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古罗马》思兮彼方

4、第4章

　　光看到这一扇门，我就惊了，足足得有三个我叠起来那么高。
　　线条简洁明快的罗马柱分立两边，弧度优美的拱顶下露出天空的一角。从这里望去，长廊笔直，古朴的柱廊错落有致地层层延伸出去，如行云流水。
　　再想想祖父那个到处摆着缺鼻子少眼的小泥人的庄园……

　　菲利普斯的家奴进去通报主人，我被我们家的家奴抱下马，和屋大维娅并排站一起。
　　“怎么样，喜欢罗马城吗？”母亲问道。
　　“看在维纳斯的面子上，这里真美，瞧瞧，比维利特雷城的房子漂亮多了！”屋大维娅惊呼一声，迫不及待一把扯掉自己身上水蓝色的外袍帕拉，撒欢似的跑到门口围着柱子转了个圈。
　　我道：“我们什么时候吃饭，我饿了。”
　　母亲无奈地瞪我一眼。

　　我姐姐屋大维娅是个特别臭美的人，我真搞不懂她。她有一头相当漂亮的大|波浪棕发，色泽介于父亲和母亲之间。可是前阵子她非吵着母亲给她染成金色，“像图里努斯那种颜色”，这是她的原话。反正我是一直没弄明白她眼中美的标准是什么，只要是跟她不太一样的小一点的东西，她看见了都会眼睛发亮，所以我也不例外。
　　门口走出一只奶油色的安哥拉长毛胖猫，金色竖瞳盯我们一阵，忽然打个哈欠，懒洋洋卧到罗马柱的一角。
　　“呀！天哪，图里努斯，快点过来看！”果然姐姐的花痴病又犯了。

　　“姐姐，那只是一只发了福的老猫而已。”
　　“你太无趣了！”屋大维娅嚷道。
　　猫咪舔舔自己的爪子，眯着眼睛晒太阳。身上蓬松的长毛看上去很柔软。屋大维娅正要上前去摸，突然被母亲轻轻按住。

　　一只戴满戒指的手从后面将猫咪托起，将它抱在怀中。猫咪细弱地叫了一声，收起尾巴，将小圆脸搭在主人的小臂上。
　　“他叫拉尔。”男人愉悦的嗓音传来，“你也喜欢他？”
　　姐姐仰起脸，看到他，愣了愣，有点羞涩地收回了手。

　　男人带着笑意走近，将拉尔递给她：“他很喜欢被人抱。”
　　“谢……谢谢。”姐姐开心地接过，用脸颊用力蹭着拉尔背上的长毛。
　　男人这才将视线落到母亲身上，笑容更加深沉：“欢迎回家。”

　　接下来的几天，我过了自从父亲去世之后最快乐的一段日子，我被这个男人彻底征服了。
　　虽然很讨厌恺撒控制欲很强的作风，不得不说他挑选男人的眼光的确很好。菲利普斯不仅英俊，还很风趣，博学多识。而且不同于恺撒那种从头到尾的一本正经，他是一个很放松，很会享受生活的人。

　　整整七天，虽然身为罗马城的裁判官，但他一直在家陪我们，并笑称结婚是个偷懒的好借口。
　　这期间他带我们去逛了罗马城，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到如此繁华的街巷。雄伟神圣的朱庇特神庙，雅致优美的特里尔圆形剧场，宏伟盛大的王者之厅，人潮涌动的芭芭拉浴场……我说不出来，反正跟它们一比，菲利普斯的别墅也黯然失色，更别提祖父的庄园了，那简直就是个原始山洞，还是他自己挖的。
　　流畅的线条眷恋过每一丝角落，女神维纳斯也曾用亲吻表示她对这座城市的祝福。

　　正走着，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和尖叫声突然从远处传来，一群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孩子拿着木剑热血沸腾地朝那边一座雄壮的露天环形广场飞奔而去。
　　“好家伙，是昆图斯上场了吗？”
　　“这么热闹应该是他出来了！快点快点，别磨磨蹭蹭的，万一跑过去他已经打完了怎么办？”
　　“没关系，反正会有其他的角斗士顶上，他除非累趴下或者被|干掉，否则不会轻易下来啦！”
　　周围很多人都开始不约而同往那边走，连铁匠铺里打铁的奴隶都全然没了心思工作，一个劲地伸头朝外望。

　　“那是马克西莫斯竞技场，今天有斗兽表演。”菲利普斯看出我的疑惑，笑着解释道，“里面有全世界最英勇的角斗士和最凶狠的野兽，比赛刺激又精彩，整个罗马都爱它。”
　　“哇！”我道，“那昆图斯是？”
　　菲利普斯道：“罗马第一角斗士。”
　　角斗士我听说过，他们大都是奴隶、战俘或者罪犯，因为骁勇善战，又能娱乐大众，所以社会地位要比普通的奴隶高些。但是角斗士也很凶险，每一次战斗都有输的危险，而只要输掉，迎接他的就是死亡。维利特雷城规模太小，并没有多少人有举办这种角斗比赛的财力，更没有场地，所以就算是我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活动。
　　又是一阵响彻大街小巷的欢呼声，我被这种气氛感染，不由自主想随人流过去，却被菲利普斯揪住了衣襟。

　　“不，今天不行，恺撒也在里面呢，最近的活动应该都是他主办的 。”菲利普斯口气里不无遗憾，说完又狡黠地冲我一眨眼， “你要想看，下次我偷偷带你来。”
　　我很意外：“恺撒？他在这里？”
　　“当然，恺撒可是今年的执政官，”菲利普斯用翠绿的眼眸瞥我一眼，“你该不会连自己舅父在做什么都不知道吧？”
　　我警觉道：“这么说恺撒也住在罗马城了？”
　　菲利普斯亲切地摸着我的头：“放心吧，你会经常有机会见到他的。“

　　这个人真是阴魂不散。我耷拉着脸。

　　黄昏时分，吃过饭，母亲要跟家奴熟悉新家事物，菲利普斯就带我和姐姐去散步。走之前他吩咐管家去了趟书房替他拿出一支手卷，这才慢吞吞地朝后花园走去。
　　菲利普斯，呃不，是我家的后花园大得简直就是一片原野，还是一望无际的那种。香桃木的树叶在微风下沙沙响动，汇成一片林海。几株嫩绿的月桂树旁边是个圆柱凉亭。不同于门口那种大气磅礴的罗马柱，这个凉亭的圆柱很有希腊风格，纤细小巧。柱头雕刻的涡卷如同女子鬓角的卷发，典雅高贵。

　　“罗马是力量，希腊才是美学。”菲利普斯靠着凉亭的栏杆坐下，感叹道，“不了解希腊艺术，就根本不懂审美。”
　　“这个我知道一点！”姐姐兴奋地叫道，“阿芙洛狄忒女神是希腊神话里的美神，就像我们的维纳斯一样。”
　　菲利普斯道：“其实维纳斯就是阿芙洛狄忒的罗马化身。”

　　姐姐更兴奋了：“我还知道希腊神话里有个美少年，长得太美，爱上自己的倒影，又无法触碰，悲伤而死。死后变成了一种花，叫什么来着……”
　　说到这里，姐姐还惋惜地叹一口气，轻轻捧住胸口：“可真叫人心碎。”
　　我觉得莫名其妙：“一个脑子有问题的自恋狂，这有什么可心碎的？”
　　“屋大维，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扫兴！”

　　菲利普斯哈哈大笑，长臂一伸将我拉过来：“小男孩，你可还不懂感情呢！ 这位叫纳西索斯的美少年还有位爱慕者，叫厄斯，是回音女神。传说厄斯只能重复别人的话，纳西索斯并不在意她，永远也不会对她开口说什么情话，所以她也永远无法向纳西索斯表白，最后也伤心而死。”

　　“天哪，天哪，这可太可怜了！”姐姐双手捂脸颊，更加伤感地嚷起来。
　　我瞪着眼看菲利普斯，难道只有我一个人觉得这些神死得草率又可笑吗？
　　菲利普斯无视我的灼灼目光，耸肩对屋大维娅说：“希腊人崇尚悲剧，因为它往往更加震撼人心。”
　　“悲剧？”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单词，忍不住跟着重复了一遍。

　　“那么我父亲的死，也是一种悲剧吗？”
　　不知为何，我突然想到了他。连葬礼时我都对他的逝去毫无感觉，可是这一刻突然就想起了他。

　　我想大概我天生缺乏感应某种情绪的东西。比方说，所谓的震撼人心？幸好敏感的天性及时弥补了我过于幼小的头脑，使我非常会察言观色，捕捉到各种微妙的情绪变化。

　　所以我很快意识到在继父面前提这个问题是不好的。

　　菲利普斯看向我，绿眼眸里晶莹剔透。
　　然而他似乎并没有生气，或者说我没有在他脸上看出任何表情，他像是无比自然地接过了这个问题，并且回应了我一个更加模糊的答案。
　　“图里努斯，你还太小，但这是好事。”

　　我似懂非懂。
　　“悲剧之所以为悲剧，更因为剧中的人本身。英雄，美人，勇士，神子……那些传奇的人物，往往在他们的精彩故事进行到最激烈的顶点时，像火花骤然熄灭一般，啪的一声戛然而止。令人回味无穷。所以有人说，美人不得迟暮，英雄无法终老。因为就连住在奥林匹斯山的诸神也注视着他们，并心生爱慕。天生会发光的人，注定将要走在所有人前面，为我们指路。”

　　“但那并不是死亡，而是神袛将他们留在了最好的时候。”

　　菲利普斯耐心地跟我说了这么长一段话。

　　我觉得它跟莎草纸上的奇怪符号有的一拼。我看了眼屋大维娅，并且知道她跟我想的一样，我就放心了。

　　这时菲利普斯对我微笑起来：“等你年满7岁后，我会和你们的妈妈商量是把你送到学校还是在家学习，”他晃晃手中的莎草纸手卷，“你们会试着自己读这些东西，透过这些东西，尝试去理解这个世界，这对你们大有裨益。但现在，瞧瞧，院子那么大，你们不去尽情玩耍，是不是有点浪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