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筑梦人》灵夜羽魂

1、第 1 章

　　1
　　过去的十几年里，我沿着普通人最平凡不过的生活轨迹，上中学、上大学、找工作，结婚生子，一切按部就班。而千里之外的外婆家的旧房子，一次次地出现在我的梦里，仍沉静地屹立在时空的深处，掩映在一片蓝色的迷雾中，史诗一般存在着。尤其是旧房子上的那个平台似的走廊，印着我童年脏脚丫子无数花朵般的印记，蝴蝶般地灵动美丽。
　　二十年前的某一天，拆迁的机器隆隆地开进了外婆家，把我曾经的乐园变成了一堆瓦砾。我一直庆幸没看到那些画面，也因如此，在我的记忆里，它一直那么亲切而完整。而我，对于失去它，也一直没有任何特别的感觉。
　　七年前的某一天，大学毕业的我再次回到那条街道，终于亲眼看到早已经变化的一切。街道两侧已是一片陌生的楼房，一条小巷甚至改成了花市，虽然仍然热闹，却已有了些陈旧的迹象。
　　我如同一个陌生人，慢慢地走在曾经无比熟悉的街道上，只能用双脚和双眼描摹时空造成的差距。踟蹰在最后一个十字路口，我真切地体会到原来这街道并不像记忆中的那么长，也并不如记忆里那样宽。举目四望，我再也找不到曾经那棵陪伴我长大的老杨柳，再也无法看到那包容我童年的旧房子……啊，我忽然意识到那温暖而又悠长的八年时光真真切切地流逝了，那些未曾忧伤过的忧伤一起纷至沓来，涌入我的眼眶。
　　我忽然感到不能承受，失去了向前走的勇气，只好别扭地背过身去。那一瞬间，我忽然觉得那栋老房子仍然坐落在那里，邻居仍在，童年的玩伴们呼啸着跑过走廊，对着二楼的窗户高喊：“出来玩呀！”
　　街道上的嘈杂将我淹没，我却觉得分外清冷。我不再踟蹰，默默地离开，走得很快，再没停下来，也再没有转过身去。
　　我再没回去过。
　　我知道我是对的。我该为自己保留点什么。
　　2
　　如今外婆家的房子存在于我的每一个回忆里，就像刻在板上的版画，一丝一毫从没发生变化。我仔细地保存着它。
　　我对它充满崇敬与眷恋，像每个充满幻想的孩子等待心中的城堡出现一样，我期待能和它在梦里相遇，再一次地推开那些记忆的门扉，感受曾流逝的一切。
　　外婆住在那种旧式的六户一层的房子里，每一层在户外都有一个狭长的走廊，这在南方没有什么，但在严寒的东北，户外的走廊虽然寒冷，却弥足珍贵，而这就是我童年时的天堂。
　　白天，我在宽阔的走廊上撒欢地上蹿下跳，身后跟着一帮小朋友还有一只金毛狮子狗。我们把楼下街市上的喧嚣抛诸脑后，楼上楼下地发掘一切可以拿来玩的东西，尽情地挥洒着汗水和笑声。傍晚，邻居们“吃饭了”的叫喊声在三层楼间此起彼落，与街上小贩们推车散去的车轮子声呼应着，相应成趣了。
　　每一天都是在这个时候慢慢沉静的，它沉淀了一日的欢声笑语，随着夜色的到来变得深沉而粘稠，只余下各家零星未曾熄灭的灯火。
　　3
　　明亮的月色下，粗涩的红砖墙上树影婆娑。斑斓的叶影，随着微风轻轻地晃动。这是一个夏天的晚上，能听见蛐蛐的叫声在已经沉静的街道上清脆地浮动着。
　　走廊的一头，外婆坐在家门口细长的小板凳上。
　　我依偎在她的怀里。
　　我早已不记得外婆的面容，除了齐耳的银发，我对她的相貌已没有任何直接的认识，唯一的印象，也仅来源于曾经挂在墙上的那张黑白照片。
　　可我此时依偎在她的怀里，幸福而安心。她的身体微微发胖，我的后背能感受到她的柔软和温暖。我沉浸于此。我乖乖地靠在她的两臂之间，看着风用杨柳树的叶影在暗红褐色的砖墙上涂鸦，千变万化。我又伸出手，细细地看月光将手上的每一根纹路都显露无遗。
　　走廊毛糙的水泥地面在月光下慢慢浮起，灰白中点缀着黑铁栏杆一道道错落的影子。
　　如此静好的夜晚。
　　远处传来火车站自鸣钟悠扬的报时声，外公从屋里走出来，催促我们该回屋睡觉了。
　　我抬头仰望着他。他比记忆里的还要年轻，精神矍铄，神态安详。
　　我贪婪地往外婆身上蹭了蹭。我不愿意去睡。
　　记忆鲜活地复制在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中，让我感受到了梦境的真实。我不愿去睡，正如我此刻不愿意醒。
　　外公摇了摇头。
　　4
　　我睁开双眼，擦去眼角的泪痕，终与夜色对视。
　　仍是黑夜，却不再平静，多了些感触，多了些悸动。为了曾经失去的那些人，也为了那些曾经失去过的人。
　　忽地想起有一次，和老公去看他已经老年痴呆的五姨姥姥。
　　年迈的老人坐在沙发上，颤抖的手指无意识地摆弄着几只毛绒公仔，灰白而空洞的眼睛透过空气，始终凝望着虚空的那一头。她的脸上流露出孩子般的天真与稚气，与现实格格不入，有一种无以名状的悲惨。
　　我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她，失去了那么多记忆，她已经不是“她”了。
　　我噙着的泪，就要掉下来了。可在短暂的怜悯之后，我竟然释怀。
　　她的意识虽然并不在这个时空，可她一定会为自己保留着什么。现在她一定已复入时空的轮回，沉浸在那些流逝的时光里。
　　在那里，她可能还是个懵懂快乐的孩子，也许是个美丽羞涩的姑娘，在那里，她正在和那些她最重要的人相聚，在那里，一定也有一条永生的街道叠印在童年的记忆里，从没改变过。她记忆中的世界可能越来越狭小，但我相信，每一个留下来的片段，都是最珍贵幸福的，值得一遍一遍地去经历。
　　时光是无情的，却也是有情的。
　　也许有一天我也会和五姨姥姥一样，失去了未来，便只能剩下回忆了。
　　我惊异于自己此时的淡定，也许是因为在记忆里，还存有那么多幸福的东西。
　　轻轻旋开台灯的开关，我转头看着身边睡着的女儿。
　　昏黄色的微光里，她的嘴角浮动着一点晶莹的涎水。睡得四仰八叉，无忧无虑，让人羡煞。
　　等她长大了，她又会在自己的时空中找到什么呢？

　　就是现在。
　　我想，就是现在，在每一个当下，为她筑造值得保留的梦。
　　我笃定地眨眨眼。
　　低下头，我在她柔嫩光滑的额头印下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