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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泉寒池洌 ...

  •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池洌在心中暗叹了口气,顺从地停下车队,与谢无暇二人松开棺木,继续扮演无害的良民。

      听到命令的城卫兵动作迅速地将三人包围,片刻,后方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萧和风的话语被簌簌寒风吹入耳中,与草原上的狼嚎一样不受待见。

      “你们几个,转过身来。”

      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露怯。

      池洌模仿大勒平民的形态,胁着肩回身,佯作不自在地搓了搓鼻尖。

      萧和风的视线在他脸上略微驻足,谢无暇担心被看出异常,立即弯下腰,抱着肚子打颤。

      这一异常举措太过显眼,不仅吸走了萧和风的注意,连急急赶来的城卫官都忍不住低声呵斥:“你在做什么?快些站好了,在大人面前安敢造次!”

      “抱歉官爷,”谢无暇稍稍抬首,干燥起皮的唇瓣透着病态的青白,“小的突然肚痛难忍,不是故意冒犯……”

      听到肚痛一词,城卫官突然想起他们正是痢病死鬼的家属,脸色不由一变。

      他的嘴张了张,正想说什么,忽的想起萧和风在场,立即闭口,隐晦地看向萧和风,等他号令。

      池洌站在谢无暇身后,虽然看不清他的脸色,却清楚地看到他的手狠狠地按上了伤口的部位,瞬时明白了他的打算,不免有些心揪。

      池洌正欲往前一步,站在他身后的宏运倏然挤了过来。

      “你又来了?莫非你也……”似是意识到什么可怕的后果,宏运立即改口,“可能是你昨夜吃了冷食,受了寒,忍忍就行了。”

      知道宏运与谢无暇都在想方设法地吸引萧和风的注意,以此保护自己,池洌不愿辜负他们的好意,却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当木头人。

      “官爷,我们还能出城吗?”池洌将脸上的神情刻画入微,把一个忐忑不安、怕惹上事的底层平民表现得惟妙惟肖。

      他没有多说别的话,这个场合,这个局面,只这一句便已足够。

      好在萧和风似乎真的没有认出他们三个,将锋利的视线从他们脸上移开,落在那口简陋的薄棺材上。

      “里面是何人?”

      早在刚才,萧和风就已从城卫兵的口中得知他们的来历,此刻明知故问,显然不是记性不好忘了前事,而是在悄无声息地对他们进行审讯与试探。

      一旦他们有哪一句答的不对,或与原先的说辞有出入,只怕会即刻被萧和风抓到把柄,就地处决。

      带着对萧和风的戒备与警惕,池洌提起十二万分的注意力,开始从头到尾地讲述他们出城的目的与棺中之人的死因。

      为了不堵住城门,萧和风让他们退到城墙边,一边耐心地听着三人的讲述,一边不时地补充几个疑问。

      在谈话间的空档,他漫不经心地翻看几人的名籍与病书,又让人去城中核对,谨慎而持重。

      池洌对此并非全无意料。他早已做好完整的准备,保证明面上的所有信息都有迹可循,令人看不出任何异常。

      无论是“外城西宁街的匠人”,还是“出了人命的痢病”,都真实存在。哪怕池洌随口一提的“被染病的邻居”,也确有其人,并非随口捏造。

      身为大齐宗室难得的脑力派,池洌并不像世人说的那样神算先知,所赖不过是“预设所有可能,做好多方面的准备”,“随时给自己准备多条退路”罢了。

      他甚至能够自信地说:只要萧和风没能当面认出他,单凭简短的排查,即便是高才捷足的萧和风,也不可能在十里之外探查到其中的猫腻。

      事情最终也正如池洌所料,传回来的消息中并没有明显的破绽。

      萧和风对此并没有发表什么意见。他将名籍等物还给三人,幽邃的目光重新聚集在简陋的棺材板上。

      “开棺。”

      这个命令一出,所有城卫兵都露出了深浅不一的紧张之色。

      先前已经开过一次棺的领头兵劝解道:“石抹大人,属下已经开过一次棺,里面的确是一具死了十日左右的年轻男尸,绝不可能是那位……大人乃万金之躯,这具恶尸身染痢病,极有可能造成时疫之祸。若大人想要确认尸骨,由属下代办便是,何必劳烦大人亲自查验?”

      城卫官也道:“正是如此,还望大人顾全自身,这等小事,由我们效劳便可。”

      “诸位勿要多言,萧某心中有数。开棺吧。”

      萧和风身份贵重,又居于要职,都说到这份上,众城卫哪敢忤逆,利索地替他打开棺盖。

      棺木即掀,里面躺着的死尸大喇喇地横在众人的视线中。

      它的面部青白中带着一丝紫红,颊部有花斑,躯体完整,肢体微微膨胀,和痢病的死状多少能对上一些,死亡时间的确是十日左右。

      这一切仿佛都在佐证池洌三人的言行毫不掺假,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而大齐的瑄王死了二十余日,骸骨支离破碎,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与眼前的病尸扯上联系。

      “拔刀。”萧和风忽然轻启薄唇,吐出这两个字。

      众多城卫兵皆露出错愕之色。还是先前开过一次棺的领头兵最先解悟他的用意,拔出腰间佩戴的卡喀弯刀,往尸体的腹部刺了两下。

      “剖开。”

      弯刀微微一顿,依言照做。

      以萧和风的谨慎,在发现棺木内没有藏匿目标后,多半会继续检查尸体内部。

      毕竟这也算是一处空间,有可能藏匿一些东西。譬如大齐瑄王的一部分遗骸,又或者是……被齐人带走的,有关大勒密谋受害瑄王的罪证。

      哪怕知道这具尸身里什么都没有,面对眼前堪称戮尸的一幕,谢无暇还是微微变了脸色。

      池洌深知他的脾性,及时往他的脚后跟踩了一脚。谢无暇即刻调整了神色,只留下正常人该有的诧异与忐忑。

      池洌仍兢兢业业地维持人设,十分应景地咽了口唾沫:“官爷,我这侄子混账不成器,又是横死的——你们这阵仗,该不会是他犯了什么事吧?”

      萧和风倒背着手,默然不言,池洌便做出忌讳的模样,似是不敢再问,待在一旁当鹌鹑。

      过了半晌,萧和风微抬下颚,示意城卫官放行。

      出城这一关总算是过得有惊无险,可池洌等人丝毫不敢大意,神色举止未见松懈。

      在最后离开之前,萧和风一反常态地随着三人出城。他对来自周遭的隐晦视线视而不见,虽还是那副疏离的神色,却不见多少高位者对低位者的俯瞰。

      “三位,多耽搁你们这么多时间,还请不要见怪。”

      池洌忙道不敢,垂眸间满是戒备。

      就算萧和风并非蛮不讲理的人,但他也拥着大勒贵族特有的傲气,平日里不爱与市井之人接触,怎么也不该和他们这些“底层的匠人”说这样的话。

      正疑惑之间,萧和风已走到池洌侧方,在他耳边落下一句微不可闻的低语。

      “这位志士……你的眼睛很像我的一位朋友。”

      轻飘飘的话如若没有重量的鸿毛,在柔软的心中狠狠一刺。

      琥珀色的瞳仁荡起微澜,池洌的自控能力极为惊人,当他下意识地瞥向萧和风时,在阳光下璀璨如蜜珠的棕瞳中已经只余寻常的讶异与疑惑。

      萧和风含着和煦的笑意,转身离去。

      险些掏出暗器与短匕的谢无暇按住自己发颤的手,与宏运对视一眼,强压下心头的骇然,继续推动运载棺木的板车。

      池洌心不在焉地继续抛撒往生纸,琢磨着萧和风那句话的深意。

      萧和风……是否察觉了什么?

      这个问题与众多芜杂的烦恼缠在一处,搅得颅侧隐隐作痛。

      即便池洌在这个朝代见识了各种尔虞我诈,甚至被迫卷入朝堂漩涡,不得不将谋划当做利器,他也依旧保留着曾经的偏好,对这些明争暗斗深感厌烦。

      厌烦至极致,就是深深的疲倦。

      无人可诉。

      池洌将手揣入袖中,摩挲着绑在窄袖内侧的短剑。

      曾几何时,他也并非孤身一人。他也曾拥有可以栖息的屏障。

      在他放空思绪的时候,眼前似乎总能浮现那道熟悉的人影——墨发如瀑,广袖低垂,站在桃林之中,如同云山上的雪松,在鸦青色大氅的包围中显得沉静而湛洁。

      他会朝着池洌伸出手,目光眷怀而温软。

      可只要池洌一将那个名字含在口中,那道人影就会骤然敛去所有温情,变得冷漠、怠慢,狭长的眼尾只余下漫无边际的无谓与漠视。

      那不再是他能抓住的天光,而是寒霜上看不见的冷,冰面上不存在的倒影。

      他再也无法触及的美梦。

      ……

      萧和风略过一干殷勤的城卫兵,走到杨树旁的一架马车前,掀帘而入。

      马车内坐着一名百无聊赖的贵女,见他进来,恹恹地招呼:“阿兄,事情解决了吗?”

      萧和风轻轻颔首,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水。

      “姑且算是。”

      萧飞燕早已对他这套腔调见怪不怪,把玩着手中的金玉茶盏,小声嘀咕:“又忙活了这么久……既然觉得他们有嫌疑,先把人扣下,送毕司院就是,为什么还要当场放他们出城?”

      “没有必要。”萧和风吹着盏中的茶叶,轻啜一口,“国君没清理干净的证据早就被大齐摄政王的人带走了,就算扣下方才那伙子人,也找不到任何有用的物件。”

      “那兄长岂不是白忙活一遭?”

      “白忙活?怎么会。”萧和风摇头轻笑,氤氲的水汽模糊了他眼中的暗茫,“我这可是救了南城门的所有城卫。”

      他太了解国君这个人了。大勒国君移喇波,跟大齐的小皇帝可谓是半斤八两。两人皆是又狠又孬。一旦移喇波发现事态不可逆转,所有谋害瑄王的铁证都被送去大齐,势必会大发雷霆,迁怒所有出现出城记录的城守。

      别的城门他管不了,也伸不了手,南城门这边可是有很多南府安排的人,他自然得用心地捞一捞。

      “倒是有些意外……那漂亮的瞳色,其间少有的明亮与澄澈,过去我只在一人身上见过——”

      大齐的瑄王,人如其名,泉寒池洌,倚楼极目,俯水清波。

      可惜了,他还没有与池洌把酒相交。

      实在可惜。

      ……

      文德殿外,君溯疾步而行。

      一阵寒风倏忽而至,他不由偏首,拾拳压唇,克制地咳了几声。

      副将摇光担忧地凝视他的背影,一声“将军”尚未喊出,就见君溯伸来另一只手,淡然嘱咐。

      “药。”

      摇光神色骤变。

      “将军,这药虽然能暂时压制虚弱之态,却是再凶狠不过的虎狼之药。您先前为了赶路已经服用了三颗,再用下去,恐怕……”

      只有他们这些深受信任的亲信知道这个秘密——摄政王早已身中剧毒,若拿不到解药,最多只能活过一年。

      如今他又因为宫廷之变,枉顾自身安危,多次服下胡太医给的虎狼之药,强行透支早已濒临极限的身体……再这么继续下去,怕是会应谶胡太医所言——最后很有可能连三个月都难以维持。

      对于摇光的劝诫,君溯未置一言。他的目光平静而清冷,却让摇光看到其中不容拒绝的坚持。

      摇光不禁咬牙:“将军,若是让瑄王殿下知道你这样做——”

      话语行至半路,摇光便已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他忧惧地望向君溯,但见君溯的神色短暂地空白了一瞬,失去血色的唇瓣微微翕动,似乎有什么东西——譬如一直在强撑的精气神——飞速地从当中逸散。

      摇光从未见过君溯如此茫然伶俜的样子,他颀长英武的身影站在宫殿前方,身后是白如雪的长宫玉阶,仿佛真如茫茫大雪一般,将他整个人埋葬。

      许久,君溯才眨了下眼,重新恢复冷静自持的容态:“走吧。”

      他避开那个名字,如同谨慎地避开扎在心口的利剑,一步一步走下阶台。

      汹涌刺骨的风中,仿佛传来并不存在的低语。

      “再等等,倚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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