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成正果》瞳颜无计

11、第十章 坏的事情都会过去

　　母亲离开的“三七”，钱茈情摘掉了胳膊上黑色的孝带，除了恍惚间还能感觉到母亲在家里走来走去之外，她看上去已经没有前几天那么悲伤了。也许少了一个人的家里太冷了，所以这些日子父亲总是外出，甚至是一连几天都不在家。

　　不过，钱茈情倒也觉得无所谓。自从父亲烧了母亲所有的照片以后，她再也没跟他说过话。连她自己都记不清有多久没开口发出过声音了。

　　她站在客厅里听见门口接踵而至的脚步声，一个、两个、三个。家里防盗门的锁心跟着钥匙转动，咯噔一下，整扇门朝外打开。眼前是多么和谐的一家三口啊，爸爸、妈妈、还有一个看上去不过三四岁大的儿子。

　　没等父亲张口，钱茈情转身回到了自己房间，门被她用力的反锁。还用介绍吗？他们勾肩搭背的站在一起，男孩儿的脸上雕刻着再清楚不过的父亲的模样，站在他身旁的女人也有着母亲不能比拟的年轻，但是钱茈情讨厌她身上媚惑的气息，不如自己的母亲干净。

　　她把手放进衣服兜里，手指往边角仔细的抠了抠，两根指头小心的捏着只剩下一星半点的照片。双眼涌出的泪水模糊了照片上的脸，却清晰了保留在自己脑袋里的印象。母亲有她最爱的清澈眼神，有她最喜欢的柔滑皮肤，有她忘不掉的如水温柔。

　　“钱文星，你给我从阳台上下来！”女人来势汹汹的吼叫已经很快的扮演起女主人的角色。

　　吓坏了的孩子在屋子里嚎啕大哭，别人的爸爸自然充当了和事佬，他忙于安慰着自己的儿子，又要照顾到妈妈的威严，低三下四的声音像极了古装电视剧中公公的角色。

　　从前说一不二的一家之主如今沦落到这般田地，钱茈情真想问问他：“你心里就没有半点后悔吗？”

　　转瞬间，她自己就已经先后悔。听着三个人有说有笑的从家里离开准备去广场上放风筝，她才知道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

　　她拿起电话在犹豫间按下了号码，这是钱茈情第一次独立选择自己要走的路，要过的生活。从此以后，她的每一步选择都只有她自己可以负责。

　　几个小时以后冷冷清清的家里变得有了人气，父亲带着一家子从外面回来，怎么也想不到会看见亡妻的妈妈正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着他。

　　“妈，您来了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他慌张的把女人连带着孩子赶去了卧室，一再示意让她闭嘴。女人虽然摆出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却也自知理亏的安静了下来。钱茈情坐在姥姥的身边，不发一言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虽然我女儿不在了，但是作为情情的姥姥，我暂且收下你那一声妈。你坐下吧，我有事和你商量。”

　　姥姥退休前是一名省级教师，面对如此令人心寒的场面，她依旧保持了自己极高的涵养。但是，看着她深陷的眼窝，钱茈情知道老年丧女的伤心无可比拟。

　　“您有什么事情？”

　　“情情就要上高中了，我希望把她带到省城里接受更好的教育。”

　　父亲看了一眼钱茈情：“是你自己的意思？”

　　姥姥一只手将钱茈情拦在身后，刚要说话，钱茈情就开了口：“是。”

　　“你就这么不想呆在这个家？”

　　“这不是我的家，这是你和你外面女人的家！”

　　一个清脆响亮的耳光直直的打在钱茈情的脸上，薄薄的嘴唇刚好硌到尖尖的牙齿上，她舔了一下渗出的血，咸腥味充满了整个口腔。她忽然笑了，这是母亲去世这么久以来她第一个笑容，却没想到如此苦涩。

　　她抹了一把不断冒出的鲜血，站起身说：“这是你第一次打我，也是最后一次。”

　　父亲颤抖的手臂上青筋突起：“你今天出了这个门，就永远不要再回来！”

　　钱茈情从卧室里拎出一个拉杆箱：“正好，我应该祝贺你，有了一个真正的儿子。姥姥，我们走吧。”

　　姥姥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拽了拽她身上的灰色西装，钱茈情没记错的话，这身衣服还是以前她教书时候的工装。她拉过钱茈情的手，紧紧的握在掌心里，出门前说了一句：“我也没打算让情情再回来，我女儿生前最怕打扰别人，就算她走了也不想因为她破坏了你的新生活，你好自为之吧！”

　　给她们送行的是身后噼里啪啦的杯子摔碎在地面上的声音，钱茈情只当那是过年的时候放的炮竹声，也算得上喜庆吧。

　　回省城的汽车票卖光了，她跟着姥姥转到火车站等最晚一趟回去的火车。候车室里她一直低着头，姥姥拉着她的手问：“是困了吗？”

　　“嗯。”这是谎话。

　　姥姥拂过她的头放在肩上，轻声说：“那睡会儿吧。”

　　“好。”这还是谎话，但她却顺势闭上了眼睛。那时候的她单纯的以为，只要自己不看，这样混乱的世界或许就不会存在。

　　列车拉响嘹亮的汽笛，缓缓而动。从市里到省城沿途经过的大多是村庄，夜里火车道两旁没有一丝光亮。钱茈情趴在桌子上望着窗外，却只能看见自己的脸。她从来没有如此庆幸过自己长得像母亲多一些，纯净清秀，几乎找不到半点父亲的影子。

　　想到那个人她心里忽然揪了一下，埋怨、怒气、不屑，甚至是恨意，一时间所有负面的情绪揉搓在一块儿堵在她的心口上。她闭上眼睛，把头埋进了胳膊里。周围闷热的空气总是会让人心生倦意，那些无精打采的赶路人大概都没有看见她藏在下面的左手，正悄悄的抹干了眼角的泪。

　　这是钱茈情第一次意识到在感情里男性的角色——负心与薄情。

　　“情情醒醒吧，咱们到家了。”

　　钱茈情上一次来省城的时候是五年前跟着妈妈来参加姥爷的葬礼。她记得那是个冬天，雪下了一场又一场，马路上有好多铲雪车来来回回。车站广场的草坪里积了厚厚的雪，太阳照在上面恍得她都睁不开眼。那个时候她只要把自己的小手藏到妈妈的衣兜里，就感觉一点儿都不冷。

　　她跟着姥姥出了车站，眼前省城的样子和她印象中的完全不一样。站前广场上的草都绿了，上面又新添了好多石雕，流光溢彩的彩灯串在一起，挂的到处都是。比从前热闹太多了，只是一阵风吹过，她觉得冷到了骨子里。

　　“情情，是不是冷了？咱们打车回家。”姥姥拉着她冰凉的手到马路上拦了一辆出租车。

　　姥姥还住在当年学校分的家属院里，被新建的高档公寓和玻璃墙似的办公大楼死死的挡在里面，就算是白天八成也很难有阳光普照吧。楼道里乌漆麻黑，姥姥说这楼道灯已经坏很久了，只是这么个老楼早就没有物业在管理了。住在这的又大多是老年人，没谁能爬上爬下的修理了。好在，老年人都没什么夜间活动，还能凑合。

　　借着每一层渗进的微弱月光，祖孙二人终于到了最上面的七楼。一间六十平的两室一厅，对于无家可归的钱茈情来说已经无法用满足来描述。

　　她在逼仄的空间里简单的洗了个澡，姥姥担心她擦不干头发就睡觉会头疼，又从柜子里找出了一条新毛巾等在门口。她刚收拾干净出来，姥姥就拿着手里的白毛巾又给她擦了一遍头发。

　　钱茈情扑到姥姥的怀里，沉默着却是紧紧的搂着面前这个略显单薄的老太太。

　　姥姥捋顺了两下她的背，说：“乖孙女，最近累了吧。相信姥姥，好好睡一觉，所有坏的事情都会过去。这个世上没有什么坏事情，它只是在变好的路上慢一些而已。”

　　在这个漫长而又宁静的夜里，钱茈情终于睡得安稳。这是二十几天来她第一次没因为梦见妈妈而哭醒，只是被客厅里舅舅和舅妈说话的声音吵醒。

　　“妈，您怎么能把情情接过来呢。她姓钱，您省吃俭用的把她养大，她早晚还会回去找她那个忘恩负义的爹。”

　　“就是，老话都说上梁不正下梁歪，您都这么大岁数了，不指望我们难道要指望着一个隔代的外姓人？”

　　“我谁也不指望，我今天叫你们来不是和你们商量，是通知。我已经决定了，我要让情情在这里上高中，供她上大学。你们放心，我有退休金，连累不到你们。”

　　姥姥将水杯重重的砸到桌子上，“哐”的一声，钱茈情在被子里心跟着颤了一下。

　　“妈，就您的那些退休金，怎么供一个大学生？您……”

　　舅舅说了半句话就被舅妈拦了下来：“妈，今天我和李峰在这把话都跟您说明白了。既然您已经决定了，我们拦也拦不住，但是李子鹤是您的孙子吧，您不给他花一分钱，我们也认了。只是，从今天起您这个家我们不会再踏进来半步，将来钱茈情有任何困难也不要找我们，我们可养不起两个孩子。”

　　姥姥起身打开了家里的门，钱茈情从未听过她那么大声说过话：“走，你们现在就走！”

　　钱茈情躺在床上，她知道自己现在是一个包袱，只是没想到，这个包袱的重量竟然可以压垮亲情。

　　姥姥在门口敲了两下门，钱茈情扯着被角蹭了蹭眼睛，然后死死的闭着。

　　“情情，睡得好吗？”

　　她揉了揉眼睛，看起来一副刚睡醒的样子，笑着说：“特别好。”

　　姥姥摸着她的脸蛋，笑了笑：“姥姥昨天没骗你吧，坏的事情总会过去的。姥姥一会儿去一下教育局问一问你上学的事情，饭菜都在厨房热着，你休息好了就自己去吃。”

　　钱茈情感觉鼻子涌上来一股酸味，她在被子里使劲儿的掐了一把大腿，又是笑着点点头。

　　半个月里，姥姥忙进忙出来来回回周旋在市里和省城之间，钱茈情每天打扫干净屋子就坐在卧室的小桌旁学习。姥姥告诉她这张桌子可有年头了，还是妈妈上初中那会儿姥爷亲自做的。她伏在桌子上，对着面前一展白墙，心无旁骛的自学着高一的课程。

　　“有人在家吗？有人吗？”

　　“谁啊？”钱茈情从厨房找到一根擀面杖握在手里，战战兢兢的走到门旁问道。

　　“是情情吧？我是三楼的张大妈，你姥姥晕倒在楼道里……”

　　钱茈情扔掉擀面杖，“嚯”的一下打开了门。

　　“姥姥！”

　　“什么晕倒，我就是歇一会儿，张大妈你看错了。”

　　“我……”张大妈看了一眼姥姥的眼色，改了口风：“我最近眼压又高了，行了，给你送回家就行了。”

　　“谢谢您。”

　　钱茈情扶着姥姥进了屋子做到椅子上，看她脸色发白，额头上还有没擦干的汗珠，她去厨房冲了一杯糖水端给了姥姥。

　　“姥姥，您没事吧？”

　　“没事，我能有什么事，楼下那张大妈自己身体不好，就看谁都有病。你快先坐下，姥姥给你看样东西。”

　　钱茈情坐到她身边，用手抹掉了她脸颊淌下的汗。

　　“你看这是什么？”

　　一张红色硬纸壳似的封面上，印着烫金色“通知书”三个大字，下面一行小字整齐的排列着：省实验高中录取通知。翻开封面，里面用软笔写着自己的名字。

　　钱茈情，两只手揉着裙角，平整的棉布在她手心里乱成了褶皱。她用所有力气咽回了眼眶里的水，看了半分多钟，终于说话。

　　“姥姥，我不去省重点。”

　　“为什么？”

　　“我……我户口不在这，是要拿很多借读费的。你相信我就算读普通高中，我也能考上一个好大学，不让你失望。”

　　“情情，姥姥当然相信你。可是你也应该相信姥姥有这个能力让你读最好的高中。况且，我孙女的中考成绩可一点儿都不必省城里的孩子差。”

　　“可是，我不想……”

　　“你想多了，咱们不花借读费，咱们有省里的户口。”

　　姥姥从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大小的户口本。第一页，户主：刘明殊，是姥姥的名字。第二页，长孙：钱茈情，是她自己的名字。

　　她的眼睛好像农历八月的钱塘江，瞬间涌起的水潮让人措手不及，她撇下姥姥一个人跑进房间，死死的咬着牙，只让泪水于无声处黯然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