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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云破月来花弄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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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六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早得仿佛连最公正的时间都着急地加快了脚步,催着那一场场惊心动魄的戏码尽快上演。五羊城的这一声枪响,震得中华大地似乎都微微震动。其时西北方的沧沧边塞外,张少帅正对“剿匪”之令做消极抵抗,而东北方的莽莽雪原中,亦有一支抗日联军不拒那冰凉三尺之寒,在伪满州国如寒梅般傲然绽放。
金陵城中的蒋委员长初闻贝总参谋长被击毙,勃然大怒,便欲向粤地发难,可是他很快地镇定了下来,对身边的侍从说:“给我要戴雨农的电话。”侍从不敢待慢,把电话打到鸡鹅巷53号,让特务人员速速找到已赴两广公干的戴老板。
五羊城的一座西关大屋内,着青衫便装的戴雨农快步地穿过正厅,头房,绕过天井,一直走到尾房去。他毕恭毕敬地接过电话,听了十余分钟的校长训斥,然后谨慎地说:“校长,古话说小不忍则乱大谋,此时此刻,实在是不宜与两广发难。不过若您已有决定,学生与在广州工作的诸位同仁必以贝总参谋长为榜样,为党国尽忠。”
蒋公听他提到贝某,心下很不快,不过这番话倒是听进了心里,当下依他言按兵不动。至于粤晋联军方面,纪少觉得立刻举事北伐无论是火候还是时机都不到,便与陈济棠共同书写了万言的致中央政府蒋公函,信中细述贝总参谋长被枪毙的前因后果,言击毙他的一枪是不得不发。信函发出一周后,南京发来电报,只短短几句话:纪总司令至两广代中央行事,贝某枉图兵谏便是反对中央,纪总司令可自行处置。
这信来信往间,两方都了然官话背后的道理,只可惜了武夫贝某,成了权术之战中的一颗最早被打掉的棋子。广东的各级高官也人人自危,再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反对晋桂粤三方结盟,乱糟糟你方战罢我登场的南方看起来安定了。
匆匆又过了月余,逢陈济棠过六十大寿,驻扎在南宁的白承乾借贺寿之名也自南宁至广州。那寿宴连摆了七天,每晚都请来广东知名的大戏班子过来唱戏,阖府上下喜气洋洋,热闹非凡。
陈济棠于夜宴时忽然问起纪少可有妻室。纪少眼底一黯,心下一番计量,没有立即回话。陈维阳已快语地说:“爹,我不是和您说过吗,他现在还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陈济棠怒他莽横,瞪了他一眼。
纪少却淡淡一笑,说:“维阳,我已订婚,只是还未向你提起。”
陈维阳大是惊奇,便问:“是哪家的姑娘,上海的摩登小姐吗?”
纪少端起酒杯,浅浅地饮了一口,“有机会下次一定介绍你认识。”
陈维阳长眉扬得老高,“那是自然。”忽又顿足道:“唉,我本打算把我那个留洋在外的妹妹介绍给你认识,可惜了,小妮子没有这个福气。”
白承乾在一边听着,插嘴问:“你说维晨吗?她现在应该快二十岁了吧。”
陈维阳说:“到今年四月满十九岁。”
白承乾笑着说:“你这妹妹自小就刁蛮任性,我还记得咱们出国前在讲习所上学,她也就十岁的样子吧,坐了世叔的车,象个小公主似地到讲习所找你,问起过来做什么啊,她就说刚睡醒要骑大马,坐了爸爸,坐了陈叔叔,现在要坐哥哥。你顾着面子不许她坐,她就在咱们的操场中号啕大哭起来,那哭声把操场边上那棵大榕树上的鸟巢都震落了。”
陈维阳听他提起从前的糗事,也不生气,笑着说:“她那是被我们爷俩给宠坏了,现在越发张狂,腰上挂着枪,马鞭子不离手,寻常人都不放在眼里。爹的六十大寿也不见她回来,想是在外边玩疯了,我寻思着也就纪三有本事收服她,不想竟错过,真是憾事。”
纪少只听着,并不答言,扭头见陈济棠面色如常,只微微一笑。
夜宴过后,宾主移至南院看大戏。□□随在纪少身边,见无人理会,便按捺不住地在纪少耳边说:“三少爷,你是怎么了,这样大好的机会怎么就放掉了?”
纪少挑挑眉,行到一旁的荷花池畔,低语:“什么大好机会?”
“若能与陈家联姻,这三江口就是你囊中之物。”
纪少冷冷一笑,“□□,你并不比我年长几岁,难道也老糊涂了,我即便是要得这三江口,也不屑用这种方法。何况我对一方称王一点兴趣也没有。”
“可是你现在并无婚约,这等锦上添花之事,何乐不为?”
纪少怔了怔,眼光便是一滞,几秒钟后才说:“总之这种事你以后不要再提。”说着直向那南院去。□□代他不甘,心中纠结,却不敢再劝。
大戏已开锣,正是一出《金山寺》。戏台上神仙妖凡俱登场,好不热闹。纪少刚在位子上坐下,便听身边的陈维阳对白承乾说道:“我最不爱看大戏,可是我爹喜欢,若不是一会儿有好听的小曲听,我一定带着你们逃出去,免得在这儿受折磨。”
白承乾问:“什么小曲儿?”
“这却不好说,即不是戏,也不是咱们平日里听的西洋歌。我也只听过一回,那调儿好像可以进到心里去,没那么多弯子,象在和人讲话,声音韵律却极美。”
白承乾对他讲的什么曲子啊韵律的不感兴趣,只敷衍地笑。陈维阳便转头又对纪少说:“而且还有一奇,就是这可人的小曲儿全五羊城只有一个人会唱,这伶官虽是这个把月才红起来,架子却大,说自己是病身子。每日只唱两首便歇下来,任你把金山银山给她搬过去,也绝不再唱。”
纪少亦是听不进去,只由着他胡侃。忽听那戏台上锣鼓声息,众戏子已从两侧的虎度门退了下去。想是一折戏已唱完。
陈维阳便道:“快看,出来了。”
应着他的话,一个女子从一侧缓缓地走了出来,怀中抱着一只古琴。
天色已晚,满空黯然的星光,有下弦月正从云朵里露出脸儿来。戏台两侧灯火通明,这女子轻盈地走上台来,隔着十数米的距离,依稀可见她生得花容月貌,灯火映照之下,脸儿雪一般地白,一双目光如同寒冰一般清洌,并不斜视。
她盘膝坐在那戏台之上,将古琴放置于膝上,轻轻地弹拨,唱道:“浮云散,明月照人来,团圆美满今朝醉,清浅池塘鸳鸯戏水,翠盖碧莲开,双双对对恩恩爱爱,这暖风儿向着好花吹,柔情蜜意满人间。”
白承乾看见这女子便是一呆,觉得好象在哪里见过,可是一首曲子听完也没想起来,他扭头问陈维阳:“这不是周璇唱的花好月圆吗?哪有你讲的那些蹊跷。”
陈维阳摇头叹惜:“她平日里唱的不是这个,有一首西关小姐当真好听。韧卿,你一定得信我。”纪少并不答言,他扭头看纪少,却见那纪少身子僵直,一瞬不瞬地望向台上的女子。
这绝色女子一曲唱罢,歌声宛转,使座下人等无不心摇意驰。她也不多话,如玉般的手指又在那古琴上轻弹慢捻起来,口中唱道:“远在东边的山丘正下雨,看西山这般天色清朗,歌满处情是往日浓,愁是这阵深,末知东山的我,期待雨中多失意,雨后东边的山色已渐朗,这一刻见到西山飘雨,风肆意回望已恨迟,难像往日痴,尽管今天的你,含泪强忍乞宽恕,雨过了后方知当初不智,作了决定不必牵挂住,你要接受今天身边一切,我会向你祝福,一生都得意。”(注:邓丽君《东山飘雨西山晴》)
低沉微哑的声音清吟浅唱,娇而不媚,自有一番清朗之意,白承乾从不曾听过这样动听的粤语歌,听得便是一呆,喃喃地说:“果然不太一般。”
陈维阳听着心底受用:“我没说谎吧。我倒是奇你这木头都能被感化。”白承乾是温儒随和之人,由着他语带嘲弄,只说:“唱得确实很好听。”
陈维阳便笑着说:“她现在唱的歌儿只为应景,若是随了心儿唱,更是动人。我听过她的一首《葬心》,真是字字声声如红豆般,有刻骨的相思。”正说着,那伶官已唱罢两曲,低眉起身,抱着古琴退了下去。她于这台上抱琴来去,眉眼儿一分都不曾抛下台去,便似天地之大只有她一人孑然独处,而台下是一片茫茫渺渺的俗世尘埃般。
纪少耳边听着陈维阳喋喋不休地向白承乾灌输着我辈是风流人物的正主,不可让他人占了去。他只抬起右手,伸出戴着玉斑指的食指轻轻地示意。□□连忙两步走上前,俯下身来。纪少从腰上解下那块刻了表字的美玉,递给他,低语:“去后台问一声,可是故人?”□□道了声:“是。”双手接过玉牌。
***
草草搭起的戏台后,那伶人唱完两首歌退下台来便咳嗽不止,她坐在角落里喝了两口茶,静静地歇了一会儿胸口的滞闷才稍稍和缓。抬眼见一位军官正绕过后台散放的刀枪和旌旗,一路向她走过来,她便是一呆。那军官走到她近旁,微施了一个躬身礼,然后抬起右手,摊开的手掌上托着一块美玉,那玉在幽暗夜色中透出莹润的光芒,上面凸刻着韧卿两字。
“这位小姐,我代我们家少爷冒昧地问一声,可是故人?”
伶人呆呆地望着那块美玉,清如茶波的眼眸瞬间泛起了淡淡的波意。稀世的美玉仿佛凝结着世间所有的美好,而对于她来说,却已是非常遥远的事了。那日她晕倒在西关幽僻的巷道上,连登徒子都被她骇倒,飞快地逃走。她以为自己大限将到,可是数日之后悠悠转醒,望那居室中的摆设与陈列,还是老旧的模样。她失望极了,倒在床上掏心掏肺地咳了出来,直咳得又吐出血来。
救她的女子是租住在西关幽巷的一个唱广东大戏的戏班子里的正旦,从前唱戏的都是下九流,或是因为身份上的低贱,反有无私的善良之心,这筱月容并不嫌弃她一身的病,虽然那戏班子上下有几十口的人要吃饭,生活并不宽裕,她却央着班主为兰乔单设三餐,红糖米粥,佐以煮熟的鸡蛋。兰乔体弱得手抬不起来,筱月容便亲自喂她。所以虽无良药,可是因为有着悉心温暖的照顾,兰乔的身体便健壮了许多。
戏班子每日晚上都要在龙津西路街尾的一间老旧戏台子里唱戏换铜板钱。兰乔身体方好一些,能下床来便捡着些轻便的活儿做,不使自己做闲人。一大家子都是心肠极好的,见她拖着病身子做事儿,知她要强,所以也不阻拦,却每每在她之前把该做的都做好了,而且并无一人详问她的家事,缘何孤身一人晕倒在这陋巷里,让兰乔感到从未有过的温暖与善良。她想自己这病是在肺里边,只怕会传染,便总是与他们离得远远的,从不与别人面对面的讲话,而且硬撑着浆洗贴身的衣物。
这样一天一天地下去,她每晚都对着月亮把玩那块血石,心中深深地纠结着不甘。
一天晚上,戏班子唱那出《帝女花》,筱月容饰长平公主,哀哀戚戚地唱道:唉,盼得花烛共谐白发,谁个愿看花烛翻血浪,我误君累你同埋葬,好应尽礼揖花烛深深拜,再合卺交杯墓穴作新房,待千秋歌赞注驸马在灵牌上。
恰好台下有一群东山少年郎,为图看个热闹卖戏票进来,不想听了几个小时的悲悲切切,当中有一人再也按捺不住,“呸”了一声,说:“真是丧气。我们听不下去了,喂,有会唱小曲儿的吗?给我们唱两段解解晦气。”
台上的戏被他们生生打断,筱月容当时就恼了,她是正宗的粤剧传人,不屑为这群宵小唱曲儿,便一甩袖退回后台去。那少年郎也不是等闲之辈,让手下出去打了个电话,不多时一个小队的军人就把这戏台子围个水泄不通,声称听不到舒心的小曲儿绝不撤兵。
筱月容性子倔强,又兼习正旦和刀马旦,很有份红伶的痴傻,冷冷地回说就是被一枪打死也不登台唱曲儿。
两方便僵持着,台上台下箫冷之气越来越胜。兰乔那日在戏台上扮宫女,把这一出现实中的大戏看了个通透。她无言地退回后台卸妆,换了寻常的短褂,长长的乌发梳了一条长辫子。后台的乐器堆里有古琴,因长年不用,被灰尘和珠网蒙住了,她用粗布擦拭净,略试了试音,便抱着那琴缓步地走上台去。
大家见她一言不发地走过去,都不知她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纷纷凑到台侧观看。
台下那东山少年郎正傲然端坐,见她小小的一个女子,瘦瘦小小的浑不胜衣,那份楚楚可怜弱质的态度已让他气消了一半,下颌一昂,问:“你唱?”
兰乔点点头,在台上盘膝坐下,将古琴放在膝上。一百年后的那个世界里,家长们都盼子成龙盼女成凤,兰乔的爸爸也是迷失于少年教育洪流弄潮儿,单单乐器这一路他就迫着兰乔把西洋钢琴和中式古琴都练到了十级。可惜长大之后的兰乔却每日码字为生,做了难出成就的书生。
兰乔弹奏着古琴,唱道:“西关小姐佢个个娇俏,你那美态犹如像弯弯月儿,白襟衣伴长裙飘飘又回眸一笑,知书识礼佢觉重要,金山不会折其腰,西关小姐莫怪我轻佻,看你笑意犹如伴轻风送月影遥,我撰山你住龙津东又门当户对,奢想今世岁月里,牵手相对儿女成堆,看看我,何日能爱上我,白鹅潭畔坐坐,望能开花结果,白天共长夜过,永远像相恋最初,我爱你然后如你爱我,为梦圆我奋斗,你是家中圣手,让生活悠悠过,永远像相恋最初的我。”(注:东山少爷《西关小姐》)
她所唱得自然是流行歌曲,一百年前的东山少爷却是听了个惊奇不矣。这些来自东山的纨绔子弟都是自名风流的,却从不曾听过这样自由的歌曲。如此浅白的广东话,生动无比,毫无矫揉造作。兰乔的嗓子又是甜美略带着沙哑的女中音,从前在歌厅里是唱粤语歌的麦霸,在二十一世纪当然无甚稀奇,可是在这一百年前的戏园子里,却唱得数十人呆呆地不知此时何时,此地何地。
那东山少爷半晌才回过神来,喃喃地说:“好,好听。”
这档子事儿就这样化解开来,兰乔却不知自己因为这一曲《西关小姐》竟一夜之间在五羊城里唱出了名声。慕名来听曲儿的人们越来越多,她便似选秀达人一般红了起来。因她当日被救之时对筱月容称自己叫做小乔,此时到西关听小乔唱曲儿,便成了五羊城里新兴起的一件时髦事儿。
时髦到连“南天王”的寿诞都请他们来唱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