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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雨霖铃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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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姥姥,加上我妈,算不负表舅所望,
帮表舅探究到他的会计小姐,对他是有情意的,她们也委婉转达了表舅对琳姐的依赖,
我妈叮嘱,“承天,剩下的必须你亲自出马。”
我爸追一句,“告白,求婚,这种事就像洞房花组,别人替不了。”
表舅点头应是,却未见有行动
他迟迟未动,我倒真见着幽灵舅妈有所动作,千真万确
会计室有一整面靠墙的文件柜,她就站在柜子前,是我从前记忆里的样子,
栗色的灯芯绒裙,橄榄绿线衣,深色开衫。
和我所见过的幽灵相比,表舅妈的脸色是最接近常人的了,
她整洁,干净,端正,看上去很体面。
琳姐,也站在柜子前,几个柜门都开着,她在翻旧账,找单据,
每年春节期间,店里的生意都很好,资金流动量大,请款报销的络绎不绝
再说要结算,要出表,更何况她还有辞工交接的压力,快忙疯了。
表舅妈出现在这里,明显不是来为会计琳琳分忧解劳的
琳姐正用力抽最上面一层柜子里的账册,表舅妈挥挥手,那层柜子里所有的账册随着琳姐的力道,尽数而出,劈头盖脸,对着琳姐砸下去。
琳姐被砸痛,没怒没气,反倒扶着椅背,笑出声,
她并未意识到,是幽灵老板娘在给她教训,只道是自己粗鲁所致
表舅妈冲呵呵傻笑的琳姐看半晌,面无表情,往门口走。
我就在门口,但她视若无睹,在我鼻子前面,与我擦身而过,
速度很快,脚不沾尘,飘飘忽忽,无声无息,消失在走廊。
琳姐笑好一会儿,才看到我,招呼,“连苼啊,还傻站着,快过来帮忙。”
我控制住自己因受惊而生出的慌张,生硬揶揄,“瞧你用了多大的劲儿啊,吓死我了,要不要给你叫救护车……”
表舅妈,到底想怎样?要加害琳姐吗?
我很纠结,肯定不能让表舅妈害琳姐
但如果表舅妈意图加害,如何阻止她对我来说也是个问题,难道象对付农夫刘世祥那样?
怀着无法言喻的心思,迎来一年一度的春节。
我和姥姥回了家,把表舅请来家里一起吃年夜饭
席间,姥姥,我妈和我爸,对表舅轮番轰炸,耳提面命,要他赶紧行动,再磨叽,不怕错过琳姐吗?
表舅点头称是,却面有隐忧,
这些日子以来,我始终听到表舅在自己的房间里,自言自语
是的,自言自语,他一个人在说话,无人应答。
有问有答的是我,和表舅妈。
表舅妈出现在我眼前那天,
我已经被一众亲朋之间的连番饭局给累成一块榆木疙瘩,脑子转不动了。
将喝茫掉的表舅送回他房间,我也滚回客房,将自己丢到床上,准备狠狠睡一觉。
应该是睡了一会儿,我被人拍醒,
感觉很冷,明明暖气很足,被子也包紧全身,却忽然四下透风,从头凉到脚,
那种黑暗,压抑的气息沉甸甸压在我胸口,憋得我难受非常,一激灵坐起来,
床边,就是幽灵表舅妈,
我的目光,猝不及防,生猛猛对上她的眼睛,骇得我呼吸心跳几欲停摆,脑子发空。
灯光幽暗,四处寂静,
远处,零星散碎几点烟花爆竹声,近处,幽灵舅妈仍是体面干净的模样
与我面面相觑良久,表舅妈幽幽一句,“苼儿,你说,那个小会计到底哪儿好?”
我卡在胸口的那股气总算呼出来,抱头,“我的妈啊。”
表舅妈好整以暇,纠正,“是舅妈。”
我语气不好,“表舅妈,你已经离开六年了,干吗不去转世投胎?阴阳相隔,生死有别,你懂不懂啊?”
表舅妈淡淡的,“当然懂。”
我不客气,“那你留在这儿是为什么?”
表舅妈避而不答,反问我,“为什么你看得见我?”
哈,那也是我想避而不谈的问题,于是回敬,“有人恋栈不舍,就应该有人火眼金睛。”
表舅妈不计较我态度不好,倒充满好奇,兴致盎然,“舅妈一定不是你第一个看见的吧?来,给我说说,你还见过啥样的?舅妈最喜欢听鬼故事了。”
居然有鬼说她要听鬼故事?我脸上那种“勒了个大去!”的表情,毫无掩饰,惹表舅妈发笑,让我讪讪不已。事实上我的见鬼经验也谈不上多丰富,能“显摆”出来也就是个艾潞和农夫,
就把艾潞的那件事讲给表舅妈听。
表舅妈结论,“其实她比我可怜。”又教我,“知不知道,为什么你可以和我们交流?因为眼睛,只有目光对视后,才可以感知到我们的语言和喜怒哀乐……”
我和舅妈聊了挺长时间,主要话题竟然是与鬼相处的技能,
表舅妈还讲起她如何托梦,吓唬跟表舅相亲的那些女人的事情。
我们彼此之间熟稔与亲厚,倒和我小学初中那会儿,并无区别。
记得我少年时代,有段时间,母上需出门培训一个月,父上出差,家里只有我和姥姥。
表舅妈常来看望我们,周末,与表舅一起请我和姥姥吃大餐。
我爸妈是很长时间以后才知道,那期间表舅生意上出了点问题,周转不灵,自己也是焦头烂额,可这两口子,在我和姥姥面前,却点滴未露,体贴备至。
表舅妈,曾经那样善良,一定不会害人的,我这样想,就这样说了,“舅妈,你不会为难琳姐的,是吧?”
表舅妈对着窗户蹙眉,“那是什么?”
我冲窗口方向凝神细看,什么都没有,除了窗纱,也就是窗帘。
再回头,表舅妈已经离开,那种黑暗压抑的气息也消除了,我胸口感觉到轻松,又有惶惑,不伤害琳姐这个要求,真有那么难应承吗?我该怎么做?表舅又该怎么做?
表舅,跟琳姐求婚了,以笨拙无比的语言,重点是,那么笨,都能成功令琳姐答应嫁给他。
架不住我妈和我姥姥几番逼问,琳姐只好半是羞赧半是好笑,将表舅的求婚篇儿给我们做了个转播。
表舅先是问琳姐,对未来老板娘有什么看法?
琳姐说,“最好是淳朴温柔,勤俭持家,坚强善良的女人。”
表舅很肯定,“我觉得你很合适。”
琳姐惊讶,“是因为缺个会计,所以才拜托我做老板娘?”
表舅紧张,“我不止缺会计,其实我什么都缺,当然也缺老板娘,但真的不是因为缺,才希望你能嫁给我,哦哦哦,拜托你别笑,虽然什么都缺,可我不缺德……”
我们家老太君认为,表舅这把年纪,和琳姐又认识这么久,自然无需再搞谈恋爱那种小年轻的把戏,男有心,女有意,就赶紧把事儿办了是正经。正月十五就是个好日子,适合办喜事,更重要的是,她亲外孙还没回去学校,家里人齐齐整整,团团圆圆,喜上加喜。
姥姥提议无人反对,琳姐也甭琢磨什么辞工交接去帮亲戚的事儿了,姥姥和我妈我爸,特意去琳姐家拜望,亲事就此订下,甚至,家里人要求我此后可以称呼琳姐为舅妈。
也不是不可以,但,仍在表舅家盘桓不去的前舅妈,该怎么办?
谁也没想到,完全不知该怎么办的是表舅,他冲进我家,求助于姥姥,“小姨,我要见雨铃,拜托你帮我,我有二十来天没看到她了。”
姥姥不明所以,“我?我能有什么办法?”
“我妈还在世的时候,跟我说过,您祖上出过一个很厉害的天师,还留下过法宝。”表舅急慌慌,“说不定您这儿还有秘笈什么的?可以让我见到雨铃。”
秘笈?教人见鬼的那种?表舅真真是疯了。
姥姥脸上就是那种“你疯了吗?”的表情,然后老太君的目光投向我。
当然不知道怎么把前表舅妈找来见表舅,问,“表舅,你什么事情要见舅妈?”
表舅理所当然,“我再娶,当然要跟她说一声。她以前常常来看我的,跟我说说话,可最近都不出现了。”
姥姥诧然,“以前?哪个,以前?”
表舅,“她过世这六年。”
听起来,真象是一位因为思念妻子而患了精神分裂症的鳏夫而说的话,
可我知道,表舅没疯,
无论表舅妈生前还是死后,他们的关系都好到,每星期不吵两次,不足以显示他们有多恩爱。
表舅捶胸顿足,“我每次相亲,她都出来捣乱,骂我有眼无珠,没看人的智慧,这次为啥放着我不管?自从琪琪两口子来过之后,她就再没出现过,都仨礼拜了,明天我就要结婚,她怎么也不来跟我说道说道……”
边听表舅发神经,姥姥边抹眼泪,“承天啊,该放手就得放手,雨铃不能去转世投胎,重生为人,是你不肯放她走啊,你这是耽误自己,也耽误她啊。”
我明白老人家的担心,瞧表舅这架势,真怕他不肯结婚,注此孤生,那,琳姐又该怎么办呢?
安抚过姥姥,让她别激动,在家等着,我陪表舅回去他那儿找幽灵舅妈
天儿不好,下着雨,楼上楼下,张灯结彩,
东主有喜,放价让利的促销活动正进行的如火如荼,
表舅开门,请我进屋,问我,“苼儿,你知道让舅妈来见我的方法?”
我含糊,“试试看吧。”
其实,我不知道什么方法,但曾经,我把黄符拍在墙上,令表舅妈现形过一次,我打算再试试。
玄关处,我和表舅刚脱下鞋,表舅瞅见另双女士长靴,“琳琳来了?”
的确,我的新舅妈在,
表舅家的小厅有很好的多媒体设备,一套极舒适的落地梳化,堆着各种垫子,
大屏幕正在放《麦兜》,画面已经进到行经典的鱼丸粗面梗,
矮几上有散发着油墨香的,各个面值新钞和红包,
不过,应该看着电影努力封红包的琳姐,却陷在靠垫中,已是香梦沉酣,睡的唇角含笑,甚是安逸。
表舅忙抱来一床薄毯,轻手轻脚,小心地给未婚妻盖上,
嘴里的唠叨,饱含疼惜,“就这么睡着也不怕着凉,真拿她没办法。”
幽灵舅妈在这里,我一进这小厅就感觉到了,那种冰冷,黑暗,与压抑,很强烈,
可我眼睛找了一圈,也没看到她。
与从前见鬼的经验相比,前表舅妈是一只颇具能量,经验老道的鬼魂,
与之斗法,我泰半讨不到便宜,该如何是好?
正自踌躇,我的视线内,蓦然多出一个人,
表舅妈,她象是从梳化上长出来一样,
准确说,她下半身都隐没在梳化背内,上半身正常,双手高举过头,手里,托着一块装饰用的大菊花石。那块石头原先放在大客厅里,半人高的雕花底座上。
就算我一个成年男子,想搬起它举过头,也会吃力,
可表舅妈举起它就如举起一只小号平底锅。
显然,表舅妈的目标,是沉睡在沙发上的琳姐
可是因为表舅给琳姐盖毯子,所以,她没砸下去。
如果,我和表舅没回来,表舅的准新娘,是不是真的会被一只从天而降的菊花石,砸扁脑袋?
表舅,轻轻柔柔,给新媳妇儿盖好薄毯,捋好头发,才直起身,总算看到老妻
也是被那高举起的大石头唬一跳,可他总算找到要找的人了。
手指头点着表舅妈鼻尖,想是怕惊醒琳姐,咬牙切齿,默不吭声,伸手欲接过那块大石头,表舅妈不肯给,
表舅硬要抢那块石头,
两人挣来挣去,我心惊胆战,不得不上前,从他们二人手里,硬抢过石头,抱在胸口,重个半死,唉,我这是招谁惹谁了呀。
也没理那对阴阳相隔的夫妻,先把石头抱回大厅,放回原处,
紧跟着,表舅抓着表舅妈,也跟到大厅,两人异口同声
表舅:你就那么不想我再婚?
表舅:你就那么心疼她宝贝她?
又异口同声,
表舅:不是。
表舅妈:是。
然后,他们大眼瞪小眼,互相对视几秒,
同时气急败坏,长嘘一口气,两手叉腰,各自别过头去。
一式的动作,一式的言语,一式的表情,只怕连思维,都是相似的。
那是十几年夫妻相濡以沫得来的习惯。
我觉悟到不应该打扰他们,打算偷溜到随便哪个房间里躲躲,
哪知表舅忽然从桌上抓起一把水果刀,塞进舅妈手里,“来,杀了我,带我一起走,我们都解脱了。”
哦天,一定要闹到这个地步吗?
我怕他们出事,又不敢躲,只能直挺挺立在墙壁前,静观其变
表舅妈怒目金刚状,“你是打算为新娘子献出生命?”
“雨铃,你别傻了好不好?谁能和你比?”表舅小崩溃,坐在沙发扶手上,“我们高中时候就认识了,后来我学这门手艺,有个小门面,二十岁,就跟你结婚。我们在一起十多年,你身体不好,不能生,我妈跟我闹了多少次,让我们离婚,我都不肯答应。雨铃,我最好的时间,都和你在一起的。谁能跟你比,代替你呢?”
表舅妈嘟囔,“才怪,我死了,你不好好的,马上生龙活虎,投入工作,跟打了鸡血似的。”
表舅一脸茫然,落拓,“不然怎么办?我还有个妈要照顾呀,不把自己累的筋疲力尽,难道天天发呆胡思乱想吗?直到前年,连我妈都离开,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表舅妈鼻孔里重重哼一声。
表舅又说,“其实,每次你去捣乱那些相亲,我都很高兴,也很轻松。因为,你每次捣乱完,都会来数落我,好像你还在的那些日子,啰哩吧嗦,但每一句都是为我考虑,为我好。更重要的是,想到跟你在一起做过的那些事情,又要跟别的人重新来一次,感觉,怎样都不对似的。不过,琳琳不同。琳琳象你,可也只是这样。”
凑近点舅妈,表舅声音温柔,“琳琳是无辜的,她跟你我之间,其实没什么关系,不止是你舍不得我,我也舍不得你,你带我走吧。”表舅抓住舅妈仍握着水果刀的手,抵在自己的喉咙。
我将黄符握在掌心,紧盯着表舅妈,
她一旦发狠,我就会将黄符拍在墙上,希望这招能好用。
可下一秒,水果刀掉在地上,嘡啷一声脆响,表舅妈,不见了。
表舅环顾室内,大喊几声,“雨铃,雨铃?”
无人答应。
表舅慌了手脚,到窗前往外看,然后,不管不顾冲下楼,
我不放心,怕有闪失,紧紧跟随,
楼下,街上,有雨,淅淅沥沥,细细密密,车多,人也多
表舅妈,就走在那片车水马龙里,
表舅在后面追,喊她的名字
我拽着表舅,怕他撞着人,或被车撞
表舅妈,回头,冲我们笑,
她上方的天空,没有雨,反而有一束不刺眼,奇异的光芒,照得她脸上的肌肤,不可思议的漂亮,她就那样对我们笑着,倒退着走,渐渐朦胧,浅淡,直至消失。
有那么一瞬间,街上的车声,人声,都已褪尽,
只剩天地间飘落的雨声,宛如遥远的风铃,摇荡出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