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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野草闲花不当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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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乐门舞场在静安寺后街的拐角处,面东南居雅安好生一座圆顶欧式建筑,到了夜晚壁上更围了虹霓,暗麻麻的地界里独张扬着那一份跳脱。纪少一下车就忙着和相熟的摩登男女打招呼。兰乔一整天都被那份孤傲的自由之心折腾,双手交叠,款款立在纪少身后不晌,倒是显摆了一派孤芳自赏的刻薄像,她游目左望,见一团一团的建筑印了夜的暗影,而十年之后,只隔条街,有一座建筑名常德公寓,一位看透了人情却看不透这个时代的女子将立在六楼的一座窗前,看天上的白云苍狗,也看到她断不该结交的一个中年男子把礼帽按在胸前,缓缓地走过来。
真是冤枉,为什么她要知道得这些故事,为什么她要知道拥有上海滩最妩媚的美目的女星将在今日死去,为什么她要知道常德公寓终会住进那位清瘦女子,而偏偏是为什么她竟要回到故事之中,却什么也无力改变。兰乔方自恋自艾着,纪少已伸过手来,携了她的手,轻轻拖着,一阶阶地走上那大理石阶去。她微一恍惚,见那门前人影幢幢,衣香依依,自己被一只有力的手牵引着,他的手心温润如玉,一如他风彩卓然的翩翩气度。可是她很快又警醒,心凉如冰,身前这男子,于自己只怕是最危险的人,他亦文亦武,亦官亦绅,或正或邪,让人无法测度。也许终有一日,自己将与他不再暧昧,而是搏死一战。
云霓晕晕,闪烁的华彩如燕雀鸿爪般。
舞池中,兰乔被纪少挽在臂中,一圈一圈地旋转着。那穿越的女子心中只余下遍地黄花般的凄婉,她仿佛看到神女般的阮玲玉正在宴会上含泪泣血而笑,看到她被男人拉上了车,他们争吵,然后那男子狠狠地给了她一记耳光……,十数条街的背后,一家地下赌场里,一个面黄肌瘦,颓唐无比的青年正魂不守舍地看着赌盘,而同样从宴会中走出来的一个高大男子,面带沉重,一步步地走在梧桐树的阴影里。
这样的三个男人!这样可悲的时代!
再过不到一百年的光景,即使是发生艳照门这等事件,那被伤害的女子尤能勇敢地站起来,微笑着爱人和被爱。
她越想越怒,忽地发觉自己正坐在大厅的侧席,纪少与警备司司长的小妾舞得正欢。她不再多想,拿了皮包走出百乐门舞厅,夜色凄迷中叫了辆黄包车,直奔沁园村9号。
车行一路颠簸,兰乔的呼吸自来到民国后第一次畅快无比,她略略想了下纵是救下了那女子,她又会有怎样的出路呢,就象周先生所说娜拉出走后又待怎样?于是她心中又升上一层阴影。
黄包车行了多时,终于停在了一座花园洋房前,兰乔下了车,从手提包中取了纸币交于黄包车夫。不想这时那洋房的门突然大开,一辆黑色的矫车惶惶然驶出,在她眼前一晃,然后逃难般地迅速消失在街道尽头。
兰乔傻傻地僵立在门房,呆若木鸡。
迟了,终是迟了。历史如此强撼,终不可违。
1935年3月8日晚,一代女星阮玲玉终因不堪重负和舆论指责自杀,死时年仅二十五岁。她忘后,中国的默片时代也结束了,而她,在她最辉煌的时刻死去,浅浅芳魂遗香至今未息。
阮玲玉死讯传来,千万影迷为之哀恸,亦有痴情者以死追随。及出殡当日,无数上海市民走上街道送她最后一程。
大美日报的二楼上,施兰乔目光中毫无神采,望着因阮玲玉之死而几尽倾巢的报馆,她满怀怆然,默默地走出报馆大门。天空中一轮朗日,三月晴天,正是大上海最好的时节。她在路口处寻了一处馄吞摊,由着性子要了两碟咸菜,二两烧酒,然后从怀里摸出茶叶包来,放几丝干茶叶于口中,细细品着。
此时她想得不是那已逝去的女子,却是她自己,她有些疑惑自己在这一世上究竟是否真的活着,或者她活着,而她的心,已经死去了,被压成扁扁的一片,缀在旁人家的雪白窗棂上。
身旁忽坐了一人,她瞥一眼,见是从别克车上走下来的纪少,披着黑呢子的大氅,盯着她桌上的杯中物不语。
她笑,手腕儿支了腮飘渺地看他。酒意上头,晕晕地不知今夕何夕。
“我会去送葬,本打算带你去。”
果然是透着亲近,什么都想着她。她更是止不住地笑,忽地没头没脑地开口:“你相信吗,会有一个理想世界,民主的理想世界,马上就快来了,她不会死。更大的事儿发生都不会死。我在街上走,不会看到人砍人。外国人,都被撵跑了。苏州河,是清的。堂子的姑娘,那些美丽的人儿,更好的生活。我不说,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你摸摸我,我是透明的……”
她语无伦次地说着,眼中蕴满了泪。
而他望着她,因为她的话而呆了,他的目光透出一种光亮的清洌,如她饮下的酒一般。他盯着她,不知该怎样对她才好了。
两人都默默无言。
忽地一个声音响起:“三哥。”随后一个高个子的青年人快步地走了过来,立在纪衍儒身旁,扬眉而笑,微黑的脸颊上露出了两个酒窝。
纪少抬眼见是他,目光中现出难见的明朗温暖:“凤鸣,这边坐。”
那青年应声坐下,这才看到兰乔,见她一脸晕红,如敷了粉的瓷人般楚楚动人,便是一呆,随即不好意思起来。
纪少介绍道:“这位施兰乔小姐,大美晚报的记者。兰乔,这位是孙凤鸣,晨光的摄影记者。我很好的小兄弟。”
听了纪少的话,兰乔大惊,顿时头中酒意消去了大半。
孙凤鸣。
莫非不日后于南京城中,在近百权官前刺汪的惊天一枪就是出自他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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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五年的时光悠悠然渡过。及梧桐树叶绿,黄埔江水也变得温润,一股股南来的季风若无形的海浪轻轻地抚摸这一方旧时滩头。阮玲玉的死已成了今日之故事,未来之逸事。兰乔每每想起,心中唯余下一丝慨然,更在心中落下一种凛然的警惕。于男人,女人永远不会是他们的全部,即便分出一角来浪漫地施与,也要每每权衡再三,需拿走时也丝毫不会留下情面来。绕是如是想,那纪家三少却让她越来越看不分明了。这位戴雨农口中权力不逊于张少帅的纪三少与她越来越亲密,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望着她的目光中竟然也会有一丝怜惜和倾慕,这丝亲密之意是那样的浅,浅得若非她生性敏感,着力品味是断断体会不到的。可就是因着这份浅,尤显得真切。
她与纪少在上海的社交圈里已是人尽皆知的一对“璧人”,连她自己也因为平静而安逸的生活而迷糊了起来。连那戴雨农也再不出现,由着她与纪少同出同游。她有时也会提醒自己,她是戴氏安排在纪少身边的一枚暗雷,就象他在这片中原大地上安置的许许多多枚“暗雷”一般,可是时间拖得久了,这样想的次数自然少了。身边的男子,在她自己的时代是断寻不到的,一身风彩,举止间暗藏飒然风骨,仿佛下一刻就会做出惊天动地的大事般。而他,对她也越来越宽容,她每每由着性子不自觉地讲出些一个时代后的话语来,他只是笑,随她插科打诨过去。
他盯着她,目光蔼然,仿佛她的话语深入到了他的内心中,她是他的另一个自己般。
一个夏天便这样中庸地渡过。
这个夏天的一个夜晚,在旧上海的一棵梧桐树下,饮了些许红酒的她倚在重重覆覆的大叶之下,被纪少轻轻地吻到了唇上。她看到天空中有一枚黄黄的月亮,被梧桐树叶切得边缘参差,这冰魄般的一轮可是张爱玲笔下那一轮从不团圆的月吗?男子气息重重地覆盖了她,依旧略带着一丝拘谨和戒备,轻而柔地贴近着她,仿佛在走一条长长的路,小心意意,从容不迫。她的心不觉地泛起了酸涩之意,终于品出这世间为什么有许多的笨女人,会为了男人甘心情愿地做飞蛾,取火自焚。
这是她的初吻,在一个世纪以后的那个时代里,她是职业女,做的是精明人,强撼得独力撑起自己的世界,使男人们每每试探后便退开。她觉得很好,少了许多麻烦和计较,她不想浪费时间。可是此时,如此晕黄月下,这一身传奇的男子却让她迷失了,觉得自己变得微小如尘沙,真的是低到了地下去。
原来,这样也是蛮好的。
“兰乔。”
“叫我宛儿。”
她低喃,不是兰乔,是宛儿,宛儿的心,宛儿的感动。她想他知道。
纪少的气息干燥清爽,微带一丝火药的甘辣,她恍惚着是不是自己又敏感了,因他是军人所以臆想出那味道,可是不待她细品,纪少已疏离,挽了她的腰,把她从那棵静静伫立的树下带走。他什么话也没有讲。正是因为没有讲,让她禁不住浮想联翩,仿佛所有的语言都在每一朵云和每一颗星的光芒里浮现。
到了秋天,黄叶满地。
时逢国民党六届四中全会开会在即,兰乔被张似旭派做外采记者,与一摄影记者赴南京进行采访报访。张似旭这样安排自然顺理成章,因为兰乔本就是南京方面指派过来的记者。兰乔依旧沉默地听从安排,一声枪声却已在耳畔响起。
第二日拿着张主编买来的火车票,到火车站寻那特快的“蓝钢快车”,只见一众人等“汹汹”然涌向悄然立在轨道上的九节进口钢骨火轮,兰乔顿时头痛起来,她初中开始就独自外出上学,挤火车挤得怕了也厌了,便退到一边,身旁的王摄影怀抱着德国制造的高级像机,也不敢向前去。两人于是在站台上闲话了几句,言此去南京,必会见到某某某某。
小火轮于火车头上吐出白烟,缓缓地凄迷了石板的站台。上车的人越见稀少,站台上多是挥着手儿送别的人们,两三棵杨柳迎风枝条飘荡,尤显得这离别中有淡淡的潇洒之意。兰乔轻轻按低宽沿的礼帽,与王摄影缓缓地向后走去,寻着车厢,见车厢里已挤满了人,她头更痛了起来,只得硬着头皮准备上车。忽听背后有人唤她的名字,她停步回顾。
依依白烟于站台上更浓。一身戎装的纪少端然立于火车前部的站台上,一株垂杨柳寂然于他身后。她从未见到过戎装的纪少,顿时恍惚了起来,仿佛这是与他的初见,而他,是令她陌生的一个肃然,不怒而威,双肩似担尽了万钧重负的军官。
她觉得自己的心在那一刻如被重重地撞了一下,然后就坠向了一个不知名的地方,一直不停地坠了下去……
纪少带她和王摄影到快车靠前的军政特权包厢里坐。她有些笨笨地问他为什么这么巧会遇到他,他氤氲一笑,“不是巧,我们去同一个地方。我去开会。”
她一路晕晕地,迤俪地走进车厢,看着包厢里散散地坐着些许军政大员和身上围着皮草的贵妇和摩登小姐,直到坐到纪少身边的座位上,才注意到一直尾随在他身侧,此时在邻座坐着的两个背脊挺拔的挂衔警卫,她才猛然想通了纪衍儒刚刚的那句话,原来他是以常委的身份去参加国民党六届全会的。
她立时从身边男人的制服诱惑中清醒了过来,微一侧头,于那座位的缝隙间看到军政大员的雍容气度,自命不凡,心中忽地升起倦意。
火轮车于铁轨上缓慢地轰隆,虽是特快,于那沪宁线上通行也需五个多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