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累累（13年旧稿）》竹岚子

28、凤箫番外

　　紫檀香炉雕作鹤形，云云袅袅的香气。明亮起来的视线中是看过不知多少岁月的穹顶，旁边响起女子微讶的声音：“神君，您……您醒了。”
　　他垂眸凝神，便察觉到千里之外自迭荼山上传出的森然魔气，毫无间缓的压抑、紧缩、扩张，已近失控边缘。
　　没有丝毫迟疑，他起身吩咐一旁的玉罄：“我需立刻赶去迭荼山，拿着我的谕令请天君尽快调兵，在仙魔战场列阵。”
　　玉罄一时难以相信：“您是说……刚才那阵魔气是……”
　　他淡淡道：“箜篌石被封迭荼山万年的夜箜，现身了。”
　　玉罄手中的甜梦香滑落，无声的掉落地上。

　　风声在急速的移动中带出撕裂的声响，呼吸之间迭荼山已尽收眼底。山尖嶙峋峰峦上封印开启的红光已然泯灭，暴涨的魔气也渐趋收敛稳固。
　　夹杂在箜篌石带来的强烈气息中的，另有一抹隐约而熟悉的气息。自几十万年前第一次从流星淬火间救下那只奄奄一息的淬蝶后，就再也挥之不去。
　　双脚无声的落了地，不远处崩裂的石门内两人表情动作清晰入眼。红衣血瞳的魔俯身垂首，托起蹲伏在地的少女下颚，厮磨辗转的亲吻。
　　慢条斯理的，亲密的，缠绵的。
　　少女的眼瞳涣散而空芜，身周的仙力因为封印破解时受到的冲击而波动不稳，像是沉入一场漫长的梦境，又仿佛魂魄迷失了方向。
　　“七淬。”
　　他叫出少女的名字，那血瞳的魔头轻吻依旧，被他牵制着的少女却身子怵地一颤，眼中仿佛在一瞬间恢复了明光，然后身子一软阖眼昏迷。
　　“嘛，来的真快。”
　　那魔头将软倒的少女抱进怀里，起身抬头望着他，一如既往的神情戏谑。
　　他冷冷的望着眼前的魔：“化了仙身以‘迭墨’之名潜伏天界上万年，夜箜，你真是好耐性。”
　　“比不上凤箫你，为了护佑着天界大道不惜长眠数千年，纵然神识困束梦境，可魂魄却半点也不老实，就像几万年前那样。”话语至此，隐有几分哧讽。

　　在天界大部分的传言中，凤箫神君是西南方梧桐谷中集天地灵力而育的第一只凤凰，因此强大到众人难以企及的地步，是这天界第一位、也是寿命最长的上神。
　　却只有当事人知道，凤箫与箜篌，本为一体。

　　□□神身归混沌前，用天地间第一块石头造出两件用以镇压三界的物器，一件置于天，取名凤箫；一件落于地，取名箜篌。
　　天魔二界，便由此而分。

　　不同的是，因为魔界变数过多，因此箜篌石自诞生起便无法自主，永远的悬于魔界地狱之上，与地狱之心相互制约牵引以达到平衡。而凤箫石自身便是天域之心，虽以寻常仙人的形貌存在于天界，本质上却情绪淡漠，成了众仙口中所谓【无欲之体】。
　　于是当漫长的时光流逝之后，箜篌石拥有这天地间最强大恐怖的力量，凤箫虽在此略处下风，却是不死之身，神魂不灭。

　　实为天域之心的凤箫，有寻常仙人无法企及的占卜能力，甚至可以窥测天机、探至天道运转。近百万年前天魔二界一场役战，卦象结果却是难得模糊。临了他还是出力，战后箜篌石自魔界消失，魔族自此一蹶不振。新继任的天君感怀凤箫在此战中的种种助力，要封他为帝君，统管梧桐谷。凤箫闭宫千年不出，以此抗旨。天君无奈之下收回成命，改为降下一级，封作凤箫神君。

　　而那时的凤箫，刚刚救下那只在卜卦中占出的幼小淬蝶。
　　——取个名字，就叫七淬罢。

　　身为凤箫神君的他，一生无法沾染情爱，也生不出分毫的旖旎。然而世间总有漏洞，有些漏洞一次次构成乍看之下的巧合，后来才依稀发觉，是天命铸就。
　　天命天机天道，以他的能力，也只能窥测少许，无法尽览其貌。
　　毕竟再怎样超出旁人，他依旧活在天道之中。

　　这些表面上的漏洞，比如箜篌石的化形成魔，比如魔界的重兴之势。
　　又比如，他三魂历过三劫，一次自行决定，两次身不由己，可三劫所渡，经历的对象，却是同一个魂魄。
　　那个魂魄生于淬火，为他卜卦而救，有两个名字。
　　一名久枉，一名七淬。

　　他的第一重劫，是情劫。那是近三万年前，他自行决定下界历练，投胎进人界某处轮回里的江南水乡，扬州一户姓崇的大宗族。身份是族长亲收的义子，姓崇名霄，字意凤。
　　二十七岁那年，他入山寻药，遇上个记忆紊乱性子却固执明白的丫头，一眼钟情。
　　她说，她叫七淬。

　　后来的凤箫神君回想起这场劫数，虽然早已找不到半分当初动情的感觉，却清楚的记得那个小姑娘一脸认真的表情，有些不曾变化的孩子气，烟雨水墨一般的面容姣好，完全不像生在山野间的姑娘：“这个真的不是你要找的白朴樘，这叫白栎，虽然乍一看很像可事实上根须果实都有区别……哎呀你别一脸不信的样子，你说万一认错？它就是白栎啊，有什么好万一的……”

　　数百年后，那个改名久枉的女子飞升仙界，成了他的弟子。
　　看到她的第一眼，他就清楚的感觉到，她身上沾染着的、独属于箜篌石的气息。
　　那时的夜箜已为魔界君王，却无人知道他是怎样逃过一劫，从那场百万年前的神魔之战中存活下来，然后携着心魔而来，以血染魔界主位的森厉杀伐登位，自此与天界为敌。
　　他从眼前怔然相望的少女身上，似乎寻到了对方归来的答案。
　　天机可窥，天道无常。
　　罢了。他回想着那道百万年前的模糊卦象，淡淡的想。
　　既然事已至此，他便尽己所能，应接天命。

　　每一场谋算的策划对峙，都是一局未知结果的赌。势均力敌的对手、无法探明的底牌，甚至纵然翻开牌面也无法确定真假。无论如何，这一次是他赢了。箜篌石禁锢封印、魔界异动不再，那只曾经充满变数的淬蝶失去了曾经隐藏的威胁。
　　至少表面如此。

　　渡劫失败魂魄将散，可她毕竟是他的弟子，毕竟做了这场天魔战局中最重要的一颗棋。不知心中究竟怎样想法，他最终出手救了她，然后将她当做一个新的生命，重生于世，亲自抚养。
　　她的眼中不见了曾经纯粹又单薄的倾慕，满满的尽是对父兄一般的依赖与信任。
　　他看着她一天天长大，教给她礼数仙法，数着四千多年岁月流逝。她的固执一如曾经，却又多了几分与他相像的谨严，像个没有长大却自作成熟的孩子，隐隐能察觉到被压抑的灵性和清明。

　　四千五百年，他始终防备着那个名叫夜箜的魔，无论是经验还是预感都让他明白那不是个能够被封印永恒的可怕对手。他用一魄镇压迭荼山上的封印，却因此在战场上受到牵连伤及自身，不受控制的陷入长眠，同时触及魂魄沦凡的劫数。
　　他生来三魂八魄，三魂中的每一魂都能自化元神出入三界。那时神智长眠神魂不稳，另外两个未曾历劫的魂魄因此转入轮回，混混沌沌的卷入两场劫数。
　　那些劫数的来临是个意外，而劫数中遇到的人，更是意外。

　　两场劫数。
　　一是投胎为乱世年代的昌国太子肖绎，寻找扭转一世命运的人，成后却遗憾至死。
　　二是作为某地府上二少爷左萧明，幼时失去亲妹心结至弱冠年纪，然后遇到一个与亲妹极似的女子，却只是相识而过，再无交集。

　　夜箜的封印破开时，他的神魂将将从第二段劫数中回返，短短数十载的记忆中投入的感情强烈到刻骨，却终究未能在魂魄中留下印记。从他睁开眼睛，变回凤箫神君的那一刻起，那曾经出现属于凡人的、对同一个人展现的情感，就此消逝的干干净净。
　　然后便是赶往迭荼山，再度相战。
　　亲眼看着夜箜在撕裂般的咒法中逐渐化作血色，那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他眼中一闪而逝的诡异神魅。只是他有种预感，这会是两人之间最后的战斗。对他来讲，只要确定这点，确定天界的保全，其他便没有所谓。
　　只是将已然昏迷的少女抱起返回天界时，望着那张烟雨濛濛般的面庞，脑中忽然想起人界那三度初见。
　　崇霄。肖绎。左萧明。
　　三魂三劫三世情，归魂归劫归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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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走了？”
　　紫檀香炉中依旧是云云袅袅的烟气，他听到女子轻轻入室的脚步声，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出口，话中并无多少询问之意。
　　“是。”身后的玉罄恭敬的答，“七淬再无它言。”
　　他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去把茶煮上，半个时辰后，玉瑛仙主要来笙箫宫中问候。”

　　身后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空气中仿佛能闻到茶水沸开沁出的淡香。
　　三魂三劫三世情，归魂归劫归非情。
　　本谓是情，终悟非情。
　　本性也好，外因也罢。那些风花雪月、儿女情长，他注定无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