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绿珠舞（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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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清溪回来，蕙茝觉得整个人都是昏沉沉地。可能是涉水着凉的缘故，她想，忙喝了姜汁睡下，到了半夜果然发起热来。她不敢惊动他人，只唤了婢女取了冷帕子给她敷敷额头。
这样折腾了半宿，醒来时便觉头疼欲裂，不过好歹是不再发热了。蕙茝扶着额，问婢女：“现在是什么时辰？”
婢女答：“已过辰时了。”
“已过辰时？！”蕙茝一听，慌得想要下床。她刚站起顿觉头重脑轻，一旁的女婢连忙扶住她。
那个婢女劝道：“娘子再休息些吧。”
蕙茝摇头，“不行不行，万一郎君们想看歌舞……”
“管事的婢子已经来过了……”另一个婢女低着头，吞吞吐吐地说。
“什么？”蕙茝一把甩开扶着她的婢女，朝刚刚说话的那个逼近。
“郎，郎君……”
“慌什么！把话说清楚！”蕙茝厉声道。
那婢女砰地便跪倒了地上，“禀娘子，郎君们只传了江离娘子去。”
“只传了她？”蕙茝低头，猛地握住她肩膀，“郎君还说什么了？”
“郎君没……”婢女突然住口，“不，那婢子说，嗯……哦对，说郎君得知娘子病了让娘子好生休养。”
“郎君说让我好生休养？”蕙茝只觉一阵胸闷气短，她抬起脚就朝地上的婢女踹过去，“你个贱蹄子倒是会编谎了。”
想到昨天回来时袁五郎看自己的眼神，蕙茝冷笑，郎君怎会在她身上赘言，被王家郎君说过颜色将逝，郎君就是不扫兴，也不会再把她放心上了。
“婢子是为了让您高兴才这样说的，娘子您又何必多想。” 地上的婢子捂着胸口委屈道。
蕙茝狠狠地剜她一眼，“好啊，连你也敢顶嘴了！”她抬起婢女的下巴道，“你以为你是谁，不过一个伺候姬子的，你以为你是郎君娘子身边的一二三等婢女么？”
两个婢女都默然不语，蕙茝越看越气，“滚！”她指着门口喊道。
两婢女互相看了一眼赶紧退下，蕙茝顺了顺气，向后跌倒在床上。
隔着垂幔，她看到日光白生生的，充斥着不真实感。她伏到床边，大口喘气。习惯了钿头银篦击节碎的生活，此时房间里的寂静，只让她无比恐慌，没有人理会，没有人在意，仿佛隔绝在这个世界之外。
蕙茝不敢再想下去，她挣扎地爬起，朝门外跑去，慌乱间连鞋都没有穿。她一步一晃地走到院门口，痴痴向院外望去。
“五郎君，你也赞过我身材窈窕舞姿媚人……”
她多想冲到袁五郎面前，这般羸弱姿态，说不定能赢来他的怜惜，可惜她连院子都出不去。
她扶着墙，任自己滑落在地。
这偌大的院落，养着多少家姬啊，她们之间又差些什么，不过是容貌和运气。至于技艺，谁不是废寝忘食地修炼，谁不是曾经的佼佼者？
“蕙茝姐？”
蕙茝一见来人，转头就想离开，她遇见谁也不想遇见辟荔。可惜她正是体弱，等站起时辟荔已经走到她身边。
辟荔扶住蕙茝，“蕙茝姐你怎么不穿鞋就出来了？”
蕙茝推开辟荔，“走开，不用你假好心。”这后院的都是人精，她不信辟荔觉察不出她失宠的信号。
“你这话就说得不对了。”辟荔松开蕙茝，抱着手臂向旁边走了两步，“挡着我的也不只你一人，何况以你现在的样子，以后怕也威胁不到我，我又何必落井下石。”
她说着扶了蕙茝向屋中走去，“到底我们也算同命相连。”
她看了看蕙茝床边的高几，骂道：“这些小妮子，一看情形不对就跑得一干二净，连口水都没人倒。”
她取过茶壶倒了杯水递给蕙茝，“要不是我碰巧经过，你还不知道要在地上呆多久。你本就受了风寒，还不仔细照顾自己？”
蕙茝接过水，盯着水中倒影，颓然道：“我们这般贱命，死了倒好。”
“呸呸呸。”辟荔呸了几口，“我知道你看起来好性子，实际上心也是高的，现在这么一下，你心里过不去这个坎也是正常。”
她扶蕙茝躺下，“何况有江离在，这一天不过早晚而已。”她坐到床边，叹了口气，“我们都是颜色将谢的，她却正是好时光。有她在咱们哪里有出头之日。”
说着她似动了情，眼眶都红了，“我有时都忍不住想，要是她哪天不在了，该有多好。”
不在了，蕙茝心下一跳，忍不住偷偷摸向袖间。
“哎呀，瞧我说什么呢。”辟荔作势拍了下自己的嘴，说道，“你好好歇着，我先走了，晚些再来看你。”
辟荔走后很久，蕙茝才翻了下身，伸手从枕旁摸出个册子来。册子的边已起毛了，她一页一页地翻过，不用细看也知道每页上绘着怎样的舞谱。
绿珠，绿珠，她念着这个名字。她还不知道后世评价绿珠的那句“从来几许如君貌，不肯如君坠玉楼”，男人们赞绿珠赞的是她的美貌，文士们赞的是她的忠贞，连女人们也多赞她和石崇的爱情，又有谁知道她的无奈。
石崇依附贾谧，索要绿珠的则是赵王司马伦的人，贾家被司马伦清算，身为党羽的石崇又怎能幸免，而绿珠不过是一个引子，一个被卷入政治斗争的无辜者。
忠贞？爱情？蕙茝忍不住发笑，这些玩意那里是家姬能够奢望的。绿珠坠楼不过是绝望到了极点罢了。一个小小的家姬，还背上了祸水之名，她能有什么指望？在石崇跟前好歹还有几分宠，离了他，剩下的怕只有凄惨二字。
蕙茝掏出那个瓷瓶，拿到眼前端详。
这个世道，能决定自己的结局就是一种幸运，哪怕那个结局是死亡。
……
夕阳西下，院落中的家姬们大多在用夕食。蕙茝靠在凭几上，望着窗外的夕阳，在天边燃起一道火舌。她病重苍白的脸色，也跟着染上了些许色彩。
屋外响起了敲门声，在静悄悄的屋中显得分外响亮。
“进来。”蕙茝朝门口瞥了一眼，有气无力地答道。
“江离？怎么是你？”看到江离那身熟悉的素色晋裳，蕙茝眉头皱的能夹死只苍蝇。
江离身后走出个小婢女，将端着的食案放到蕙茝面前。
“听说你病了，想你还没用过夕食，就过来一趟。”江离的语气在蕙茝听来比以往还要没有一丝起伏，“怎么突然病了？”江离的眼神看起来也似乎更为深邃。
“怎么你怀疑我装病不成？”她的态度让蕙茝心头燃起了熊熊大火，摆出这样一幅嘴脸给谁看呢，还不知道曾经是谁整天蕙茝姐长蕙茝姐短的。
“没有。”江离表情依然是冷冷的，“用夕食吧。”
“夕食？”蕙茝瞥了江离一眼道，“能劳你为我送夕食，我可真是荣幸。”说着她朝江离一福身，“我蕙茝在这谢过江离娘子青眼相加了。”
辟荔的那句话在她脑中一闪而过：“也不知是福是祸。”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江离侧身避开，问道。
“太过受宠若惊而已。”蕙茝直起身子从床上仰视江离。“你现在可是郎君心尖尖上的人，如此屈尊，我可不敢当。”她咧了咧嘴，冷哼一声。
江离脸色一阵青白，“你不信我？呵呵，”她显然也急了，指着食案道，“感情我这是当了吕洞宾了！”
蕙茝看着她不说话。
“好好好！”江离点头，她咬了咬上唇，道，“你心里不舒坦我知道，可这也不是我能决定的！再说，”她顿了顿，婢女忙上前给她顺气。
她朝婢女摆了摆手，冲着蕙茝说道：“我又能反悔什么啊！”
江离素日来都是冷冷的，这会看起来俨然冰雪下爆发了一座火山。
“不是你能决定？哈哈，说得真好！”蕙茝突然一把掀翻了食几，“你最好永远别后悔！”
食几磕到地面发出哐当一声巨响，碟盏稀里哗啦碎了一地。屋中霎时一静，就听有人推门进来道：“这是怎么了？”
蕙茝江离连忙回头，就见辟荔正站在门边，几片碎瓷溅落在她脚边。两人见到辟荔，都有片刻的不自然。
倒是辟荔先笑了起来，“哪个小蹄子毛手毛脚地摔了食几？”她对不知所措的婢女喝到：“还不快去收拾。”
说完，她走到蕙茝亲亲热热地说道：“这小蹄子不懂事，我再让人送些过来。”
“免了。”蕙茝扭过脸，“有些东西在这，我吃不下饭。”
“不吃饭怎么行。”辟荔嗔了她一眼，转头对江离说，“呦，江离妹妹怎么也在这，郎君要是找不到妹妹该如何是好？”
“这句妹妹我可担当不起。”辟荔冷笑，“辟荔，你当我不知道是谁在背后说三道四？”
辟荔脸色一变，刚想说什么却被蕙茝拦住。蕙茝赤足从床上走下，挡在辟荔前道：“怎么，她说的有错么？”
“你……”江离气得浑身颤抖。
“生气了？”蕙茝逼得江离向后退去，“我看是恼羞成怒吧。哦，对了，还没恭喜你，”蕙茝朝江离做了个揖，“这以后，你可就是郎君面前独一人，我啊，还得指望你呢。”
她动作有些大，青色瓷瓶一不小心有些漏了出来。她连忙不着痕迹地向里塞了塞，然后抬头看江离，后者全身僵直面色铁青，似乎根本没注意到她的动作。
“你，你们……”江离拽住女婢，“走咱们走，跟这种人有什么可说的。”
“早该走了。”辟荔躲在蕙茝身后嘟囔道。
“你说什么？”她想质问辟荔却被蕙茝挡住了，“你们，真好！”她顿了顿，终于没有忍住，指着蕙茝鼻子骂道：“你活该！”
啪！
所有人都愣了愣，只见江离捂着颊，一脸地不可置信，蕙茝扬着手也有些不知所措。
“娘子！”倒是婢女先惊呼出声。“你们，你们……要是娘子伤了脸，看郎君不那你们试问！”婢女赶紧扶住江离，“娘子，咱们走。”
江离一手捂脸一手攥拳，“蕙茝，我江离就比你年轻，我就比你得郎君欢心，你不服又能怎么样？你好好等着吧，日子还长呢。”
说完她深深看了蕙茝一看，扶着婢女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你等着？哈哈。”蕙茝跌坐在地，扭头对辟荔笑道，“你看她终于说出心里话了，哈哈……”
她的笑容在屋中回响，听起来疯狂而瘆人。辟荔有些害怕，忙不迭从她身后走出来，一边强笑着说“那人的话你别放在心上，我，我就不打扰你了”，一边匆匆向门外挪去。
蕙茝看她一转眼就不见了踪影，不由锤着地大笑：“你怕什么，胆小鬼，哈哈……”她冲空中挥了挥手，“你们这群胆小鬼，烂货，呸，都走！都走啊！”
“哈哈哈，江离，江离……”
“我等着你！”
“哈哈哈哈……”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绿珠舞（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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