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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父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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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葛看着大儿子出了门去,这才往楼上走,小儿子家里他是常来的,但是楼上他就不会上去,今天却不一样,小儿子死了,他还没出世的儿子在媳妇肚子里有危险,他做爷爷的,也要去看看这小儿媳妇怎么样了。
老葛上了楼,楼上青云娘和大妈二婶,还有个隔壁来帮忙的一个大妈在,床上躺着莲花和他老婆两个人,婆媳两个都没精神,都红肿着眼睛,他家老太婆是红着眼靠着墙坐着,莲花还躺着,看公公来了,就抬了下手想要坐起来的样子。
老葛赶紧说道:“躺着!你躺着!爹就是来看看你,你不要起来。”
莲花就躺着,看着公爹在床前坐下来,本来就瘦小精干的老人,一下子被打击的更见瘦弱,才一个下午,整个人的精气神都没了,眼睛也肿着,听他说话连嗓子也哑了,想来老人家只会比自己更伤心。
“爹,老三他,我晕过去了,都没给他擦身啊爹...”莲花又要哭了,只是眼里干涩难受眼泪都流不出来,她这一下午流的泪太多了。
“我帮他收拾了,都擦的干干净净的,来也干净去也要干净,你放心吧。”老葛低垂着头说道:“老三死的这样难看,也该我来收拾,你和你娘要是看多了,我怕吓着你们。”
莲花想起血肉模糊的老三,还有他残缺不全的身躯,心里那种心痛,就如心口堵住了一般,绞痛阵阵,她想要哭叫出来,却怎么都哭不出声来,连气都透不过来,老三娘一直靠墙坐着,这时候就看着莲花的样子不对了,赶紧扑过来抱住喊道:“莲花!莲花你怎么了?你不要吓唬娘啊!我苦命的媳妇啊...”
青云娘还在楼上站着,本来想等苎麻根挖回来,煎了给莲花吃下去再走,现在看莲花这副样子,心里也很是不忍,她走过去,在莲花背上使劲拍打了几下,莲花哇的一声总算哭了出来,她扑在老三娘怀里痛哭,婆媳两个又哭成一堆,老葛坐在床前默默无语。
窗外还在下雨,夜色里楼下人声渐渐安静,楼下来帮忙的人大概刷完了碗筷,事情都做的差不多了,明天还要早起过来这里帮忙,几个来帮忙的人就要回自己家去了,却听到楼上莲花在大声哭号,女人总是眼泪多的,莲花哭的可怜,有几个就跟着掉下泪来,不忍心再继续听,抹抹眼泪回家去,自家老公虽然各种不好,但是总在身边陪着,有时候,这都是莫大的福气。
“莲花啊,你还怀着孩子呢,哭多了伤身,你忍忍啊。”老三娘抱着媳妇劝,她自己都泪流满面,心里痛得想在地上癫,但是去的去了,活着的人,尤其是老三的儿子还没出世,莲花可万万不能出事的啊。
“娘我心里痛得厉害,我难受...”
“青云嫂!青云嫂你给莲花看看,她这是怎么了?”大妈急忙喊青云娘。
“让她躺下,你把她衣服解开叫她透透气,谁去楼下打点水来给莲花擦擦。”青云娘俯下身给莲花解开领口的纽扣,莲花原是穿了一件白色的衬衫,里面还有背心,解开了两个扣子,青云娘又帮莲花揉了下胸口,让她放松躺着。
“我去。”大妈听到青云娘这么说,赶紧答应了就疾步就下楼去,她向来是个热心的人。
不过片刻功夫,大妈就端了水上了楼来,老葛不方便呆在楼上,只对他老婆说了句好好照顾莲花,老葛就下了楼来,他要到外面晒场上的灵棚里去看着小儿子,刚才他和老大回来之后,就是老二在那照顾,也不知道他有没尽心,还是得他自己去看着。
说起来,一般人亡故之后,都是子女在灵堂里守着的,潭村此地风俗,丧家至亲是不能在丧事中干活的,所以一应的事情都是帮忙的人在忙碌,老葛只负责拿钱或者找东西或者给东西,虽然老三已经是自立门户的了,但是现在这个样子,莲花并不能理事也当不了家,她不崩溃就算好了,老葛也没心思和莲花去要钱办事情,死的那是自己的儿子,做爹娘的还能和横死的儿子多计较么?
葛家老大带着手电筒打着伞往山脚去,因为下着大雨,白天村中又出了老三横死的事,到了晚上又是停电的日子,各家都静悄悄的似乎早早的上楼睡觉了一样,老大看着暗夜里黑沉的山影,忽然之间就打了个寒噤,忍不住心里有点怕起来,四周看了一圈,越看越怕,即使他平日里忠厚老实,并没做过什么亏心事,这样的暗夜里,老大也是害怕起来,手里的手电筒左右照着,生怕看不清的地方藏着些什么。
黑夜里,雨还在下,老大快到自家老爹的菜地那了,黑暗中的田地,和白日里比,完全变了模样,看去是一块块深浅不同的黑,即使老大这个大男人也难免惶恐。
风吹雨丝飘来,猛地一阵斜风,把几滴雨吹进了老大的脖子里,冰凉的雨滴突然掉进脖子,这一下吓得葛家老大啊的一声大叫拔脚就走,他晃着手电筒,一溜烟的往回跑了一段路,猛一下又站住了,爹叫自己赶紧挖了苎麻根回去给弟媳妇当药的,自己怎么能因为害怕就跑回家呢?回去了又怎么和爹娘交代呢?他迟疑了下,还是回头往菜地里走,这世上就算是有鬼呢,今天自己小弟死了,他也变成了鬼,但是自己是他哥哥,他也不会来害自己,要是真有别的鬼,自己家老三活着时候就是欺负人的,变成鬼难道就笨了么?难道会让别的鬼来欺负自己么?这么一想,胆气不由得就壮了一些。
夜雨湿滑,雨下连绵,即使老大撑着伞,但是他双手抓着锄头挖苎麻根,伞是夹在脖子上的,手电筒还要夹在胳肢窝,雨打湿了他一半衣衫,即使夏夜里不太冷,还是阴凉的叫人不舒服,这叫他深深后悔怎么不把老婆一起喊来,就算女人家胆小,好歹随便喊个别的人也好呢,老三家里他出来的时候明明还有人在,自己这木瓜脑袋就不知道喊人陪。
他爹的这一丛苎麻根,大概肥料下的好,长的十分的肥大粗壮,苎麻这种植物,对乡下人很有用,当时一家子纳鞋底用的苎麻线都靠它,苎麻一年三收,以前的老人说,头麻见芒,二麻见糠,三麻见霜,意思是说第一次收割苎麻是在芒种的时候,第二次就是夏收的稻子可以磨米出糠的时候了,第三次呢就是天气到了落霜时候了。
一年三次收割了苎麻,把苎麻杆上的皮那一层剥下来浸泡在水中,浸泡时间差不多两三个小时,要用水都浸泡住苎麻皮,还拿石头压住,务必完全浸泡到,等差不多了,然后再用刮刀刮去一层表皮,因水浸多时,表皮膨胀开来,刮刀轻轻一剥,表皮就能去掉,刮干净了表皮,之后得到的就是苎麻纤维了,再把苎麻纤维扎成一小捆一小捆的拿去晾晒,干了之后就可以搓苎麻线了,一根根细细的苎麻纤维搓成苎麻线,再拿专用的针穿了,再配把鞋钳,这就可以纳鞋底了,用苎麻线纳的鞋底,又牢固又耐穿舒适,当时的女人大多都会干这个。
青云娘要的只是苎麻根,老葛大概忙着别的事,这苎麻长的这么好也没来收割回去,老大看了下也不敢多挖,就先用锄头弄断了长在上面的苎麻杆,再挖了地下一捧大的苎麻根,他来的匆忙,只带了锄头,也忘记拿个篮子了,好在苎麻根可以一把抓起,苎麻杆也不多,他一只手抓着苎麻根和杆,锄头放肩上,再打了伞和手电筒,就匆忙赶了回来,当真是逃也似的,这一路走的无比之快,等进了村老大才长舒了口气,可算是近人烟人多的地方了,山里白天不觉得,晚上就是阴森了些。
老葛老婆在楼上看着莲花苍白的脸色,只在心里发急,这老大怎么还不回来?挖个苎麻根要这么久的?
“莲花来否来哉?”楼下有个女人在问。
“你是哪个?要找莲花什么事?”
“我是莲花她娘啊,我们得到信,连夜赶来的,这个是莲花她爹,这是她大哥。”
“哦哦哦,晓得了,快请进来,快请里面坐。”楼下大妈还在,还有账房和先生还在商量明天的事,听说是莲花的爹妈来了,一应人等都站了起来,乡里人待客向来客气,何况是主家的岳父母。
楼上的老三娘听见了楼下莲花父母来了,即使再没精神,亲家双双上门来,她还是打起精神下了床,想要好好招待莲花父母。
因怕莲花小产,青云娘一直叫她躺在床上,莲花就迷迷糊糊的又睡着了,刚才楼下端上来的饭菜,莲花根本吃不下去,还是老三娘哄着她喝了些汤,她自己反而一口都吃不下去,这时候下了床来,两脚虚软都站不住的感觉,一下午消耗的精神太多,人有些透支了。
老三娘强打起精神走到楼梯上,扶着墙一步步下来,楼下的客人都坐在桌边了,大妈已经给人上了茶,是拿碗泡的茶干,乡下人没什么好东西,谷雨时候在自家地边摘得的茶叶,在大灶上的铁锅里炒出来的茶干,没甚香头就是滋味浓些苦些。
“亲家亲家母你们都来了,我真是...我对不起你们啊。”
莲花爹娘虽然坐着喝茶,但是一脸不甚舒服的样子,莲花大哥只一声不吭,他们下午得到了消息,在家商量了下,才决定晚上过来,走夜里赶到潭村,先是先去了晒场上的灵棚里上了香,和老葛说了几句话,这才来了家里。
老三娘下了楼来,见了小儿媳妇的爹娘,不由得心里愧疚,自己儿子下午这一去,莲花才结婚没多久的人可就成了寡妇,肚子里还带着一个遗腹子,这以后的日子可就眼见着艰难了,这怎对得起人家父母呢?
“不要这么说,亲家母,谁想得到这事情呢,唉,老三年轻轻的,又身强体壮的,哪个想得到会出这样的事呢?”莲花娘说着说着就抹起了眼泪。
“唉,命啊,我们莲花真是命苦哦,这才结婚多久呢,就死了男人,真是个命苦的。”莲花爹开口就叹息:“这叫我们莲花以后怎么过日子哦。”
“呜呜呜...”老三娘越发只想哭,莲花是命苦,自己的小儿子却更是苦,抛下了年轻的老婆,抛下了还没见一面的孩子,死的这样苦。
“亲家母,莲花在楼上吧?我上去看看她去。”莲花娘站起身来,莲花爹也跟着站起来,他家老大倒是还坐着。
老三娘抹了眼泪,想要陪上楼去,还没走上一步,莲花娘就回头说道:“亲家母,你看你累成这样,要不你早点回家去睡吧?我在这里陪着莲花就好,你安心些。”
“我哪里睡得着,你上楼去陪莲花吧,我先去灵棚那看一下。”老三娘看着亲家夫妻俩上了楼,就对莲花大哥说道:“也不知道你们喜欢吃什么,我叫人烧点心给你们吃。”
“夜饭吃过我们才来的,肚皮否饿呢。”
“来了就是客,哪能不吃点心呢,夜里走路来饭食也消化了,我叫人烧榨面汤给你们吃吧。”
“榨面汤啊,噶也好。”莲花大哥一脸憨厚相,他也确实是老实的可以,他爹那样精明,结果生出来的大儿子却老被人嫌弃太老实。
“大嫂,要麻烦你帮忙烧几碗榨面汤来。”老三娘转身请她大嫂帮忙,又看了下账房和先生远远的坐在前门屋檐下说事,就加了句:“等下深夜里还得麻烦大嫂再烧一次,守夜的人也得吃些东西。”
“好哦。我会烧的,你放心就是,你夜饭也没吃,我多烧点你也吃一碗。”
“我实在是不想吃。”
“你好歹吃点下去,明后天老三的后事还要你忙呢,你不吃的话怎么熬的住呢?”
“我一点都不想吃啊。”
“我给你烧了端来,你等着就是,多少总要吃点。”
老三娘看了下外面,雨还在下,外面的灵棚里是盖了尼龙布的,那新东西防水很厉害,应该漏不下水来,但是出去挖苎麻根的老大还没回来,他怎么这样慢呢?莲花可等着喝这个呢,老三娘正想着,青云娘从楼上下来了,想必是她见莲花爹娘上楼去,就自觉避了开来,老三娘见她下来了,就说道:“青云嫂在楼下坐会,我们等一等我家老大,他到现在还没回来呢。”
“大概下雨走的慢,莲花看样子是还好,今天晚上煎了苎麻根喝了就好,倒不用急。”
“那就好,不过我还有些担心老大,你们坐着,我去接接他。”
一直坐在前门凳子上等着老大的大儿媳,听到婆婆说要去看自己丈夫,这下正合心意,她一直等着老大回来,到现在都还没见人影,不由得心里就在嘀咕,这雨天夜黑,山边不知道怎么样呢,万一雨下的太大,山洪来了怎么办?万一太黑了,老大一个看不清,掉到坑里去了呢?这样一想心里就七上八下的,但是要她一个人去山脚看老大,她却是不敢去的,她本来就胆子小,今天又出这样的祸事,她哪里来的胆子夜里出去?婆婆要去接自己丈夫,这倒是正好,她这就站了起来说道:“娘,我跟你一起去。”
她婆婆就看了她一眼,点点头并不说话,两婆媳就打了一顶伞,账房看她们两个要出去,赶紧递过来一个手电筒说道:“夜里黑,你们出去可得带着这个。”
“我还想去找下手电筒呢,多谢你了。”老大媳妇赶紧道谢,接过手电筒按了下照亮了前路。
老葛老婆人老见识多,天黑怕什么,以前经历过更可怕的事情呢,混乱年代里,夜里抓人打人的时候,即使是根红苗正的三代贫农,看着那些人的疯狂劲,听着那些人的惨叫,再大胆的人心里也是要怕的,就是好好的人,要是闲言碎语不小心说了什么,万一被人听了去,那时候随意乱攀扯乱举-报的不是没有,说不定那些疯子就上门来抓你去批-斗,那段时间活的可真苦啊。
夜深了,雨还是不停的下,婆媳两个人靠在一起撑着一把伞往山脚走去,老大媳妇突然听到一阵怪叫,“嘎嘎~嘎~”
“妈呀!”老大媳妇被吓得一下往后退了几步,立刻就被夜雨淋了满头,又吓一跳,赶紧凑到伞下,说话都颤抖了:“娘,哪个怪鸟在叫呢。”
“你都知道是鸟了,你还怕什么?”
“这..这不是心里慌的吗,娘,这天可真黑啊。”
“你看那前面是不是有灯光?是老大回来了吧?”
“哎,还真的是有打着手电筒的,老大!是不是你啊?”老大媳妇大声喊了句。
深夜寂静老大媳妇又喊的大声,对面从山脚往回走的老大反而被她吓一跳,他手里拿着东西,雨又下得大,他带着伞打着手电筒只顾看着眼前,没注意对面来了自己娘和老婆,远远的他老婆喊的这一声,反而是吓到了他,今天家里的人神经都绷的太紧了。
婆媳两人在这边等着他走近,三个人会头了一起往老三家走,因家里办事,洋油灯点了一盏放在门口,能看到刚才还坐在门口说话的先生和账房都不见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喊进去吃榨面汤了,老葛老婆这么想着,就走上了老三家的台阶,一步踏上了屋檐下,就听到了楼上莲花一声尖叫:“你们给我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