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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第 76 章 ...

  •   黄鹂和山茶正面相对,一时沉默无言。黄鹂探究的目光在山茶身上来回扫视,山茶却仍闭着双眼。展昭为这沉默所慑,屏息静气,也不敢贸然出声。只眼角余光扫见棉被颤抖渐止,想是季云已慢慢平静下来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黄鹂才开口道:“香火?原来是我冒犯了,不知何时竟选中了你。”山茶道:“不妨事。”黄鹂道:“如今你待怎样?”山茶道:“不是我待怎样,而是你总该给我个交代。”黄鹂道:“当着外人的面。”山茶道:“那便借一步说话。”
      “话”字还未落地,她已甩袖搭上黄鹂手腕,向外一扯。黄鹂不闪不避,也不反抗,顺着她走了两步。忽又站定,回首笑道:“我忘了,你二位也是老熟人,说不得要好生叙叙旧。天色也晚了,不如就在此歇一宿吧。”说罢伸指在石壁上轻轻叩击了两下。吱呀声起,一道石门在他身后滑出,将展昭关在了室内。
      石室内骤然静得可怕,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味道。展昭揉了揉鼻子,既不好转身,也无法离去,只得尴尬地僵在原地。忽觉身后窸窣声响,听得季云道:“展少侠,请坐。”
      展昭讶然回头,见季云已穿戴整齐,床铺也整理好了,正伸手冲他向一侧的一张椅子示意。方才的局促窘迫仿佛从未有过,他似乎一直就是这里的主人。展昭不由自主地依言坐下,忍不住仔细打量起石室来。
      和山茶歇息的那间相比,这间石室可说得上是奢华。榻上的棉被虽说不是缎面,瞧来也是相当舒适了;棉被下方,更是垫了不知什么动物的皮毛,仿佛人一躺上去就会陷进去似的。榻边放了两张木椅,上边全用织锦包裹。石壁上的油灯昏黄,照出一室慵懒暧昧。
      唯一令人不适的是,以眼下这时节来看,即便是在山中,这般装饰也实在是有些太热了。若非展昭气凝神定,只怕早已出了一身薄汗。
      但季云非但不觉热,似乎还发冷一般,只因他从头到脚都包裹得严严实实,甚至还要再多披一件寝衣。
      见展昭已入座,季云从床头小几上取来茶壶,为他沏了杯茶,随后在另一张椅中坐了。展昭称谢接过,却不就喝,只是捧在手中。季云见状笑道:“展少侠不必担心,没有毒的。”展昭回以一笑,并不动作。他和白玉堂中了染丹暗算那日,徐庆岂非正是着了季云的道儿?他又怎敢仍只将季云当作一个寻常书生。
      季云见他仍是不喝,也不再劝,自斟一杯饮了。两人相对沉默半晌,终是季云叹道:“还好今日是你。若是玉堂撞见,恐怕我真的唯有一死了。”
      展昭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斟酌道:“白兄并非蛮不讲理之人。见你为黄鹂所迫,只会想着替你出气,何至于如此说。”季云苦笑道:“我为黄鹂所迫么?我也不知道。”展昭道:“季公子难道是自愿的?”季云道:“没有强迫,也未见得就是自愿。”展昭道:“展某不明白。”
      季云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忽道:“展少侠可认识杜鹃?”
      展昭心里一震,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季云似乎也并不期盼他的回答,很快续道:“我自幼读书,古往今来咏叹杜鹃的着实不少。什么望帝春心,什么啼血哀鸣,凄婉有之,愁思有之,便以为是绝美之物了。直到识得黄鹂,我才知道,杜鹃这东西,有一样习性是独有的,那便是占巢。”展昭茫然重复道:“占巢?”
      季云吸了口气,点头道:“不错。旁的鸟为了繁衍后代,会自行筑巢,在里面产卵孵化。杜鹃不会。它要产卵,便去到其它大鸟的巢穴,产一枚大小、颜色都相似的卵,那大鸟也无从分辨。它的雏鸟,比别的破壳都早,长得也快,将大鸟觅回的食物尽皆独占。非但如此,还会将巢中原有的鸟蛋推落树下,甚至啄破吃掉。大鸟辛辛苦苦操劳一季,也不过是替杜鹃抚育了雏儿。后来再长大了,大鸟自然也能认出这不是自己的孩子,可那又如何,早便打不过了。”
      展昭从未听过这般事体,不禁有些出神。季云却不曾察觉,犹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又道:“待到雏鸟离巢,巢中便空了。展少侠,你说那失了亲生骨肉的大鸟,在这空巢当中,该当如何自处?”
      这话显然就是意有所指了。展昭当即回过神来,试探着道:“可是容容没事。”季云一怔,摇头道:“容容没事,我不是说我。”展昭道:“那你在说谁,终不成是黄鹂?”季云沉默不语。
      展昭注视着他,没有追问。

      “很久以前,”季云靠着椅背,眼望石壁,重又开口,“有一对夫妇,养了个女儿。这对夫妇家产颇丰,虽只得一个女儿,却是十分宠爱,从未亏了她。这女儿长到三岁,本该起始习武了,但父母娇惯,生怕她吃不了苦,也不曾逼迫,以致到了七岁上,仍只识得一套长拳。这对夫妇心想,就算一世平庸,也没什么大不了,到了出阁时候再招赘个女婿,更可高枕无忧了,因此也不为已甚。
      “岂知忽有一日,这女儿在附近玩耍时走失了。起初父母还不甚着急,只因他家优渥,邻里街坊多都识得她。纵使真遇到坏人掳了去,以她功夫,找个空子溜出来,也不是什么难事。谁知一连三日杳无音讯。这下可慌了神,发动门下弟子和家丁四处找寻,也挂了悬赏金榜,许下重谢。然而十天半月过去,终究一无所获。
      “就在这对夫妇快要崩溃时,女儿突然自己回家了。除了头发乱了些,衣服脏了些,竟无一丝损伤。这对夫妇自然大喜,但问起去向,女儿总不肯言语。终是母亲心软,觉得人回来就好,又何必苦苦追问,令她总不能忘却那段回忆。于是从此闭口不言,家中其他人等,也一概不许提起。
      “这女儿却性情大变,开始勤学苦练,武艺可说是突飞猛进。因成日苦练,风吹日晒,容貌失了秀丽,身形变得结实,与父母也日渐疏远。到得年纪,说要比武招亲,果然招得个贴心夫婿,却不肯入赘。这对夫妇半生积蓄实在非同小可,如今若没人承继,岂非就此白白流散?因此坚决不允。这女儿实在是随性惯了,那里肯听,见父母毫不迁就,索性趁夜奔走,竟是连名分也不在乎。”
      季云一气说到此处,有些疲了,将寝衣又拉紧了些。展昭叹道:“世间多有痴情女子。”季云瞧了他一眼,浅笑道:“我初听这故事时,也是这么说的。”展昭道:“莫非另有因由?”季云道:“我当时也如你这般追问。原来这对夫妇家境殷实,门下又弟子众多,在当地自然无人敢惹。这日子久了,也有些无聊,便捐了个小官做。但家法门规,如何能用在一方百姓身上?因此原本是想招个秀才女婿,谁知女儿却偏要比武招亲。这世上文武双全之人不是没有,可是要他们三个同时入眼,就没那么容易了。多番争执之下,嫌隙渐起,这对夫妇越看越觉得女儿似乎不像自己。到女儿随夫私奔,更是大怒,便扬言从此断绝关系,只当没有过这个女儿。
      “可是天下父母,嘴上说得再硬,心里又如何舍得。女儿走后,难免双双大病一场。门中弟子失了约束,便有些不安分的,不大不小的惹了些事,累得他们拖着病体处理。二人都是练家子,原本不致缠绵病榻,实在是女儿带来的打击太大,伤了内里。好容易康复,却突然接到噩耗,说在百里之外的山脚下发现个奄奄一息的女子,有路过的商贾认出是他们女儿,便来告知了他们。
      “两人急忙赶到,果真是自己女儿,当下哭得死去活来。附近村民都说,她是被丈夫活活打成这样的。要知那比武招亲来的夫婿,原本功夫就胜过她,何况男子天生就比女子力大?夫妇俩探得她确是内伤严重,已无力回天。但那女婿早便逃得不知去向。”
      展昭听到此处,忍不住喟叹道:“痴情女子,却所托非人,实在悲惨。”季云道:“这是她忤逆父母自己求来,固然可怜,亦有可恨之处。她的父母,才更令人叹惋。可若仅仅如此,也不算什么。”展昭道:“还有更悲惨的事?”季云摇头道:“我当时听了,久久不能回神。这夫妇自然要带女儿回家。因她受不得颠簸,便雇了马车走官道。阳光耀眼,母亲忽然发现女儿额间有一撮白色,拿手一摸,竟将整头秀发连同一块额头都揭了下来。躺在母亲怀里的,全然是另一个人!”
      展昭惊得站起,失声道:“什么?”季云道:“这人他们从未见过,可是她的脸型、眼睛、神态、身形,分明就是他们养了这么多年的女儿——这么多年练武的女儿。”展昭瞠目道:“你是说,你是说,当年这个女儿走失后,回来的就不是她了?他们真正的女儿,早已死了?”
      季云望了他半晌,喃喃道:“展少侠果然见多识广,一下子就猜中了。我当时可是直到听完了,都不敢相信竟有这等事。”展昭摇头道:“你强调了那半句话,意思再明显不过了,纵然我不敢相信,也不得不作此想。”
      季云笑了一笑,道:“这母亲发疯般质问她,要探知真相。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人也没隐瞒,承认自己自幼学习易容,为的就是有一天能混进个大户人家安身立命。他们家女儿走失后,误入猎户捕兽的陷阱,被她救回。女儿感激她,也不设防,将家中情况悉数以告。也是极巧,她俩原本就长得有几分相似,她便起了歹心。”
      展昭神情变了又变,最终化作一句轻叹:“后来呢?”
      季云冷笑了一声,道:“后来,夫妇俩还是好生安葬了她,随后搬离了当地。三年后,他们和他们门下的弟子戴上了面具,重出江湖。”说着伸手从床边摸出了一个面具,举到展昭跟前。
      展昭骤然睁大了眼。杜鹃图腾在油灯下向他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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