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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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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嘉染高中毕业那一年,并未像其他同班同学一般继续读大学深造。领了结业证书,便匆匆收拾东西离开朝夕相对了三年的学校,班主任没有任何的劝说和挽留,对于一个需努力才勉强能考上专科学校的学生来说,也许放任自流是最好的解决方式。
事实上,杜家的经济状况也不容许杜嘉染继续读下去了。十六岁那年,杜父因车祸而亡,失业已久的杜母得到了一笔微小的赔偿金后开了一家小饭馆经营谋生,生意清淡,收入仅勉强维持母女二人的生计。读高中的嘉染每日一放课便赶出饭馆,帮母亲打下手,成绩自然是一落千丈。
杜父死后,杜母便再无更大夙愿,只盼嘉染能够找到一份安稳的工作,再找一个诚实可靠的男人嫁了,平平安安过一生。
然而,嘉染本身却并不这般期望。她明白在这个无数大学生毕业后诚惶诚恐担忧失业的繁华大都会中,依她的学历找一份安稳工作的可能性无限接近零。至于诚实可靠的男人——也许她从来都不相信世界有这类的生物存在。
她知道她是长的漂亮的,不同于学校里那些十六、七岁的女生那样的青涩稚嫩,她的漂亮几带有几分早熟的张扬。浓眉、大眼、高鼻、厚唇,一股混血女孩的滋味。姿态也是成熟骄傲的,或者说是这个现实的社会教得她不得不以这样的一种神态来对待。刚来饭馆帮忙的时候,总有一些手脚不干净的中年男子在喝多之后借着酒意摸嘉染的手,初时她会因厌恶而拼命的洗手,但久而久之,便索性用沾满油腻的纤纤玉手往他们的衣袖上回蹭过去。媳妇都能熬成婆,单纯的女孩学会自我保护就也不是什么难事了。
读书的时候,同校的好些男生都想追求嘉染,女生却都暗暗地排斥着她。对于这些,她自然是不在乎的,她与谁都保持着距离,女孩之间的小友谊小把戏小吵小闹她从来不上心,而男生——同龄的男生不是她所要的。十六岁的她想要的,是一个男人,可以让她衣食无忧、让她不用再受任何调戏和歧视的男人。他可以没有英俊的外貌,可以没有爱,可以没有忠贞,甚至可以没有婚姻,但一定要有很多很多的钱,多到可以让她不会再心生不安。
方若颜说她天生就是情人命。
方若颜是杜嘉染高中时唯一的朋友,与嘉染不同,她出生在有钱人的家庭里,可爱而聪慧,成绩也好,深得老师和同学的喜爱,好似一个小公主般被捧在手心上。但她却独独喜爱嘉染。
红玫瑰和白玫瑰的故事,几十年来从未间断上演。
艳丽如嘉染,纯洁如若颜。个性截然不同的两个女孩在成为朋友之初,必然是无法预知彼此往后生命的交集。
情人命,每每方若颜这样说她,嘉染轻挑眉毛淡淡戏谑,做抢你男人的情人可好?这般回答,方若颜必定哈哈大笑,轻挽嘉染的手臂,柔声回答,有何不好,我做夫人,你做情人,分享一个男人,这样我们就可以一直在一起。
方若颜就是如此,天生的富贵命让她可以活的没有任何担忧和顾虑,这一点恰恰是嘉染最嫉妒的。
嘉染等啊等,从十六岁等到十八岁,等不到她希望的男人出现,盼想在现实中消逝的无影无踪。十八岁的女孩开始认清一个事实:与其找一个有钱人的男人,不如让自己变得富有。
但富有二字,绝不是她这种每天窝在乌烟瘴气的厨房里的贫穷女孩随随便便就可以想象的。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会躲在被子里偷偷地幻想一想倘若有很多钱,自己会如何地挥霍,但也仅是想而已。这些念头她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包括她的母亲,倘若杜母知道了她的心思,必然又少不了一顿责骂。麻雀变凤凰,痴心妄想。
八月,康城影视集团大规模的招募艺人,嘉染几乎是毫不犹豫的报了名。康城是全国最大的影视集团,上一代的资产传承到第二代,实力庞大地足以让旁人羡妒。创始人齐国庭三年前过世,长子齐晏接手,打理的丝毫不逊色于父辈。今年年初,二公子齐晔从国外学成归来,将国外电影公司的最新理念模式带回国,与兄长一同管理,前程似锦。
嘉然并不知道艺人究竟是什么概念,那些于电视上抛头露脸的美艳女子,与她看来,实则与卖笑与异。然,无一技之长,便只好出卖色相。一想到她的将来也许永远无法走出那灰砖矮墙、老虎窗盖天的老屋,她就忍不住想要做些什么来改变,说是虚荣也要,盲目也罢,选择这条路之时的嘉染,自以为想的透彻,其实终究只是个孩子。
报了名,签了临时合约,一周后,便通知进《飞花》剧组。
然而,一开始却并不像她所以为的那般。
导演是董舒,自然是有名气的,国外拿奖无数,专拍外国人喜欢的那种动作武侠。男主角黎歌,华人演艺圈的天王巨星,无人可撼其地位。女主角方小敏,时下最红的偶像新人。
这一切,却全与嘉染无关。
所谓的艺人,不过只是群众演员。一日五十元的那种,站在三十九摄氏度的烈日下,当着陪衬的道具,脸上涂着劣质妆容,身上裹着冬日棉装。
到底还是想简单了。
戏一拍,便是一个月,近郊的拍摄基地,成了一干群众演员们临时的家。这是嘉染第一次离家如此长久,与其他女孩们住在一起,她愈加显得少言寡语。常听到她们谈起齐家的两个少爷如何的优秀,黎天王如何的英俊。齐家的少爷,她素未谋面,至于黎天王,远远看上一眼,便知那不是她可触及的。他坐在那里,就像一幅画,眉眼之间始终有淡淡的笑意。快三十而立,却如同少年般安静,这不是一个浸淫演艺圈十年的男人所应该拥有的气质,若非他心物旁鹜,那必然是掩饰的太好。
女主角却是少年得志,与嘉染一般大的年纪,方小敏已经是全国最红的少女偶像。趾高气扬在所难免,身边总是围者一群的助理保镖,她是晒不得一点太阳的,大热天的拍冬景,那简直是要了她的命,嘉染好几次看见她阴沉着脸,斥责着身边的经纪人,叫嚷着不拍了。没有她戏份的时候,在片场永远瞧不见她的人影。人前活泼可爱的少女,人后的脸或是被影迷看到了,不知心中要作何感想。
又过了几日,副导演把嘉染叫过去,上下打量她一番,点点头说,“小姑娘生的挺俊俏,做群众演员可惜是可惜了点。”
嘉染疑惑,睁大眼睛看着他。
“演方大小姐身后那丫鬟的女孩病了,你愿意顶她的角色么?”
嘉染来不及回答,旁人便已经起哄,“哪有不愿意的,这不知是她几辈子休来的福气呀,能在镜头里露个脸,求之不得呢。”
嘉染紧紧握住自己的手,指甲几乎要划破手心,她感到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的,说不出是喜悦还是惊愕,反正,那一夜,她失眠了。
次日,嘉然换好戏装,上好妆容。方小敏看见她,目光在她的脸上徘徊数秒,似乎有些许不愉快的神色,转头问助理,“这是谁?”
助理答道:“似乎是替代之前那个丫鬟的临时演员。”
方小敏“噢”了一声,尾音拖长 ,又细细看了嘉染一番,撇撇嘴,甚是轻视的样子,扬长而去,骄傲的像一只孔雀。
嘉染如同透明人般的被人审视,觉得心里被什么刺痛了一样,说不出的厌恶。
下午,剧组便发生了一些状况,拍完一场方小敏与黎歌的对手戏后,方小敏看着监控设备,突然高声叫道:“导演,这场戏我要重拍。”
众人均是不解,这一场戏本来已经是过了的,连一向挑剔的董导都甚为满意,不知这方大小姐又在搞什么名堂。
方小敏玉手一指,对着嘉染的方向,轻蔑道:“我不喜欢她站在我身后,把她给换了。”
监控器里回放刚才的那一场戏,大家再一看,便彼此心知肚明了。屏幕上的那个女子,一个是小姐,一个是丫鬟,一个被摄像镜头牢牢的对准焦点,一个在众人都容易忽略的角落里,一个盛装,一个布衣。然而——那本该不起眼的小丫鬟却实在是太耀眼了,她随随便便的站在角落里,没有表情,没有台词,但只要镜头扫到她,便让人无法不注意她。方小敏在她的衬托下,光芒突然的黯淡下去,心生不满也无可厚非。
嘉染心里是委屈的,如她般剔透敏感的人,又怎会不知方小敏的心思,然而她又有什么办法,她什么都不是。
“方小姐,难道你想让所有的人为了你的不喜欢而浪费两个小时?”一直沉默着的黎歌突然说话,语调轻轻柔柔,甚至还带着笑意,但谁都听出了他口气里的不快,天王的时间岂是随便可耽搁的?
嘉染抬眼看他,他静静坐在那里,十指交错,手指显得修长而白皙,一身清衣,带着长发在风里微微飘扬,英俊的脸上神色淡淡的,目光与嘉染的相交,眼中似乎有鼓励的笑意。
只那么一瞬,嘉染心中突然便有了万千勇气,她昂起头,直视着方小敏,问:“方小姐,请问我做错什么了?”
方小敏本已被黎歌说的尴尬,于是索性将气全出在嘉染身上了,她瞪着嘉染,高声道:“你有什么资格问我话?不掂量一下自己是什么身份!”
又开始了,众人开始叹气,方大小姐又开始发脾气了,这戏今天是拍不下去了。
嘉染心里又是一阵刺痛,答道:“方小姐,你觉得自己又比我高尚多少?”
方小敏没有想到嘉染竟然会反问她,脸色更是难看,高声叫道:“我不想在剧组看见你,你马上走!“
“你没有资格赶我走。”嘉染微笑。
“啪”的一声,方小敏扬手便扇了嘉染一巴掌,嘉染白皙的左脸立即红肿了起来,众目睽睽,她看到无数双眼睛看着她,漠然的、嘲笑的、看好戏的……唯一的骄傲和自尊在这记巴掌里消磨殆尽,如同活生生的吞下一只苍蝇,恶心益满心头,她抬起头,看着方小敏,道:“方小姐,请记得你今天是如何对待我的。”
这天夜里,嘉染便被告之收拾东西离开剧组。
她一开始便知道方小敏是得罪不起的,她应该忍气吞声,应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继续去做她的群众演员,然而她还是没有按奈的住心里的怨恨,终于落得一个如此下场。
临走之时,她看见黎歌站在月色中,于是便走过去,对他轻声道谢。
黎歌摇头,看着嘉染,拍拍她的肩,微笑道:“你总有一天会超越她。”
总有一天?那是何年何月?嘉染也微笑。
背着包,包里装了一个月来的工资,一千五百元整,她的梦想在一记耳光声里落下帷幕。
夜色阑珊的电影城,又承载着多少人的梦想?
十八岁的嘉染在跨出电影城的大门时,心中暗暗的发誓,总有一天她会出人头地,总有一天她要让自己变的强大,总有一天她要把现在所遭受的所有耻辱和嘲笑统统加倍的还给这些人,总有那么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