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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水寒/戚顾同人]风沙。(短篇完结)
[戚顾]风沙。(短篇完结)
风沙在戈壁间肆虐,艳蓝的穹苍下飞沙走石。
风沙中,一个人正逆风西行。
他穿着件紧身的黄色衣裳,却又穿着件很宽大的碧青色袍子。风沙灌进来,他的袍子向东鼓起来,看上起就好像一只逆风而飞的蝴蝶,随时都有可能被风暴卷走。
敢逆风,要有胆。
头上有鹰。鹰在盘桓。
不是微风,甚至不是猎鹰,而是食尸的兀鹰。
猎鹰虽凶狠,却始终吃不了人。而食尸鹰,则是沙漠的鸟王。
食尸鹰不是一只,而是一群。
它们从一百里外就一直追随顾惜朝,直到这里。
它们的眼中充满了饥饿,凶残,野蛮的兽性。它们在等待着吃他。
鸟为食亡,它们绝不肯放过任何一个食物。
顾惜朝也在等着吃它们。
他之所以能从一百多里外走到这里,喝的就是它们的血,吃的就是它们的肉。
这并不是凶残。这是大自然的生存法则,适用于任何动物,也包括人。
鸟想活,人也想活,而生存的机会并不多。
无论是人还是禽兽,当自己的生存受到威胁的时候,都会去伤害别人,都会去争夺生存下去的权力。
这并不是错。所有为了生命,为了生存下去而犯的罪,都不能有人去指责。因为这个世上绝不会有比生存更大的理由。
千年万年,永生永世,绝没有比生命更美丽,更珍贵的东西。
风沙终于停了。
大漠没有孤烟,夕阳却已落迫西天。
满天夕阳下的大漠和戈壁,美得仿佛有种摄人魂魄的力量。明明是一片没有生机,无边无迹的黄褐色,却偏偏有种能让任何人觉得感动的庄重和狂妄,苍凉和豪迈。
何其悲壮哉,北方的大漠!
是悲壮,不是悲哀。
大漠无情,不需悲哀。
这种美虽不适合人去体验,却绝对值得欣赏。
火一样燃烧的夕阳,仿佛已让顾惜朝看得痴迷。
他独立在戈壁石崖上,眼看着红霞落尽,黑幕拉开。他的脸上仿佛也染上了一片火红的烟霞,他的人也仿佛融进了这片深黄色的黄沙中。
他用石子打下一只食尸鹰当做晚餐,又在石崖间找了处避风的地方,把袍子拉紧,靠着石壁倦极睡去。
冷风、黄沙、寒夜。
但是他已睡着。
当他从恶梦中惊醒时,第一眼就看见了一堆火。
比奥林山的圣火更让人震奋,比满天夕阳更加温暖的火焰,在寒风中晃动,不会熄灭,却越烧越烈。
火堆离他并不很远。火旁坐着一个人,血一样鲜红和夜一样深黑色交织的衣服,火光映红了他的脸。
他的脸温和,坚毅,沉思时便如石雕铜铸,如磐石不移。
他这个人如同出自魔法的咒炼,永远都能保持笔挺,不屈,不倒。
顾惜朝虽然吃惊,却并不觉得奇怪,只对他笑了笑,道:“是你。”
“我也想不到会在这里遇到你。”
其实戚少商也并不是完全想不到。对他而言,算得上大吃一惊的事并不多。
“你怎么会在这里?”戚少商对他的语气平平淡淡,没有仇恨,也没有友情。
顾惜朝淡淡抿着嘴,好像在考虑怎么回答。
戚少商忽然微笑,问了句很奇怪的话:“今天你再遇到我,有什么感觉?”
“你变得比以前更有英雄气概了。”
江湖上有一条龙,一条有九条命的龙。纵然是天上的天龙,海中的水龙,都要对这条龙伏首称臣。据说这个人就是龙的精魂化身,是永远不会被毁灭的。
江湖上的人都听说过这个传言,也都在传播着这个传言。
“可是你却不同了。”戚少商凝视着他。
“哦?”
“你变得比以前更落迫了。”
顾惜朝笑了笑,笑声中带着讥诮,道:“从你第一天遇到我起,我哪一天不落迫?”
他的确一直都很落迫。他穿的一直是袖子很宽大的书生袍子。
“你来这里,又是想干什么?”
前面不远就是连云寨,顾惜朝会到这里来,当然不会没有目的。他会干的事又怎会有好事?
戚少商是不是已经在怀疑他?
顾惜朝没有解释。
没有意义,不必多言。
他忽然也问戚少商:“你什么时候来的?”
“半个时辰前吧。”
“为什么不叫醒我?”
“我觉得你可能更想多睡一会。我不想打扰你。”
顾惜朝的目光扫过戚少商手中的剑:“你手中有剑,为什么不杀了我给你连云寨的兄弟报仇?”
戚少商的目光望过顾惜朝的身后,望进茫茫浑浑的黑色中,淡淡道:“死去的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复生,我杀了你也没有意义。”
顾惜朝冷笑,道:“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杀我。”
“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一瞬间,顾惜朝的眼中闪过一抹兀鹰般的凶猛和凌厉。
只一闪,又消失。
“因为我是你的知音。你是大侠,只要我不还手,你就下不了手杀我。你已经坚持了你所谓的侠义三十年,现在又怎么会改?以后又怎么会改?就算你心里恨不得把我喝血吃肉,你也不会偷袭我。”他又凝视着戚少商,眼中有笑,却没有温度。“我说对了吗,戚大侠?”
“对了一半。”戚少商抱着逆水寒,淡淡道。
“一半?”
“还有一个原因,”他看着顾惜朝,“你想不想知道?”
“说来听听。”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太冷。旗亭酒肆就在前面,我们可以去那里过夜。”戚少商转身牵马,一跨而上,红袍飞进风沙。
“大当家骑在马背上,说话当然不腰疼。”顾惜朝道,“我却要用脚走。”
戚少商心里想笑,脸上却只能绷起,向他伸出手,道:“上来吧,我载你一程。”
顾惜朝笑道:“我可不会跟你客气。”
“我知道。”
伸手拉上他的手,顾惜朝一翻上马,健马前蹄腾起,一声长嘶,立即箭一般射进前方的黑夜中。
风沙又起。
沙漠中的风狂妄而强劲,吹在脸上如刀割一般。白天如火,夜晚如冰,在这片冷酷无情的沙漠上,风就是它的语言。
燃烧激烈的火堆在风沙中剧烈摇晃,却始终不肯熄灭。
明明看见它熄灭了,它却又窜上了火苗,仿佛在干柴烧光之前,什么也不能让它熄灭。
生命岂非也是如此?如此美丽,如此匆忙,偏又如此坚韧!
顾惜朝回头望去,忍不住问:“你为什么要生那堆火?”他说:“你并不打算要在这里过夜的。”
戚少商淡淡一笑:“我不生火,你就要生病了。”
他的声音低沉仿若在叹息。
风沙渐小,也仿佛在低声叹息。
顾惜朝沉默。
戚少商忽然又问他:“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在找一样东西。”
“你找东西?”戚少商忍不住问,“你在找什么东西?能不能告诉我?”
“能。”顾惜朝从他的肩头望向前方,前方也是一片完全无异的黑暗。“等到了旗亭酒肆,我就说给你听。”
旗亭仍然是旗亭,只是物也不是,人也不在。
一推开门,一股刺鼻的烟尘味就扑面而来。两个人同时掩住了鼻息。
屋里一片黑暗。窗外的月光却照了进来。
风沙已退去。明月高悬。
很少有人真的能想象沙漠中的月色有多美丽。那种美丽远比关山的明月更明亮,比漓江的水更温柔,比长江的巫峡更有灵气。
戚少商不知道从哪里找出来一小截蜡烛,刚点燃,就被顾惜朝宽大的袖子一扫,一股风,熄了。
“你干嘛?”
“我想看看今晚的月亮。”
顾惜朝一转身,走出了房子。
外面天地悠悠,微风吹动浮云,月光也仿佛流动起来。举目四望,无处不依旧。
顾惜朝缓步走上木架,木架已在摇动,就像个要散架的骷髅骨。
高台上的草蓬顶已被风刮得一根草不剩。举目,满天繁星近得仿佛就在头顶上,只要一举手,就能摘下一颗来。
“摘来下酒,”一个人已来到他的身边,风也正在此时吹上来。这个人简直就好像是乘风飞来的。“如何?”
未见人,已闻声。
声来时,酒也来。
顾惜朝一伸手,就接住了一瓶酒。
戚少商身体旋风般一转,人已伏卧在高台的木桌上,一手支着头,一手举起酒,剑已被抛弃在桌边,一式望月醉饮。
他有个特别的本事,就是仰面倒酒,可以不呼气。酒不倒完,人可以一直不停。什么时候一坛酒倒完,他才什么时候换气。
不过,他这次没有倒完,因为顾惜朝已经在问他:“你从哪儿偷来的酒?”
“老地方。”
“那里还有酒?”顾惜朝倒是没有想到。
“人虽然死了,但是酒却不会飞。”戚少商坐起来,接着道:“而且酒不会过时,越放得久,味道反而会越好。”
顾惜朝笑道:“你有句话的确没有说错。”
“哦?”
“偷酒你的确最拿手。”
戚少商笑了,却不知道是真笑,还是苦笑。
“现在你可以说了吧。”
“你要我说什么?”顾惜朝面对着他。
“你到这里来找什么东西?”
高处风大。
风声呼呼然,吹来一片沙尘,灌进两人的衣袍。衣角飘飞而起,影子从高台上一直拉到台下的沙面,看上去就像是两个黑夜中的幽灵,魔手挥舞。
“我来找我想要的东西。”顾惜朝面对着远方,很久才回答。声音也融进这呼啸的风声中,变得悠远而沉郁。
“你想要的是什么?”戚少商立在他的身后,凝视着他的背影,和前方一片美丽又可怕的黑暗。
“我不知道。”
“你会不知道?”
“以前我一直以为权力和晚晴就是我想要的。”顾惜朝的声音更低沉,低沉如黑夜。
黑夜仿佛在叹息。
顾惜朝也在叹息,回头看着戚少商,眼中竟然充满了疲惫和潮水般的幽倦,道:“直到晚晴死后,我才知道,她才是我一直真正想要的。可是现在,我却不知道我还想要什么。”
然后他又回过头,去眺望四下的沙丘和戈壁。
一群盘旋低飞的食尸鹰从月色下飞来,飞过他们的头顶。
“我回到这里,是因为我心里隐隐有个说不出来的感觉。总感觉也许在这里,我能再找到我真正想要的东西。”
他又回头问戚少商:“你呢?你这几年可是神龙见手不见尾,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我吗?”戚少商抿嘴,笑了笑道,“我是来办案的。也没想会正好遇上你,也许是我们两个真的有缘。或者,”他也看着顾惜朝,冷冷笑道:“真是那句老话,冤家路窄吧。”
“你办什么案?”
“我追十六个江洋大盗,一路追到这里。”
“一个追十六个?”
“不错。”
顾惜朝一副好像要笑的样子。
“怎么?不相信我有那么大本事?”戚少商看着他,微笑道。
“相信。”顾惜朝抬眼,“你的本事我当年就见识了。”
“你...你这几年过得好吗?”
“怎么才算好?”顾惜朝叹了一口气,沉郁道:“我也不知道我过得好不好。”
戚少商笑着摇了摇头。
“不过,我倒知道一件事。”
“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我会落到今天的地步,全都是因为你。”顾惜朝的声音很平静,如一潭水。
戚少商的声音里带着讥诮:“因为我?是我害了你?”
“你要是早点死了,我现在早就权势在握。唉。”他又长长叹了口气,“可是你总不死,我遇上你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你倒还很有道理啊。”戚少商把逆水寒抱在胸前,笑道,“你怎么不说你自己杀不了我呢?”
“我以前也很不服你,不过近来我却想通了。”
“哦?”
“每个人这一生都会遇到一个克星。大概你就是我命里的克星吧。我现在也认定了一件事。”
“什么事?”
顾惜朝看着他,道:“那就是我绝不会再来杀你,连看也不想再看到你。”
戚少商道:“你已经看到我很久了。”
顾惜朝道:“所以我胃口已经倒完了。”
戚少商摸了摸眉毛,在笑。当然不是那种很愉快的笑。
“喝酒。你说的话我听着总觉得带刺。”
“好。今晚只喝酒,不谈带刺的话。”顾惜朝一仰头,倒了一大口酒。
戚少商看着他,忽然问:“你酒量如何?”
“不输从前。”
一语未绝,忽然间,一阵尖锐的风声破空呼啸而来。
一箭流星之光闪过,顾惜朝一偏头,那一只箭察过他的头发,又射向戚少商。
戚少商也一偏头,就听“哆”的一声响,那一只箭正钉在高台上的木柱上。箭柄犹自震动不止。
一箭就差点能把台上两个人都射穿,无论来这个人是谁,顾惜朝都希望不是来找他的。
弓箭的射击距离不可能太远,射箭的人就在附近,就在下面。
而他们在台上,台上连一根草都没有。他们简直就等于是活人靶子。
只不过,这两个靶子非但是活人的,而且还能蹦会跳。
箭梢的羽毛尚在振动,戚少商的人已如神龙般飞起,直向木架台下跃出。
台下不远处正有一条人影飞起,急向远方窜出。
顾惜朝在看着。
但是突然,他冷漠的脸上露出种奇怪的表情,忽然也跳了下去,宽大的袍子翻飞起,就像一只要堕入地狱的魔鬼。
他一跳下去,木架台就“框”的一声,散架了。
月光忽然间已消失。
一阵狂风从远方卷来,忽然间就以排山倒海,翻天覆地之势席卷过来。
沙漠中的风暴说来就来,有时候甚至都没有一点预兆。但是它一来,就是一场可怕的噩梦。
鹰有种奇异的本能,仿佛能觉察出不祥的凶兆,所以它们总是能躲避过灾难。
先前食尸鹰从他们头上飞过时,他就应该留心到的。
鹰的叫声匆促而充满恐惧,沙漠的气候必有变化。
这种变化是这三个人都没有料到的。
忽然间,他们所见所及之处就已完全是一片沙尘。
这茫茫的沙尘中,一股巨大的龙卷风便如被活人生气所吸引的魔鬼,向他们这个方向快速移动过来。
那个逃窜的黑影首当其冲,立即被吞蚀进狂风中,连惨呼声都完全被风声吞得干干净净。
戚少商还算反应快,立即使千斤坠,落了下去。
风暴已完全控制了这个地方,只见飞沙走石,天昏地暗。上不再有天,下也找不到地,仿佛这整个天地之间,除了黄沙,还是黄沙。
戚少商脚一沾地,人已在飞快地后退。
他的速度很快,但是风的速度却比他更快。
当风要吹来的时候,又有什么人能比它更快?
旗亭酒肆旗杆上的大旗迎风飞扬,也随着狂风拔地而起,如旋窝般盘旋着飞起。
杆尾正扫向戚少商。
戚少商人在大风中,正没法脱身,忽然有根绳子从酒肆里飞出来,缠上了他的腰。
他的红袍翻飞而起,也正如一面大旗,就跟着绳子飞了回去。
屋门“碰”的一声关上了。
一波强烈的风沙正打在厚门板上,整座酒肆的房屋都似乎跟着震动起来。
木门并没有被打开。
因为里面已经顶上了七张桌子,一个大水缸,两个大米缸,每个缸的个头竟然都不比人小。桌子上还另外坐了两个人。
两个人都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这要命的风暴,怎么说来就来?”戚少商小声嘀咕了一句。
“这就是沙漠吧。”顾惜朝笑了笑,看着他,“这你该比我清楚。”
戚少商抿了一下嘴,跳下桌子,边向里走边说:“我去拿瓶酒来。”
他不但拿来了酒,还拿来了两个大黑碗。
“喝一碗?”
顾惜朝笑着点了点头。
外面还是天翻地覆如一场恶梦,里面的人却仿佛已忘记了危险,已在饮酒自乐。
戚少商坐回桌子上,刚提起酒瓶要倒酒,门外就是一股劲风拍在门板上。风中还夹带着巨石。
门板发出一声响亮的震响,差点连里面的桌子也要跟着翻出去。
酒瓶一歪,酒全倒在他自己的腿上。
“哎呀,可惜了好酒!这可是没掺水的炮打灯。”这时候,戚少商居然还有空关心他的酒。
顾惜朝手上端着一碗酒,心里却已在担忧了。
“这个酒肆能撑得了多久?”
戚少商瞟了瞟屋里的周围,悠然道:“这你大可放心。”
他一边替自己也倒了一碗酒,一边淡淡道:“你知不知道高鸡血这个酒铺有个外号?”
“哦?”顾惜朝扭头看他,“叫什么?”
“万年不倒之铁壁。”
“万年不倒之铁壁?”顾惜朝“喝”地冷笑了一声,“就这个店?万年不倒?”
他摇了摇头。
“这你就不知道了。高鸡血对他这个铺子可是爱得很,毕竟是真正属于自己的家业嘛。他对这个铺子可是花了不少本钱的。”戚少商抿了一口酒,用肯定的语气接着道:“所以你只要进来了,就大可放心。旗亭酒肆是绝对不会倒的。”
顾惜朝想了想,也对,有理。
端着碗正想喝一口,就突然有“嘶——”的一声,一大蓬黄沙从头上打下来,打了他一头一脸一身的沙土。手上那碗酒也装满了一碗沙。
戚少商也跟他一样。
顾惜朝扭头去看戚少商。戚少商也扭头看着他。
要是这时候有死在他们手下的人看到他们现在的样子,一定会觉得自己死得很冤枉。
两个人同时抬头去望头上,头上已经没有一根草了。连椽子和房梁都快要飞走了。
门外忽然又是一波强劲的风沙,这次吹来的是一块更大的巨石,恐怕快要有一千斤了。
就听“碰隆”一声剧响,门板烂了,里面的桌子也翻了。
两个人就和七张桌子,一个大水缸,两个大米缸一起摔在地上。
顾惜朝手上的绳子到现在都还没有放开。
他右手一挥,绳子就如一条灵蛇般盘旋而上,瞬间已绕过屋梁三圈,落下时正挂过窗子上的扣子。
绳头不停,第二次飞起时已绕过门扣,又缠过十八根椽子,落下时,两根绳头都在顾惜朝的手中。
“接着!”他把一根绳头抛给戚少商。
戚少商明白他的意思。
两个人立即一起用力拉住绳子。只希望在这场风暴过去之前,高鸡血这个“万年不倒之铁壁”千万不要倒。
不然就一切玩完了。
可是,铁壁还是倒掉了。
戚少商本以为铁壁是被暴风扫倒的,但是,不是。
铁壁倒的时候,正是最后一波风沙袭击结束的时候。可是他们在屋里,还在拉绳子。等他们看见的时候已经迟了。
铁壁,不是,是高鸡血的鸡窝,是被他们两个拉倒的。
“轰”的一声巨响,连墙壁都倒了。
烟尘滚滚,黄沙飞溅,再也看不见他们半个影子。正好入土,连挖坑都省了
沙漠戈壁中生长的人,拥有强韧的生命力。就好像沙漠中生长的植物一样,总是比青山绿水间最美丽的植物更能令人感动得多。
美需要力量。
力量本身就是种无与伦比的美丽。柔弱之美就始终比不上惊天动地那一刹那间的壮美。
狂风折高木,而蒲草不折。人也一样。
人不但要强,还要韧!
戚少商当然不会就这么被埋死在黄沙下。这些年来,他若真要死,早已不只死过九次了。
等他从黄沙下爬出来的时候,一抬头,就看见了天上的太阳。
太阳已在中天,烈日如火焰般燃烧,烧红了整片天空。
天空下还是一望无际的黄沙和戈壁,风沙依旧。连黄沙和戈壁也仿佛被天上那团火炉烧炼过,触手所及,火热的沙砾。
戚少商已站起来。
他现在还能站得起来,倒真是少有。但是他心里并不想站起来,想倒下去。
不管脚下是什么,是乱石,是刺烫身体的黄沙,是什么也想躺下去。他已倾尽了全部的体力。
附近已看不见别的生命,他勉强支持着不倒下去。
回首四顾,天地茫然,沙漠茫然。
他的心里也同样地茫然。不仅茫然,而且恐惧。一种说不出来,也无法形容,却真真切切存在的恐惧。
他大声喊:“顾惜朝!顾惜朝——”
没有回答。
他在已成废墟的旗亭酒肆里四下翻找,四下也没剩下多少东西。能飞的都差不多跟着这场恶梦似的风暴飞走了。
飞去何方?
飞到哪里,就是哪里了吧。风中的飞沙岂非也和水中的浮萍一样,永远也不知道自己会飘落到哪里。
“顾惜朝,你死了吗?死到哪里去了,你回一句话啊——”
这里已完全与黄沙混为一起,风沙飞过他的脸,察过他的眉,带着他的呼唤声再飞向远方。
没有回声。沙漠又怎么会有回声?
他已停下来,不再动,连呼吸都好像已停止。
周围忽然间也沉默。他唯一还能听到的,就是自己的心跳声和呼吸声。急促的心跳声,慌乱的喘气声。
又不知过了多久,就好像有永恒那么长久,他才忽然听到另外一个声音。
一个很轻的声音,就仿佛是已经虚脱的人在轻弱地呻吟,又好像是垂死的病人在急促的喘息。只有正处在极度痛苦中的人,才会发出这种声音来。
听见这个声音,他整个人就好像突然从梦中惊醒一般,立即循声而去。
这个声音已消失,但是却有一只手忽然从沙土下伸出来。
戚少商立即握住这只手,一用力,把顾惜朝从黄沙下面拉了出来。
“咳咳咳......”顾惜朝一被他拉出来,就趴在地上不停地咳嗽,好像连肺都快要咳出来。
“你怎么样?”戚少商皱眉。
顾惜朝摇头,还是咳,一直咳了很久,直到咳出一口血来,才算忍住。
戚少商松了一口气,拍拍他的肩,道:“你没事了吗?”
“死不了。”
戚少商笑了笑。他知道这一次他们又死不了,虽然过程艰辛而凄苦,可是他们总算活下来了。
只要能活下来,就是天大的好事。
顾惜朝却忽然抬头看着他,问:“你为什么要救我?”
“我是还你的情。一人救一次,谁也不欠谁。”戚少商笑道。
顾惜朝冷冷道:“你不是说高鸡血这店子是万年不倒的铁壁吗?”
戚少商撇了撇嘴,道:“高鸡血人都死了。不如等我死后见到他,我帮你问问他。”
顾惜朝不想再理他了,站起来,甩了甩袖子,就往前面走。
“你往哪去?”戚少商在他的身后,看着他。
“反正是看不到你戚大侠的地方。”
戚少商微微一笑,道:“风暴刚过,你现在就是想找只鹰也没有了。天气又这么热,你就这么样走了,要是找不到水渴死了,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顾惜朝转过身,看着他。
“怎么?你是不是有什么要问我?”戚少商看着他。
顾惜朝点了点头:“我想问你,这附近除了旗亭酒肆以外,还有哪里有卖酒的地方?”
“本来是没有,不过今年西面新开了一家。”戚少商把逆水寒剑抱在胸前,“我正要去那里。一起去?”
顾惜朝只能点头:“好。”
两人正要走,戚少商又忽然回过头去看旗亭酒嗣。“等一等。”
此时,这里已没有了旗亭酒嗣。有的只是一堆破罐残垣,一地飞沙黄土。一地萧瑟,一片苍凉。
有风过,沙土飞扬。
“怎么了?”顾惜朝淡淡看了他一眼。
“还记得这个地方吗?”戚少商叹了一口气。
“当然记得。我就是在这里遇到你的。”顾惜朝回望着这一片废墟,心里也不禁觉得有些伤感。“终于倒塌了。以后恐怕再也不会有旗亭酒肆这个地方了。”
“不。”戚少商一语否绝。
他的声音仍然平静而温和,但是其中却仿佛带着种不容人怀疑的力量,他说:“会有的。”
“哦?”
“我永远记得这个地方。”
“.....为什么?”顾惜朝凝视着他。
“因为旗亭酒肆与你沽酒舞剑那一夜,我终身难忘。”
酒能醉人,他的话却似乎比酒更能醉人。甚至能醉心。
又凶又辣的炮打灯,没有掺过水的炮打灯,喝到肚子里,就像是一团烈火,令喝酒人的心也仿佛感染了满头的烟霞烈火。
顾惜朝曾陪他喝过这种酒,只喝过一夜而已。但是那一夜酒后微醉时,那种高昂的气魄,那种苍凉的意镜,那种男儿的情怀,纵然一百年,又岂能忘得了?
顾惜朝也同样忘不了。
这个内心比外表还要残酷无情的人,心里到底有着怎样的感情?
戚少商不会知道。顾惜朝自己恐怕也难以明了。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有个杏花村,而实际上杏花村并不只有一个,而是有很多很多个。
这一家新开的酒肆,名字也叫杏花村。
酒肆外并没有杏花。当然没有。现在早已过了杏花开放的时节。
没有飘飘的花瓣,只有茫茫的飞沙,和广阔的戈壁。
孤独的酒店,高耸的旗杆,飞扬的大旗。
“到了里面,你想喝点什么酒?”
“说到酒,你比我知道得多,你点就是了。”
“这可是你说的。”戚少商拿手指着他,笑着说:“可不要我点了,你又不要啊。”
顾惜朝笑着摇了摇头。
两个人无声地走进来,他们并不想招摇,反而希望不要引起别人的注意。
但是酒店里居然有很多人!很多穿得各式各样,古古怪怪的人。
而且大家偏偏都在注意他们。每个人的眼睛都在盯着他们两个,表情都有点怪。
既然已经进来了,那就不能再走出去了。
两个人找了张看上去最干净的桌子坐下来,戚少商点了两种酒,汾酒和竹叶青酒。
杏花村的汾酒和竹叶青酒闻名海外,想必没有人会不知道。凡是在杏花村酒肆喝酒的客人,也很少有不点这两种酒的。
但是酒还没有送上来,旁边的桌子上已有人忽然叫了一声:“是顾惜朝!他是顾惜朝!”
这个人的声音中有感情,很强烈的感情。仇恨本就是种极为强烈的感情。
立即,整个酒店的人都站起来了。
每个人都在盯着顾惜朝,每个人的眼神都锋利地如一柄尖刀。他们的手中已握住了尖刀。
尖刀能杀死人,眼中的仇恨却能毁灭人,毁灭远比人更多的一切。
圈子在缩小,这些人已围到了他们的桌子周围。
刀光在闪,闪亮如黑夜的星光。
顾惜朝却没有回头去看一眼。
不值得他看的东西,他连看也懒得看一眼。
小二已吓得端着酒却不敢过去了。
戚少商却在对他招手,呼喝道:“伙计,你拿了酒怎么不过来?”
伙计只好把酒端过来,往桌子上一搁,立即像见了瘟神一样转身就跑。客人有什么麻烦都好,只要不连累到他就万事大吉了。
戚少商也好像没看见,拔开酒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又看着顾惜朝,问:“喝一杯?”
顾惜朝只是冷笑。
人群中已有人在问他,冷冷道:“你是不是玉面罗刹顾惜朝?”
顾惜朝没有回答,连看也没看他一眼。
这个人的脸显然有些挂不住。
“就算你不说话,我们也认得你!我们兄弟正想找你报当年的仇,想不到你倒自己送上门来。”
戚少商刚好喝了一口酒,叹了口气,道:“你老兄好像有点醉了。还是赶快找个地方歇歇去吧。”
他实在不想找麻烦,也不想顾惜朝找上麻烦。无论是谁惹上了这位“玉面罗刹”,麻烦都不会太小。
“不管你的事,你闭嘴!”人群中有人对戚少商喝道,“你是顾惜朝的什么人?是他的朋友?那你也跑不了,一起杀。”
这些人认得顾惜朝,却居然没有人认得他“九现神龙”。戚少商的心里多少也有点不舒服了。
江湖传言他神龙现首不现尾,每个人都听说过“戚少商”这个名字,每个人都知道他是龙的精魂的化身。但是真正见过他,认得他的人却不多。
顾惜朝仍然坐着,没有动。只是忽然举起酒杯饮下。
就在他仰面饮酒的这一瞬间,人群中就有人抓住了这个机会,忽然飞出一刀来。
顾惜朝刚要动,肩膀上已忽然压下来一只手,一道强劲的力量重逾千斤,稳若泰山,将他重新按了下去,牢牢扣紧。
那一刀已劈下来。
只见刀光一闪,光芒就消失。
光芒消失时,刀已经不见了。
那个出刀的人正张大两只眼,奇怪地看着自己的手。他的手上已没有刀。
刀已在戚少商的手里。
刀片翻转,寒冷的刀锋上映出一双温和而锐利的眼睛,夜一样深沉,就如一个谜。
其他的人本来都围在这里,盯着他们,此时就全都怒吼着冲过来。
戚少商故意不去看他们,他在看着顾惜朝。
“你看错人了。”顾惜朝对他冷冷一笑。
“我没看错。我只有一句话跟你说。”戚少商的脸上已没有了笑容。
“你说。”
“你给我坐在这里,不要动。”
“你怕我杀人?”
“你难道不会?”
顾惜朝冷笑,道:“我会。我当然会。”
他又笑了笑,看着戚少商道:“既然戚大侠在这里,我就是想杀也杀不了。”他苦笑了一下,“我知道了。你可以高抬贵手了吗?”
戚少商的右手仍然按在他的肩膀上,手下真力发动,下压之力足有千钧。除非他自己抬手,否则世上几乎已没有人能硬从他这只手下挤出来。
戚少商还不想松手,只不过这时候,已经有七把刀同时砍向他的背后,三柄弯刀劈向他的后脑,三杆尖□□向他的侧腰。却只有两把刀是砍向顾惜朝的。
戚少商叹了口气,收手。
收手时,脚下已把桌子踢飞起来,替他挡了这一片杀招。
桌子虽然已飞了,他和顾惜朝两个人倒还八风不动地坐在凳子上,连动也没动一下。
这些人还要冲过来,戚少商突然站起来,举起右手,手上正握着那把他夺过来的弯刀。
他的眼睛盯在弯刀上,轻抚刀锋,道:“这把刀不好,不快够,不够利。我来帮你修理修理。”
他以拇指扣食指,食指弹在刀锋上,“叮”的一声响,刀锋已缺口。正缺在最锋利的部位。
满店的人脸色都跟着大变。就好像这曲指一弹,弹的不是这柄弯刀,而是他们的脸面和胆量一样。
戚少商又以左手握住刀柄,右手五指捏住刀尖,“崩”的一声脆响,这柄弯刀竟被他从刀锋中间拗断两截!
他又捏住断刀,接着,又是“崩”的一声,又多一截。
他就用一双空手,竟将这柄百炼精钢煅造成的弯刀扭成七八截,全部抛上半空,落下时,每一截都正好插在面前这群人的脚面前。
这一手功夫,不仅全场的人都已看得两眼发直,两腿发抖,就连顾惜朝也是脸色改变,吃惊地看着他。
酒店里忽然变得很安静,非常安静。
戚少商已坐了下去,没有说话,也不看他们。
这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再动手。
有一个人忍不住悄悄退了出去。他要出去吐。
他以为没有人看见,其实大家都看见了。他一走,后面就跟了一个又一个的人,全都无声无息地退出去了。
他们并不是不想报仇了,而是他们心里都有数。
“早知道顾惜朝有这么样一个朋友,我们还找他干什么?”
顾惜朝只是冷冷一笑,看着戚少商,道:“你真的很多管闲事。这也是你的侠义吗?”
“你认为呢?”
“我无所谓。”顾惜朝淡淡地摊开手,“既然你戚大侠喜欢管,我就当感激不尽吧。”
戚少商抿了抿嘴唇,笑一笑道:“桌子没有了,我们换张桌子?”
“不必。”顾惜朝站了起来。
“你要走了?”
顾惜朝望向酒店外那一片苍凉的黄沙和戈壁,很久,才叹了口气,说:“也许我错了。这里并没有我想要的东西。我为什么还不走?”
戚少商凝视着他,慢慢站起来,道:“你还没有重新走遍这里所有的地方,这么快就放弃了?”
“哪里我还没有走过?”顾惜朝扭头看着他。
“有一个地方。”
“你说的是......”
“连云寨。”戚少商看着他,“你不再去看一眼吗?”
“我?”顾惜朝冷笑,“那里绝不会欢迎我。我要是去了,恐怕就别想回来了。”
戚少商道:“我可以带你去。”
顾惜朝看着他,摇了摇头,道:“不必。你我各有各的路,现在就在这里分手吧。”
“......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顾惜朝在笑,笑容却很苍白。
有微风吹进来,他脸上的笑容也仿佛被风吹散的风沙,也变得悲凉而幽倦起来。
戚少商没有再说什么,甚至也没有再表示什么。
他纵然真的有话,也再说不出口。
纵然风沙是大漠的语言,风沙也说不出口。大漠依旧沉默,依旧冷酷。
在这片无情而残酷的荒漠中,有多少沧桑,多少情怀,多少变迁,多少默默而说不出口的语言,就这样随着风沙无声地,安静地流失了?
酒还没有喝够,人却已到离别的时候。
他唯一还能说的只有两个字:“保重。”
顾惜朝点点头:“后会无期。”
他的声音听上去也仿佛在叹息,可是很快就已完全消失进北方充满飞沙的风里。
他的身影已走远。
夕阳偏西,拉长一路孤单而削瘦的影子。天际处似乎还传来他的宽袖长袍灌进风沙的呼啸声,何其萧瑟!
连这个声音都已远去。
夕阳又将西沉。
白日的酷热尚未退去,傍晚的强风已寒冷如刀。
戚少商骑白马,拥名剑,逆风独行。
火红的夕阳下,天地间那一片赤裸裸的戈壁仿佛在发亮,亮得如洗,亮得夺目。
无论在什么时候,大漠看上去始终是那么无情,那么残酷,又那么美丽。
戈壁间高低上下,有石崖万千。
白马正穿越在石崖间。
石崖之间稀疏地长着一些耐旱的干草和荆蒺。白马闻到了草香,就不肯再走了。
戚少商拍拍马头,喃喃道:“我知道你饿了。但是......”
他又望向那些干草,干草随风摇曳着。他不禁叹了口气:“这里能长出草来,也不容易。等到了连云寨,我一定叫老八好好慰劳你。走吧。”
白马从鼻子里喷出两声,勉强向前走了几步。
只走了几步,他又停下,因为他忽然听到前方传来了一阵飞腾的马蹄声,听来就像是有千军万马,杀气森森。
远方已出现了一片尘沙。
来的当然不止一匹马,但是也并没有千军万马。来的只有二十多骑人马。
蹄声渐迫,人马渐近。马背上的人的身姿和面孔也渐渐清晰起来。
二十多匹马如箭般越过沙丘直驰而来,马上每个汉子的身形之矫健,之敏捷,都让人很难想象得到。
一马当先的人黑披风,红腰带,手上提一杆精钢长刀,刀杆闪亮,腰间有短刀,刀弯如月。
蹄声顿住,扬起的尘沙也落下。这些人马已停在戚少商的面前。
“大当家的?!”
“老八!”
来的人正是以前的八寨主穆鸩平。
现在他已是连云寨的新当家人。连云寨已重建,现在威风不输当年。
江湖上很多时候只要说出“连云寨”三个字,就足够说明一切,因为每个人都应该听说过这个名字,无论谁听到这个名字后,都应该对说话的这个人表示出尊敬。
连云寨已是一个荣耀。
“老八,你怎么会来这来?”戚少商骑在马背上,看着他,“是来接我的?”
“嗨!我要是早知道大当家的你要来,我早就带全山寨的兄弟下来迎接你了!”穆鸩平惊喜道,“山寨的兄弟们都把‘九现神龙’的传说背得跟滚西瓜一样,全都想看看你呢!你来了,也不先送个信上来,兄弟们好准备准备。”
他立即跟身后的兄弟们又喊又叫:“你们全愣了?这位就是你们天天都在说的九现神龙,大寨主,戚少商。”
那些兄弟们还真的都有些愣。
“你真的是戚...戚大当家?”
“真的吗?九现神龙戚少商?”
看他们的神情,简直就好像是见到了自己心里面最尊敬的偶像,最崇拜的神明。
戚少商苦笑,只能去瞪穆鸩平,问:“既然不是来接我的,那你这是上哪儿去?”
穆鸩平的脸立即沉了,冷冷道:“有人回报,说看见顾惜朝在山下出现。我当然是要去杀他。”
“老八。”戚少商也不知道能跟他说什么,“你还记着和他的仇恨?”
“我当然记着!我一辈子都记着。”穆鸩平的眼中已涌起仇恨,如海浪。
他握着长刀的手已攥紧,手背上青筋一根根颤动着:“连云寨的仇,六位寨主的仇,还有,红袍姐的仇......顾惜朝杀了我们多少兄弟?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还得好好记着!”
他每说一个字,声音中的恨意就加重一分。说到最后一个字,已是咬牙切齿。
仇恨本就是种除了报仇以外,别无他法可以消除的感情。
戚少商只能沉默。
穆鸩平突然又盯着他的脸,重重地吐出一句话:“但是你却忘了!”
“我没有忘。”戚少商叹息道。
“那你为什么老帮着他?”他的声音中有怒气,又不能发作,只能又重重地吐出一句话:“我不明白!”
相较于他的激动,戚少商的情绪却很平静,平静得似乎已有些低沉。
微风也低沉,低沉如他的声音。
“你不明白是吗?”戚少商叹了一口气,“其实,我也不明白。”
他这话说了也等于没说。
“反正你什么都有理。”穆鸩平绷着脸,“今天我不听你的道理了。是好兄弟的,就不要又拦我杀顾惜朝。”
“你杀不了他的。”戚少商淡淡地。
“你觉得我打不过他?”
戚少商倒没有否认,只是说:“顾惜朝已经走了。”
“走了?往哪里走了?”
“我哪里知道?”戚少商摊了摊双手。
“他走了多久了?”
“两天。”
戚少商这是信口开河。其实顾惜朝才走了两个时辰。
“他妈的!”穆鸩平想了一下,把手中的长刀往地下重重一插。
“噌”的一声,刀锋已全部插进坚硬如铁的戈壁下。
“又让他跑了,算他小子命大!”
他又抬头看着戚少商,道:“大当家的,上山寨吧。兄弟们都盼着你来。今天晚上我们喝个痛快!”
戚少商的脸上露出笑容,道:“我本来就是来看你和兄弟们的。现在你是寨主,我就是客人,你还不领我上去?”
两人大笑。兄弟们都在笑,充满惊喜和欢呼地笑。
但是他们还没走,天上就爆开了一朵烟花。
难道是山寨上的兄弟们知道戚少商要来,都在放烟花庆祝了?谁报信报得了这么快?
当然不是。
烟花开在西面的天空,就在那一片火红的晚霞下,炸开白色的一片,光芒强烈得刺眼。
戚少商的眼瞳立即收缩,表情立即严肃。
“怎么了,大当家?”穆鸩平看着他。
“是白燕十六友的信号。”
“白燕十六友?都是什么人啊?”
“是十六个江洋大盗。他们劫财赶尽杀绝,劫色先奸后杀,手段无耻至极。”戚少商的声音依然平静,却也平静得让人害怕。
“我就是为了追他们,才一路到了这里。”
他忽然一调马头,对穆鸩平道:“你先回山寨,我恐怕要过几天才会来了。”
“我来帮你!”穆鸩平一拔长刀,目光尖锐。
戚少商一笑:“好!”
白燕十六友这会儿正在跟顾惜朝打架。
顾惜朝也真的很倒霉。
他才走了不远,就遇到了七个人,七个穿紧衣白带,神情冷漠的男人。每一个都是一身武装,手中有刀,腰间也有刀。
他并不认识这七个人,也不想认识。但是这七个人却不肯放过他。
一个人向他走过来,死人一样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冷冷问:“你是不是顾惜朝?”
顾惜朝以为又是来找他报仇的,就说:“不是。”
他并不是怕这些人,而是他不想惹麻烦。他必须得留着体力走出这片沙漠。
“那你是谁?”
“我是九现神龙戚少商。”
“那你可以去死了。”立即就有一把刀朝他砍过来。
“我是戚少商你们也杀?”顾惜朝闪过了这一刀,盯着他们道。
“杀的就是戚少商!”
顾惜朝就算现在想否认也来不及了。因为就算他再说自己不是戚少商,这些人也不会相信了。
七个人同时向他出手,就见一阵狂风乱刮,飞沙走石。
顾惜朝本来以为很快就能把他们打趴下。这些江湖上的二流角色,来一百个他也不放在眼里。
可是,出手之后他就知道自己错了。
这七个人的武功竟然都很好。不是二流,而是一流。
不但武功好,配合得更好。
七个人,三把刀,两口剑,一杆长枪,一条铁索飞镰刀。刀光剑影,枪来镰飞,轮番交错,看得人眼花缭乱。
他们平日里就是在一起练习的。
这遍地的黄沙似乎都被他们的杀气掀起,混进劲风里上下乱飞。
“好身手!九现神龙果然是九现神龙。”一个人被顾惜朝踢飞了八丈远,爬起来,抹了一把嘴,冷冷地盯着他道:“只可惜,从今天以后,世上将再没有九现神龙这个人!”
七个人对付不了顾惜朝,这个人忽然从胸襟里掏出来一根烟花,放上了天空。
这是白燕十六友联系用的信号弹。这七个人就是十六友中的七人。
很快,远方就传来了迅急的马蹄声。
夕阳下尘头大起,一路人马从天边奔腾而来,健马如飞。
沙尘飞扬,忽然已将八骑人马送到了眼前。
马上的人简装劲服,利器在手。个个神情冷漠,脸色也如黄沙,眼神却锋利如刀,全都直盯在他的脸上。
在这十五个人的面前,天上地下已绝没有一个人再能逃得出去。
顾惜朝却并没有要逃的打算,冷眼看着他们,忽然道:“我知道你们是什么人了。”
“你早就该知道。”一个人冷冷道。
“你们是白燕十六友,十六个臭名昭著的江洋大盗。”顾惜朝冷冷笑了笑,又接着道:“不过,你们怎么只有十五个?”
没有回答,这十五个人的脸色都不好看。
顾惜朝又仿佛带着点自嘲似地道:“想不到你们会来拦我,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我们也不想来拦你。天下谁人没有听过九现神龙的名号?”又有一个人冷冷地,“是你自己不知好歹。你是龙,我们是燕,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你偏要来淌我们兄弟的浑水,你就拿命来吧!”
“我的命在这里,”顾惜朝面对他,冷冷一笑,“你怎么不过来拿?”
这个人大怒,正要冲上来。后面马背上却忽然有一个和尚大叫了一声:“慢着!别杀他。”
怪异的声音,怪异的腔调,怪异的僧袍。
都说出家人怪异。出家人未必都是怪异的,但是这个和尚却不但穿得怪,而且长得丑。一张脸上纵横交错了五条刀疤,看上去简直就好像是青铜浇铸的鬼面具。
更让人觉得要命的是,这张鬼面具在看着顾惜朝的时候,竟然带着种粉红色的表情。
“你干什么?”有人问他。
大和尚的眼睛盯在顾惜朝的脸上,咧开嘴笑道:“他长得还不错,就这么杀了他太可惜了。不如先抓活的,让我玩两天再杀了他。”
有人冷笑起来。
“玩两天?你好像一天就要玩死一个吧。”
“这个不同。这一个是九现神龙。”大和尚眼中发着光,“我没有想到九现神龙戚少商是长这个样子的。”
顾惜朝已经听懂了他们的意思。他忽然觉得想吐。
“总之你们不能杀了他,把他留给我。”
“留给你?”另外十四个人看上去也是一副好像快要吐的样子。
“男人你也要?男人女人你都要?”
“有时候,我连你们都想要。”大和尚一副笑嘻嘻的样子。却没有人看得出他是真笑,还是假笑。
他的脸就像一张青铜面具,没有人能知道他面具下真正的表情。
“你他妈的找死!”一个人对他怒目而向,“你再敢打胡乱说,我就先宰了你!”
大和尚冷笑道:“你?你大可放心好了。我就是要看也绝不会看上你。”
这个人的表情好像变得更难看了。
大和尚一转向顾惜朝,虚起眼睛,道:“我看上的是他。”
顾惜朝的脸色冷如寒冰,目光中杀机已露。
大和尚却不知死活,搓着双手,脸上露出种淫邪的表情,道:“我现在就想摸他一把。”
没有人笑。
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不好看。
顾惜朝却忽然笑了笑。这个时候他还能笑得出来,只这一点,就已不愧于他的名声。
他说:“你有胆,你就过来。”
大和尚看着他,面带微笑,没有动。
但是当一阵风从他后面吹来时,他的人却突然扑起,乘着这股顺风如猎鹰般腾空而上!
他的动作迅捷,他的轻功高超,已远胜过猎鹰。只可惜,他要对付的人是顾惜朝。
就在这同一瞬间,顾惜朝也已出手。
有冷光一闪,一件兵器呼啸着飞出,夕阳火一般艳红的光彩反照在上面,如流星般迅速,如烟花般夺目。
一道血光立刻斜溅在沙土上。
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落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滚远了。
兵器凌空一转,竟又呼啸着飞了回去。
顾惜朝仍然立在那里,连一步也没有动过。
这时候,一具血淋淋的无头尸体才落下来,正落在他的脚下。血溅足下,他却连看也不去看一眼。
这些名动天下,传言如狼似虎的江洋大盗,他好似根本就不看在眼里。
何人看在眼里?
倒是这个大和尚,来的时候很快,死得也不比他来的慢。
另外十四个人先是一怔,然后就全都怒吼着冲了过来。
这些人无一不是高手,无一不是手段狠毒的角色。他们这一冲过来,就势如破竹,排山倒海。世上绝不可能有人能一次抵挡住这十四个人的进攻。
戚少商和老八策马赶来的时候,这十五个人正打得一塌糊涂,一片混乱。
只见飞沙,不见人面。
顾惜朝的墨绿色长袍上已染上了鲜红的血迹,有别人的血,也有他自己的。
戚少商正想冲进去,却有个人比他冲得更快。
老八一看见顾惜朝,两只眼都发了红,从马背上一跃而起,横刀就冲了进去,见人就砍。
反正在他眼里,两边都不是好东西,砍死一个少一个。
这十四个人哪里是他们三个的对手,这次恐怕真的要全部趴下了。
只不过,在他们趴下之前,穆鸩平就缠上了顾惜朝。
顾惜朝不想甩他一眼,他却偏偏下的都是要命的杀招。
顾惜朝怒道:“穆鸩平!”
穆鸩平的怒气却比他的更大:“有屁快放!放完了爷爷送你去死!”
顾惜朝冷冷道:“我让着你,是给你大当家的面子,你不要得寸进尺。否则我对你不客气。”
“呸!”穆鸩平唾了一口,“今天我不杀了你给红袍姐和兄弟们报仇,我就不姓穆!”
两个人还没有骂完,旁边就有几个人杀过来了。
两人一人解决一边,转身时,立即又相互动起手来了。中间竟然都没有一点时间间隔!
等到戚少商真的把这些人都打趴下的时候,穆鸩平也给顾惜朝打爬下了。
戚少商赶紧过来拉住顾惜朝:“你干什么?想杀了他吗?”
他拉住顾惜朝的时候,穆鸩平又爬起来了,立即又挥刀砍过来。
他又去拉穆鸩平:“够了,老八!你听我说,住手!”
拉都拉不住,老八已经气红了眼。
顾惜朝转身就走,老八正好在这时候甩开了戚少商,挥刀从后面冲上来。
两个人又打起来啦。
戚少商只能硬冲进他们的枪林剑雨中,硬是拆开他们。
“都给我住手!”
“大当家的,你不要管了!反正你早就忘了兄弟们的仇了,你只会帮着他!”穆鸩平愤怒地道。“他们的仇就只有我来报了。”
顾惜朝现在也正是一肚子怒火冲天,抬手,指着他,宽大的袖子随风晃动。“想死,你就过来。”
穆鸩平大喝一声,冲过来。却被戚少商拦在前面。
“让开,大当家的!”
“你们谁再敢动手,我也对他不客气!”戚少商一个字一个地说。
他说的很慢,他的声音听上去很平静,平静得几乎令人毛骨悚然,就好像压在火山地下深层中的岩浆。没有喷发时何其平静,而一旦爆发,那股力量却足以令任何人恐惧。
这里忽然也变得安静下来。
没有人再动手。没有人再敢动手。
戚少商说的话就是命令。
顾惜朝在冷笑,冷笑声却忽然淹没进一阵奔腾的马蹄声中。
远方沙尘又飞扬,沙尘中急弛出一路人马。马蹄声听来就像是战鼓雷呜,战场斯杀。
在沙丘的阴影下,一群久违了的食尸鹰盘旋低飞着而来。看起来却也好像在飞扬的尘沙之后。
夕阳也落在了沙尘之后,满天火红即将散尽。
戚少商忽然按住顾惜朝的肩膀,按紧,低声说了一句话:“跟我走。”
风声乍响,由近及远,迅急如闪电惊虹。
风声未绝,两人已骑上了戚少商的白马。衣袍尚飞扬。
白马前蹄直立而起,仰天长嘶一声,忽然飞腾而出,箭一样射向那一片最后的夕阳。
来的那几十匹人马当然就是连云寨的兄弟。
他们意气风发,斗志如雷。只不过,这里已经没有人留下给他们斗了。
夜。
漆黑,寒冷,风沙。
火已生起。
在两座高耸的石崖之间,火光如飞蛾扑翅般跳跃着。
马在火旁,人也在火旁。
顾惜朝轻抚着白马的脸,忽然向戚少商说:“你有一匹好马。”
戚少商坐在火堆旁,闻言,抬眼,火光便落入他的眼中。
他的眼神温暖,如春风吹过;他的表情坚毅,意气飞扬。
他说:“它的确是匹好马。它是我的朋友。”
“为什么你拥有的东西,都是最好的?”
戚少商只得笑一笑,道:“你要是想要,我可以送给你。”
“不要。”顾惜朝淡淡道,“我想要的东西,我自己会去争。你要是想给,还是另外找个人给吧。”
“宝马配英雄。就算别人想要,我觉得他不配,我也不会给。”
“这么说,我还应该感谢你看得起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哪个意思?”顾惜朝在火堆旁坐下来,看着他,眼里带着笑。
戚少商想说话,却又没说出来,忽然笑了笑。
“我一片好心,倒被你当成驴肝了。”
火焰也仿佛在笑,忽然间窜起,火光便染在他们的脸上,火一片飞扬的烟霞。
顾惜朝也笑了笑,笑容中却好像带着讥诮。
“有件事你还没有告诉我。”
“你想问什么?”
“你说你不杀我有两个原因,”顾惜朝看着他,“我说对了一个,还有一个是什么?”
“你真的想知道?”戚少商也看着他。
“恩。”
戚少商没有马上回答。这个问题他也要想很久,才能回答。
“从我第一天遇到你,”他伸起一根手指,抿了抿嘴唇,“我就知道你不是普通人。你这样的人百年才出得了一个,杀了你那不是太可惜了吗?”
顾惜朝先是盯着他看,然后就笑了起来,大笑。
“很好笑?”戚少商看着他。
“不但好笑,而且很蠢。”顾惜朝收敛笑容,看着他道:“你我仇深似海,这辈子都了结不了。你就不怕留着我成了后患?”
他说笑的时候,右手也自然地举了起来。
一举起来,立即就被戚少商抓住了,抓得很用力。
“你干嘛?”顾惜朝的脸色忽然沉下。
戚少商叹了口气,轻声道:“你的手在流血。”
他的手的确在流血。不但手,身上还有好几道伤口都在流血。
“你最好包扎一下。血染在衣服上很不容易洗掉,不管是别人的血,还是你自己的。”
顾惜朝沉默了。
戚少商已撕下自己的一片内衣,把他的手包起来。
他的动作温柔,细致。他的眼神漆黑,深沉,就如一片无边无迹的夜色。
火光晃眼,朦胧不清。
顾惜朝在凝视着他,眼神在火光中看起来也朦胧不清。
他忽然问:“为什么?”
“恩?”戚少商抬眼。
“你并不是对每个人都这样,我了解你。为什么对我例外?”
戚少商没有回答。
他扭头去看那堆干柴烈火,烈火平静。
风沙虽大,却也吹不进这道石崖狭缝。
顾惜朝知道他不会回答,他忽然站起来。
就听一声急促的衣袂带风声由下而上,盘旋着呼啸直上。扬起的风也似乎在这两边石崖间回荡,火光闪耀不止。
顾惜朝已不见了。
戚少商在看着他。他不见的时候,戚少商也跟着不见了。
他立在一边石崖的顶峰上的时候,戚少商也立在这里。而且仍然保持着之前和他同样的距离,站在他的旁边。
他知道,却没有看他。
高峰大风呼啸,寒冷如刀割。
举头,天空一片黑暗,没有月亮,没有星辰,连一丝光亮也没有。这是一片暗无天日的黑暗。
他已融进这片黑暗中。
他的长袍灌进狂风,仿佛就要乘风飞去。
他只轻声说了一句:“我要走了。”
风在耳边呼呼地刮着。他的声音并不大,但是戚少商已听见。
“现在走?”
“是的。”
“你要去哪里?”
“走到哪里,就是哪里吧。”风声就如他的叹息。
他忽然转过身,面对着戚少商,道:“希望我们不会再有相互为敌的时候。我不怕别人,我只怕你。”
他迈步向前走,一步已与戚少商擦肩而过。
只有一步。
他只迈出一步,手就突然被拉住了,拉得很紧。
戚少商一向平静温和的脸上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好像很紧张,又好像在犹豫,在畏缩。
他有话,却说不出来,只问出了一句怪模怪样的话:“能不走吗?”
“......不能。”顾惜朝摇头。头发也飞进狂风中。
“那...我......”
“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没有。”
“没有?”顾惜朝看着他,忽然冷笑,举起手:“那么放开我的手吧。”
戚少商松开了手。顾惜朝直接从他身边走过去,也没有多说一句话。
戚少商心里有感情,但是他知道这种感情,顾惜朝这种人是不能理解的。
他听见顾惜朝长袍鼓动的风声飘然远去。
顾惜朝已经走了。
但是他的心却还没有平静。心里有一股来历不明的冲动,就好像刚刚喝进口中的炮打灯,就好像边关塞外扑面而来的风沙,火一样燃烧的酒,海浪一样强烈的风沙。
他感到很焦躁,他很不安,他很彷徨。
他忽然转身,用了心里那一股子冲劲,向顾惜朝离开的方向追去。
黄沙,戈壁。走不到尽头。
黑夜,天地茫然,他要找的人在哪里?
风沙。风和沙。只有风和沙。没有人。
茫然四顾,天地仿佛在旋转。
天地不曾旋转。纵然有多少深情,多少痴迷,多少悲哀,天地从不变色,天地永远无情。
戚少商已找远。
却不知身后正有一个人在望着他。
一个穿着身紧身黄色衣服的人,独立在临风的石崖上。长袍已脱下,衣角正翻飞。
顾惜朝在看着。
看着他的匆忙,看着他的焦躁,看着他的彷徨,看着他一路追远。
他的眼中忽然也露出种奇怪的笑容,温柔,深切,如春江花月,如水色潋滟。
他忽然也跑下来,想追上去。
这时候突然刮了一阵大风,风声呼啸如海浪拍岸,沙尘飞扬好像有满天的飞雪,黄色的雪。
只不过,这个雪不但不好闻,还能呛死人。
等风沙刮过,四下忽然又安静下来。
顾惜朝四下张望,四下都没了戚少商的影子,连足迹都被风沙完全掩盖。
他忽然也变得彷徨不安起来,一边向前找寻,一边四下呼唤。
“戚少商——”
“你在哪里——戚少商——”
没有回声,声音已飘远。
天地空远,声音仿佛已完全消失进这片浩瀚的空间,不留一丝波动。
他忍不住说:“这个笨蛋!”
这句话倒很有效。
他立即就听到身后有个人说了一句:“你说谁是笨蛋呢?”
他回头,就看见了他要找的人。
他立即想问:“你没有走?”
但是他没有问。他忽然觉得很好笑,怎么这么好笑。
他看见戚少商脸上的表情也跟他一样。
他笑着摇了摇头,道:“你在耍我。”
“这是跟你顾公子学的。”戚少商把剑抱在怀中,脸上也带着笑。
“看来想占你的便宜还真不容易。”
“现在你还要走吗?”戚少商向他走过来,他们的距离已拉近。
他们的眼中都有种很奇怪的笑意,他们都在用这种微笑凝视着对方。
明月不知何时已出现,满头星光。
月色下那群久违的食尸鹰正向西方低飞而过,看上去像极了神话传说中黑色的精灵,已被魔法洗礼过,永远在黑夜中自由地飞翔。
月光温柔如情人的手。星光却比月光更灿烂。
但是看过他的眼睛之后,已不必再去看月色和星光。星月已无光。
“走,”顾惜朝说,“当然走。”
戚少商又在摸眉毛,然后慢慢地握住他的手,说了一句:“那就跟我走吧。”
“跟你走?”顾惜朝挑起眉,“去哪里?”
“六扇门。”
“那里容得下我?”
“你跟他们并没有仇恨。”
顾惜朝转过身,去看一片迎风的沙丘,好像在犹豫。
戚少商道:“还是,你另外有想去的地方?”
顾惜朝摇头。
戚少商凝视着他的脸,又缓慢而低沉地说:“刚才我跟你说的放过你的理由,其实是假的。”
“哦?”
“我不杀你,其实,其实是因为我想看见你。”
风声忽然变低,低沉如春夜的细雨。他的声音仿佛也融在这细雨的声响中,变得幽远而流动。
“我睁开眼睛,想看见的人总是你。就算我闭上眼睛,我想看见的人还是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