说话,“我以前听得那些老人说,被毒蛇咬伤后,只好包扎好伤口,把毒血挤干净,其实便没什么大的危险。御医就在附近,立刻就过来了。”
安平公主以手扶额,她意识已有些模糊,轻轻地“嗯”了一声。薛琰见她手腕上的伤口仍有些轻微的发紫,他心中又急又恼,脑子一热,低下头吸吮她的伤口,他也还不及想别的,只想着将毒血都吸出来便好了。
他每低头吸吮一下,而后便转头吐出一口血,安平公主由着他动作,大约只是一恍神的功夫,却又像是午间漫漫长寂的时光一般凝滞久远,薛琰见吐出的鲜血已是鲜红的颜色,冲着安平公主喜道:“好了!”
安平公主茫然地抬头望了他一眼,他皓白的牙齿上全是粘粘的,殷红的血,嘴唇染上朱红色,看起来妖异非常,她却下意识揪着他的衣襟,“我知道。你放心,我好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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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这边的狩猎正进行得如火如荼,号角一响起,侍卫便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那些猎物逃不出去,便成了瓮中捉鳖,任人宰割。梁宸妃她们三个同场竞猎,其他妃嫔便都不凑趣,只作壁上观。远远望去,只见围场内衣袂翻飞,骑术纵然算不上一等一地好,但见身姿曼妙,看着极是赏心悦目。
王修仪不紧不慢地跟在她们后头,只是偶尔放箭,倒也没有落空。苏婕妤动作最是利落,她舒臂张弓,她目力极佳,好几箭都是直接洞穿猎物的喉咙。过了小半个时辰,便有侍卫向皇帝汇报战果:“宸妃娘娘,兔子六只,锦鸡两只;苏婕妤,兔子五只,锦鸡一只;王修仪:兔子三只。”
这结果倒是未出人意料,不过苏婕妤首次狩猎便有如此的成绩,已算是极出色的了。
皇帝兑现诺言,问梁宸妃有何要求,梁宸妃婉转一笑,“妾身还没想到呢。”
皇帝点点头,“也好。想到了便告诉朕,朕无有不允。”皇帝又转首对着苏婕妤道,“苏婕妤这次也是身手出众,朕亦有封赏。”
苏婕妤微微笑了笑,“妾身不要陛下的封赏。听闻每次狩猎过后,晚上都有篝火盛会,妾身想尝尝陛下亲手烤的兔子。”
朝中的诸般大事,皇帝是能委他人便委他人,但这些细微的琐事,他却喜欢亲历亲为,于是豪气干云地打包票,“这个容易。”皇帝望了梁宸妃一眼,嘿嘿道,“宸妃也一道来乐呵乐呵。”
皇帝正与众妃嫔说话,便有两个侍卫打马过来,他们遥遥望着皇帝,已是滚下马鞍,禀道:“安平公主被蛇咬伤。”
皇帝的笑容立刻凝固在脸上,“什么?”
侍卫见皇帝面色大变,已是连连磕头,“皇上恕罪,安平公主在竹林里被蛇咬伤了。”
皇帝这才知道自己方才不是耳背,心痛之下惊怒道:“混账!你们不是都在公主跟前吗?她怎么会受的伤?你们几个……”皇帝气得手指发颤,“今天跟在公主身边的几个,给朕通通拿下!”
梁宸妃亦是惊得眼前一片空白,半晌才反应过来,急问道:“御医呢?御医过去了没有?御医怎么说?”
报信的那两名侍卫见皇帝勃然大怒,已吓得口齿都不甚清楚,“御……御医,御医已是赶,赶过去了……此刻,此刻……”
皇帝见他们说话吞吞吐吐,此刻大感不耐,咆哮道:“废物,都是一帮废物!安平!安平……”皇帝忧心女儿安危,他一拨马首,便想立刻冲去探视。
王修仪倒是他们几个当中最镇定的一个,她忽然催马上前道:“陛下,娘娘,请稍安勿躁,御医既然已经赶过去了,想必一会儿就有回报。陛下与娘娘此刻心神不定,再骑马过去,只怕不妥。”皇帝与梁宸妃要是再有什么闪失,那就真的乱了套了。
皇帝被说得一阵犹豫,他见梁宸妃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便道:“那便派人去看一看。”
皇帝身边的刘贞顺亲自带了人过去,他们在半道上便碰到了第二拨赶着回来报信的人。刘贞顺策马往回赶,他远远望见皇帝,便大呼道:“皇上,公主无恙!公主无恙!”
皇帝顿时松了一口气,见到再来报信的侍卫便也不像方才那般疾言厉色,不过一开口仍是兴师问罪的语气,“公主如何了?御医们怎么说?”
侍卫们跪在地上,沙石硌得他们膝盖生疼,他们此刻也是自惊吓中回过魂来,但好在公主无大恙,回话时话也说得清晰了些,“御医方才替公主看过了,公主已无大碍。”
“无大碍?!”皇帝拔高了声音,见他们又吓得面色如土,便沉着脸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公主怎么会受伤的?你们几个,不是应该在公主跟前伺候的吗?”这些侍卫一个个好好的,公主却被毒蛇咬伤,他们自是难逃失职之罪。
“回皇上,公主说要骑马散心,臣等几个不敢拦着,只好跟在公主后头。后来公主又不知道怎么的,又要与薛大人赛马,臣等所骑的马脚力远不及他们,所以就落下了,一时半会儿竟是追不上。公主与薛大人到了竹林里面,等臣等赶到的时候,就已经发现公主被蛇咬伤了。”那侍卫,自然是极尽所能地推卸责任,其实薛琰并不曾与安平公主赛马,他只是尽职尽责地跟在公主旁边罢了。皇帝见爱女受伤,此刻怒气冲冲,与其所有人遭殃,不如找个人顶罪了事。
皇帝果然将怒气转向了他,“那人是谁?”
刘贞顺小声地提示皇帝,“是薛琰,咸宜公主的长子。”
皇帝冷哼了一声,“前日公主与朕说薛家的这几个孩子如何长进,这薛琰看起来也不过尔尔。这围场内外,全是侍卫,他既在公主身旁,怎地未曾好好卫护公主,竟让公主受伤了。他人呢?”
梁宸妃忽然道:“你们既然与薛琰一同保护公主,公主偶尔有任性的时候,你们便该谏阻才是。你们事先既未劝阻,事后又这般诿过,是何道理?公主但凡伤了一分半毫,你们一样难逃失职之罪。”
刘贞顺在皇帝身旁耳语道:“皇上,这薛大人替公主吮出毒血,此刻已是晕了过去。”虽然事急从权,薛琰也是救人心切,但这公主毕竟尚未出阁,与其他男人如此肌肤相触,传扬出去终究是不好。
皇帝一时也不好再去责备他,他点了点头,“传令下去,让其他人都闭上嘴,不得将此事宣扬出去。”
刘贞顺忙道:“奴才已经吩咐过了,他们晓得分寸的。”
安平公主出事,皇帝也无心再狩猎。安平公主已经送回寝宫休息,皇帝和梁宸妃放心不下,都在一旁守着。安平公主约摸睡了一两个时辰,这才醒了过来。她一眼瞧见皇帝和梁宸妃,便羞愧地低下了头,“女儿顽皮,让父皇母妃忧心……”
梁宸妃叹息了一声,梁宸妃执着安平公主的手,细细地看她包扎好的手腕,手上已经不再渗血。这次伤在手腕的地方,只怕会落下疤呢。
皇帝原本准备了许多责备的话,但见安平公主此刻容色苍白,她素来便不是任性的,此刻已是这般愧悔难过,当下连一句重话都舍不得说,“无事便好。是侍卫未曾好好保护你。”
安平公主急得抓住皇帝的袍袖,“是女儿的错。我原在竹林子里面休憩,一时贪玩,才会被竹叶青咬了一口。这是个意外,他们本无什么过错。”
皇帝不以为然,“你有事,他们便是大大地失职。凡事不能为主上分忧,这样的御前侍卫还能干什么。”——皇家的道理便是这般的任性。
安平公主求情道:“那便罚点俸禄罢了。他们若为此事受罚,女儿于心不安。”
“好了好了。”皇帝随口敷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