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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篇十九。德不近佛者不可为医,才不近仙者不可为医 ...

  •   篇十九。德不近佛者不可为医,才不近仙者不可为医(藿香佩兰)

      瘟疫已经蔓延开了。
      城门外,是数不尽的灾民。这些灾民中,有许多已经染病,不仅得不到医治,连粥也喝不上一口。难民营里到处是尸体、苍蝇,秽气冲天。活着的人也都目光呆滞,了无生机,根本与死人无异。
      城门口有士兵把守。这些士兵皆以白布掩面,手持长枪,不许难民进城。他们虽表情冷峻,心中也恐惧不安,生怕下一个染病的就是自己。即便如此,城里也不断有人倒下。一旦发病,就会被强行送到城外。更有甚者,会给发疯的百姓直接烧死。城里其实也不比城外好多少,只是多了一分微薄的希望罢了。
      城墙上,一个布衣草履的青年男子和一位白衣公子站在一起,朝城外望着。
      “我昨天医治的那两个人,病情已有了起色。”布衣说。
      “你还没有把握治好他们。”白衣道。
      “是。但是我已经等不及了,那些人也等不了了。”
      “你必须再等一天,我现在就去准备粮食和药草。你只去一个人,什么都干不了的。明天一早我陪你出城。”
      “但你不是……”
      “我确实不能用仙术救他们,不过我可以帮你做些杂事。不用担心,我是仙人,不会染病。更不用愧疚,银子是皇帝的。”
      “……好。我替病人谢谢你。”
      白衣公子忽然叹了口气。
      “藿香,你明白你可能付出的代价吗?”
      布衣微笑道:“我如果救不了他们,何来颜面以仙草之身回归蓬莱?”

      藿香是一名走方医。
      所谓走方医,四处云游,卖艺施治者也。手所持器以铁为之,形如环盂,虚其中,置铁丸,周转摇之,名曰虎刺。手所持药囊曰无且囊,针曰铍针。有小袋曰罗星袋。有小尺曰分脉尺。有药点之镜曰语魅。有马口铁小筒,用以取牙,曰折脆。
      走医有三字诀:一曰贱,药物不取贵也;二曰验,以下咽即能去病也;三曰便,山林僻邑仓卒即有。能守三字之要者,便是此中之杰出者矣(注1)。
      藿香是其之一。
      正所谓毒蛇出没之处,七步必有解药。一地有一地的水土,此地百姓所患之病,附近山上也有对症之药,故他时常上山采药。
      散仙第一次遇见他时,他正背着满满一篓药草下山。那竹篓里还有几株藿香。散仙觉得好笑,便说:“煮豆燃豆萁,你竹篓里藿香在哭呢。”
      藿香当时并不知道自己是仙草,却认认真真地作揖道:“公子高见。杀生求生,去生更远。吾受教了。”
      散仙一愣,倒是不好意思再笑。遂交代了身份,与他结伴而行。
      正所谓,不为良相,则为良医。藿香虽是地位低下的走方医,却实在担得起良医之名。他用药轻盈,每味药往往只用到一钱二钱,却能如桴应鼓,药到病除。他每到一处,名气很快就传开。经常有药房来请他坐诊,他有时答应,药房外便排起长队。但是无论药房出多少聘金,只要此处的疑难杂症都给解决了,藿香便收拾行装,前往下一个地方。
      天下之大,一生也走不完。天下的病人,一生也治不完。藿香只想尽可能地走更多路,救更多人。
      瘟疫爆发的消息刚一传出,藿香就开始往疫区赶。没想到县令下令封城,不许任何人进出。
      人各有命,散仙不得随意干涉。藿香有身为医者的自尊,也不求他,只拼命钻研医书,试图寻求诊治之法。然而城里病人太少,甚至不等他的方子起效,病人就给强行推出城去。藿香遂向散仙提出,要出城救人。
      今年,藿香三十四岁,他起码还能活上四十年。能救多少人?散仙算不过来。
      然而,三十四岁的藿香,就这么带着一车粮食,一车药草,走向了难民营。散仙与他出城的那天早上,许多人站在城墙上看。那些百姓看的是藿香,他们在为他感到惋惜和不舍。在他们眼里,出城就是送死。这个年轻人是个好大夫,可他为什么这么想不开?
      藿香没有回头。他只是用白布盖住口唇,然后就开始为难民看病。
      这是一种非常骇人的瘟疫。患者往往浑身溃烂,七窍流血,在极度痛苦中死去。藿香俯下身去,为每一位病人诊脉,凑到那些干裂的唇边听他们的哭诉。有时脓液黑血沾了一身,甚至渗透了衣裳,藿香不得不烧去外衣,换过衣裳再来。
      面前的病人再脏再臭,藿香从不皱一下眉头。
      有时病人在他怀里咽气,他只能闭一闭眼,轻轻将死者放下,转身去医治下一位病人。
      藿香今年三十四岁,尚未婚娶。散仙曾问他为何行医,藿香道,童年时乡里伤寒肆虐,亲人十者死其九。他活了下来,就学了医(注2)。
      散仙明白那种心情。
      藿香治病时,散仙就在不远处煮药施粥。
      皇帝早就派了赈灾粮款,但是县令只顾屯粮,不肯拿出来给城外的病人。幸好散仙出宫时皇帝曾给他一块金牌,他便逼县令卖些粮食给他。皇帝并不知道散仙身在疫区,散仙传信回去只说正和藿香四处游历,要皇帝时常关心瘟疫。
      这里的一切都如此令人绝望,散仙想起了几百年前那场饥荒。决明说得对,留在皇宫里终日享乐,看不见这些疾苦,就忘了自己的使命,忘记还有人无助地等待着救援。
      但是……
      几百年前,他是个孩子,无能为力的看着周围的人饿死。几百年后,他是仙人,看着勾魂使者到来,依旧无能为力。
      黑白无常看到散仙,毫不在意,趾高气昂地招呼小鬼去拿鬼魂。散仙朝两位无常瞟了一眼,继续施粥。凡人看不到鬼差,他不便随意说话。待施粥毕了,这才隐去形体,到槐树下面去找那两个昏昏欲睡的无常。
      黑无常凶神恶煞,吓人得很。白无常一张笑脸,倒像哭丧。
      “听闻鬼差可看到凡人阳寿,不知此事是否属实?”散仙朝他俩拱了拱手。
      黑无常不搭理他。白无常懒懒抬眼问:“你问这个作甚?你从哪座仙山来?”
      地府独立于仙界,不受五山管辖。何况黑白无常是勾魂使者,手下掌管无数小鬼,在地府地位甚高,当然不会正眼看散仙了。散仙想了想,报上师尊名号,没想到两个无常脸色一变,肃然起敬。
      “原来是仙尊高足。仙尊的事情我们听说了,还请节哀。”白无常嘴角往下一撇,更像哭了。
      “节哀。”黑无常瞪着眼睛。
      散仙笑道:“我已节哀,也请两位不要客气了。方才所问之事,还请两位解答。”
      白无常道:“上仙说的不错。不光是我两个,手下那些小鬼也都能看到凡人阳寿。”
      散仙远远指着藿香,问:“可否将那人寿命告知与我?”
      两个无常对视一眼。
      黑无常粗着嗓子道:“天机不可泄露。”
      白无常咧起嘴来:“想必上仙不会说给凡人。”
      散仙点头。两个无常又对视一眼。
      黑无常说:“既然如此。”
      白无常接道:“说也无妨。”
      两个无常齐齐望向藿香,黑无常瞪大了眼,白无常张大了嘴。
      “奇怪奇怪。”黑无常说。
      “你也看不到?”白无常问。
      散仙露出了然的神色,拱手道:“谢了二位。”
      黑白无常也不多问。那人既然没有阳寿,也就与他二鬼差无关了。散仙与他俩道别,走出两步又折了回来。
      “如果那人不在眼前,可有法子查他阳寿?”
      白无常问:“上仙要查何人?”黑无常已掏出生死簿来。
      片刻后。
      “原来如此。”散仙点点头,心下一阵怅然。那事早在他预料之中,如今得到证实,仍不免伤感。然而眼前有更要紧的事,散仙便郑重拜别二鬼差,重又现了形,回摊前施粥去了。

      出城的第三天。人们在不断死去。
      藿香将悲愤深深藏在心中,从不在脸上显露。忙碌一整天,回帐篷来休息片刻,很快又出去了。到晚上,散仙盛了粥叫他来喝,藿香重重地叹了口气。
      “今天又死了许多人。”藿香说。
      散仙道:“我知道。黑白无常还在附近,恐怕明天要死更多人。”
      藿香苦笑:“看来我是太过自大了。阎王叫人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散仙道:“脱下衣服给我看看,你染病没有。”
      藿香遂将衣裳脱个精光,给散仙检查。散仙看过之后,笑道:“果然没染上。”
      藿香无心去问他那句“果然”。匆匆吃过饭,又提起灯笼去给人看病了。散仙跟出来,见他扶起一位老妪。老妪已经神志不清,含糊念着什么。藿香问话,老妪都已答不了了。藿香只好一手搭着她脉,一手抚摸她油腻肮脏的白发。
      老妪受到安抚,嘴里的胡念轻了下来。藿香表情却越发凝重。
      散仙明白他为何如此。已经有小鬼飘了过来,等着收老妪的魂魄。藿香看不见小鬼,只朝散仙道:“拿针来。”
      散仙摇摇头,低声道:“救不了了。”
      藿香道:“针,快!”
      散仙叹了一声,递出针包。藿香托着那老妪的身子,迅速针刺几个急救要穴。老妪已经不说话了,双目紧闭,干裂起皮的嘴唇嗫嚅着。藿香凝神提捻着银针以刺激穴位,一手仍搭着老妪脉搏。
      小鬼嘲讽地耸了耸肩。散仙静静看着,其他病人也静静看着。
      过了一会儿,老妪吐出最后一口气,浑身都松弛下来。苍老干枯的脸终于回归平静,她从痛苦中解脱了。
      藿香神色一黯,将针都起了,轻轻把她安放在地上。
      “回去歇会儿吧。”散仙拍拍藿香肩膀。
      藿香低着头,沙哑道:“没时间休息,还有病人在……”
      散仙伸手在他眼角一拂,温和道:“回去歇会儿。”
      藿香不再拒绝,默然起身,其他病人也沉默地给他让开一条道。那老妪就躺在那个地方,没人去动她,也没人给盖个席子。
      忽然,有人朝着藿香下跪。
      一个接一个的,还有力气的病人们都朝藿香下跪了。
      藿香脚步停了停,没有回头,只是快步走回帐篷。散仙跟着他回去,看到这个三十四岁的男人蹲在地上,抱头痛哭。

      第五天。死者堆积成山。
      藿香没有生病,但是无比憔悴。他的胡茬长出来了,头发凌乱地扎着。好几天没洗脸,他整个人都脏兮兮的。脸上白布自然也不罩了,身上混了汗臭血臭,苍蝇也开始围着他转。他看起来已与难民无异。
      即便如此他还坚守在病人身边,给他们清创排脓,喂粥喂药。
      散仙实在看不下去,强行把他丢进河里。藿香呛了几口水,如梦初醒,呆呆地看着散仙。
      散仙怒道:“你怎么跟决明一个德性!给我老老实实地洗澡!吃饭!要是不听话,我现在就绑你回城!赶紧洗澡,洗完吃饭!”
      藿香被他骂得懵了,回过神来,苦笑道:“仙人总能这么置身事外吗?”
      散仙俯下身,揉了揉他脏乱的头发,说:“人各有命,你不必自责。你只是医生,并非神仙。何况仙人尚且无能为力,你已经做得够好了。明白吗?”
      藿香沉默。
      散仙走开两步,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仍一动不动,便叹了口气,若有深意地道:“你会跟我回蓬莱的。”
      藿香颓然靠着河岸,自嘲道:“回去又如何?即便是仙草,不能救人又有……”话未说完,他忽然眼睛一亮。
      散仙撇撇嘴:“你不会想把自己煮了去救人吧?”
      “不!”藿香激动得跳起来,身上衣物还在滴水,“我想到个方子!或许能止住瘟疫!我这就去试试!”
      散仙眼见着藿香跑远,忍不住抬头朝天上看了看。天边隐隐有片乌云。
      “我这不算泄露天机吧?”散仙惴惴抚胸。

      翌日,仍然有许多难民死去。黑白无常带走一大批亡灵,小鬼还在四处勾魂。
      又过一日,病情较轻的难民开始好转。两个无常溜达一圈,啧啧称奇。
      又三天,无常走了,只留下几个小鬼收拾残局。
      藿香出城第十一天,没有人死去。病人身上的脓液流尽,伤口开始愈合。
      第十三天……粥不够吃了。散仙杀进城里,又强买两车粮食出来。
      第十四天,城里百姓都开始服用藿香的方子。
      ……第十八天,城门开了。百姓涌上来,将藿香高高举起。散仙见他们也要举自己,吓得赶紧隐形,百姓们都惊呆了。
      县令连夜派人把药方送去周围疫区,并请藿香给药方起个名字,他要将药方刻在石头上,供后人瞻仰(注3)。
      藿香问散仙,散仙随口道:“辟秽汤(注4)?”
      方中主药为藿香,救人者也为藿香。散仙取其芳香辟秽之功,故名。
      此方遂流芳百世。藿香名载史册,散仙却不敢透露身份——皇帝还不知道散仙来了这里呢。
      全城百姓都感激藿香,藿香却向县令请辞了。县令坚决挽留,藿香只好请散仙带着他连夜逃跑。
      两人跑到城外,一路大笑。只见明月当空,一片晴朗。明日必是个好天气。
      “我也是时候回去了。”散仙拍拍藿香的肩膀。
      藿香问:“回哪里?蓬莱?”
      散仙摇头:“不,回皇宫。我对你说过,我要在人间停留五十年。”
      藿香笑道:“五十年后我早入土了,正好跟你回去。”
      “不,未必。”散仙还要说话,天上忽然划过一道闪电,吓得他赶紧捂住嘴。藿香见状,又是哈哈大笑。
      “做仙人原来有这么多规矩。这样看来,凡人也不错。”藿香说。
      散仙想起那日他问无常的事,心下又是一阵惆怅,不禁叹道:“凡人一生如白驹过隙,哪里好了?”
      藿香道:“白驹之间,你我也青史留名了。”
      散仙笑道:“你青史留名,我可是见忘于世间。也罢,就此别过吧,五十年后再会!”说着转身要走。
      “等等!”藿香追上来,将一本书塞进他手里,道,“下次见面恐怕物是人非,这书给你,权且留个纪念。”
      散仙笑着收下。两人郑重对视一眼,分道扬镳。
      走出一段,散仙突然好奇那书是什么,便就着月光翻起来。忽然发觉有一页里夹着棵小小的药草,那是佩兰,散仙已经认得出了。
      ……等等,这是佩兰!
      仙草佩兰!元神完好的仙草佩兰!
      散仙连忙转过身去,发现藿香已经走远了,再也不见踪迹。散仙回过神来,低头看那页书,只见上面写着:
      “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媸,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见彼苦恼,若己有之,深心凄怆。勿避险巇、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工夫形迹之心。如此可为苍生大医,反此则是含灵巨贼。自古名贤治病,多用生命以济危急,虽曰贱畜贵人,至于爱命,人畜一也,损彼益己,物情同患,况于人乎。夫杀生求生,去生更远。吾今此方,所以不用生命为药者,良由此也。其虻虫、水蛭之属,市有先死者,则市而用之,不在此例。只如鸡卵一物,以其混沌未分,必有大段要急之处,不得已隐忍而用之。能不用者,斯为大哲亦所不及也。其有患疮痍下痢,臭秽不可瞻视,人所恶见者,但发惭愧、凄怜、忧恤之意,不得起一念蒂芥之心,是吾之志也(注5)。”
      散仙看了半晌,眼睛花了。遂笑着将书与佩兰收好,踏上漫漫归程。

      注1:出自清代赵学敏《串雅全书》。
      注2:传闻张仲景就是目睹亲人接连死于伤寒,才愤而学医,创作了《伤寒杂病论》,并成为一代医圣。
      注3:其实这一篇改编自史实。金元四大家之一的李东垣有个方子叫“普济消毒饮”。当年大头瘟流行,无药可医,死者甚众。李东垣亲自接触病人,查遍医书,最终创立了这张方子,拯救了一方百姓。百姓为了纪念他,把普济消毒饮药方刻在石头上。这一药方也被收进《东垣试效方》。另外,李东垣的学说以补助脾胃为主。当时战乱纷纷,百姓普遍挨饿,他发现许多疾病都与脾虚有关,因此非常注重脾胃。后世也将他这个流派称为“补土派”。
      注4:这方名当然是我编的……藿香有芳香避秽之效,故名。
      注5:出自孙思邈《大医精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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