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之仲》边远

4、（四）眠冬

　　【眠冬】

　　——
　　生离，爱而不得。
　　死别，眠而再续。
　　八苦何苦，佛说奈我何。
　　——

　　太后娘娘在安王府将新帝抓了个现行儿。
　　她如何动怒自是不必说，但新帝不亲太后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太后娘娘并没得着发作的机会，就被皇帝着人“送”回了宫里。
　　这还不算，当时随太后一同来安王府的下人，从太监到侍女，全部就地在安王府内处斩了......

　　安王府的书房里，临渊独自召见了安王府的管事嬷嬷，予倾。
　　是的，予倾从小丫鬟长到大宫女，如今已经是嬷嬷了。
　　“奴婢予倾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平身。”
　　予倾站起身来，低垂着头。
　　临渊沉默了良久，才开口道：“予倾，朕...一向敬你，你是淑妃娘娘的心腹，也是胤仲的心腹，你告诉朕，他是如何知道的？”
　　“......”予倾不说话。
　　“你不说，今天就出不了这间屋子了。朕不让别人来做，朕亲手给你送终！”
　　临渊怒冲丹田，狠狠一掌拍裂了黑檀木椅的把手——“咔嚓”一声，把予倾惊了一跳。
　　她慢慢抬起头来，看着盛怒中的临渊。她在临渊的视线中又慢慢跪下，轻声开口：“陛下，二...安王，早就知道了...”
　　“早就知道，是什么时候？”临渊沉声问。
　　“具体，奴婢就不清楚了。”
　　临渊沉默了，良久，他才叹了口气，说道：“嬷嬷，起来吧，地上寒凉......”
　　予倾听了这话身子一颤，却是再次磕了个头，依旧不起，继续道：“陛下，陛下，恕奴婢无礼...二殿下他...女婢还是习惯唤一声二殿下...二殿下，他都是为了您啊...”
　　临渊皱眉：“什么为了朕？”
　　予倾抬起头来，眼泪顺着脸颊扑簌而下，颤声说：“是二殿下...二殿下不会让奴婢说这些话的...二殿下就是这么走了也一定会把这些事情带走的！可是陛下！奴婢不忍啊！奴婢不忍啊！”
　　予倾几乎是压抑着低吼出声，手捏成拳头垂在地上，显然经历了十分的痛苦挣扎。
　　临渊站起了身，走到予倾面前，拉起她，急道：“是什么事！”
　　予倾哭得狼狈，但她仍旧哽咽着说：“奴婢看着陛下和二殿下长大，奴婢跟您说这些，是想让二殿下一片心不要付了东流水...但是陛下...奴婢求您...求您不要再强迫二殿下了...他宁愿死...”
　　“住口！”临渊额头直跳，厉声吼道：“我不会让他死！”
　　予倾捂住嘴压低哭声，摇着头含糊道：“二殿下说了...您要是再逼他...他就在您面前自我了断...”
　　“......”临渊听了这话，险些站不住脚，他恍然后退了两步，跌坐在椅子上。
　　胤仲是什么样的人，临渊再清楚不过。
　　胤仲心里心里有份狂傲，胤仲从不心慈手软，胤仲一向说到做到......
　　室内一时间静默无人开口言语，唯有予倾浅浅的抽泣声在空气里回荡。
　　不知过了多久，临渊才再开口，声音沙哑：“予倾...你莫要骗我...”
　　予倾已哭得脱力跌坐在地，哪里是在骗人...她又何尝欺骗过胤仲和临渊，这两个她从小看大的孩子...
　　“奴婢指天发誓，若有半字妄言......”
　　“好了...够了...”临渊止住予倾的毒誓，他闭上发红的双眼，吐出一口浊气，沉声叹道：“现在，告诉我，他都做了什么......”

　　......
　　第二天，临渊再次来了安王府，这次他带了一名小太监在身后，小太监手上拖着一只银盘，盘上盖着红布。
　　临渊一路魂不守舍，从进了王府门就一路埋着头，直直往胤仲的主屋走去。
　　但是眼尖的小太监看见了坐在花园亭中安王，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声开了口：“陛下...陛下！”
　　临渊回过神来顿住脚，回头看他，皱眉不耐道：“什么事？”
　　“陛下...安王在亭子里...”
　　这会儿在亭子里闲坐的胤仲也看见了临渊，两人目光交汇，临渊错开了眼。
　　胤仲静静看着站在亭外小路上的临渊，看了一会儿，才一笑道：“陛下，可否与臣一同赏花？”
　　临渊闻声才又看向胤仲，胤仲的笑刺痛了他的眼，他没有接话，沉默着踏上了小亭的台阶。
　　“陛下，请坐。”胤仲一指石桌对面的石凳，说道。
　　临渊坐下了。
　　小太监站在亭下不敢擅自进来，胤仲给了他一个眼色，示意他进来无妨。小太监走进来，看皇帝没什么反应，这才放下了心。胤仲这时又从他手中接过银盘，轻声道：“你退下吧。”
　　小太监退下了，胤仲这才掀开了银盘上盖着的红布。
　　胤仲伸手拿起盘上一只酒杯，嘴角微弯，笑意盈盈道：“陛下，臣等您请臣喝这三杯酒，可是等的好苦......”
　　他的笑临渊始终不愿多看，临渊隐忍着闭了闭眼，微微偏过头去，开口道：“胤仲...你一定要喝，我拦不住你，但是你只能喝一杯，听见了没有......”
　　“......”
　　“我只允许你喝一杯！你懂吗！”临渊忍无可忍，一把用力握住了胤仲端着酒杯的手臂。
　　但是胤仲轻轻一挣，临渊就松了手。
　　胤仲依旧笑眼微眯，问他：“临渊，你有听话吗？真的有一杯是我想要的吗？”
　　临渊面目纠结痛苦，刚刚那只握住胤仲手腕的手慢慢地放下，答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胤仲微怔，但也只是怔然了一瞬，便叹一句：“是啊，你什么时候骗过我...我却一直在骗你...”
　　他话音未落，就在临渊蓦然抬头的同时一扬手，将杯盏中的酒水一饮而尽......
　　“胤仲！”临渊猛地站起身两三步急走到胤仲身边，两手握住胤仲的肩膀，又不敢使力，脸上的表情懊悔至极，他急急问道：“你这么急做什么？！”
　　胤仲慢慢放下酒杯，转头看向临渊，笑着嘲弄他：“堂堂一国之君，你看你成什么样子...”
　　临渊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紧紧盯着眼前这人，生怕一合眼这人就消失在眼前，他犹豫着、小心翼翼地问：“这酒...你..有什么感觉...？”
　　“我有什么感觉？...临渊，我感觉我这一辈子，做了太多错事...临渊...或许我就不该在那个夏天跑到柳湘苑去玩，那样我就不会遇见你，那样你就不会......”
　　话说到一半，胤仲就猛地咳了一下，咳出一口鲜血来。
　　临渊一下子慌了，他怎么也没想到竟是让胤仲就这么选中了那一杯...他立刻就想要站起身去传太医，却被身边人拽住了衣袖。
　　“临渊，别走...别傻了...没救的...”胤仲嘴角挂着一丝鲜血，眼底的笑意却愈发温柔了。
　　“临渊...我本不想告诉你...但是，我大概是不能把它们就这么带走了，我要留给你，让你知道，让你记着，让你一辈子记着...”
　　“胤仲...”临渊眼里的泪已经满溢。
　　胤仲看着临渊，开口慢慢道：“我如果没有一直缠着你，在小的时候...或许你现在已经被你母妃送出宫了，在哪个安静的乡下安稳度日...”
　　“别说了...别说了...”临渊握住胤仲的手，哽咽着将脸贴在他的手上。
　　胤仲靠在了临渊的怀里，仍旧喃喃地继续说着：“老三一直看不惯你跟在我身边...他后来动了歪脑筋，我又怎么能让他...伤了你...”
　　“我做了老三，本没什么...可是，你带兵回来之后...功高盖主...老四又蠢！父皇不愿让我坐那冰冷的龙椅，我知道，他一定会立大哥...”
　　胤仲气息渐渐弱了下来，临渊不再开口制止他的话...临渊已经泪流了满脸，只恨不得将怀里人抱得紧一点、再紧一点......

　　临渊都知道了，他已经都想明白了。
　　胤仲由母亲教养长大，心性肖母，本是极善之人。临渊可谓是胤仲在这世上见到的第一抹黑暗的影子。那时候小临渊身上的伤，临渊被人故意的忽视，都在胤仲心里埋下了小小的种子。
　　而这些种子就是使他不能克制地去靠近临渊，去温暖临渊，他甚至擅自以为，临渊的身世使临渊比他自己更需要那黄袍加身。
　　胤仲自己对皇位并没有很深的执著，毕竟他有一个赐“安王”封号给最爱儿子的父亲，他骨子里其实也像他父亲一样，只是他自己并未意识到。他那时仅仅是更坚定了心里所谓的目标，他想要让他的临渊享受荣华富贵，他想要他的临渊受万人敬仰。
　　临渊以前不知道这些，他只当自己是胤仲继承大统道路上的左膀右臂，他亦不知道母亲的良苦用心，更不知道自己这样努力变得更好，在胤仲看来，却是误以为临渊十分想要那位子......
　　这会儿，一杯毒酒下肚，药力到底是发作了。但胤仲一直断断续续说着，坚持着将这些年来的宫廷旧事颠倒凌乱着缓缓道来。临渊静静听着。
　　“父皇昏聩啊临渊...他不知道这后宫蹉跎人啊，皇后娘娘怎么可能放过你我二人...若我不与你这般亲厚还好...可偏偏你我是一条线上的蚂蚱，她容不得我...便容不得你啊...”
　　“可是就是这样我才理解了父皇赐我安王二字的良苦用心...”胤仲说着说着，眼角也湿了。
　　胤仲看透这些的时候，就已经都晚了，那时候他已经打乱了临渊母亲的计划，临渊已经被他带着、站到了朝堂之上，站到了世人眼前...临渊已经陷进去了。
　　他颤抖着手抓住临渊的衣襟，抬头看向他：“临渊...你怨我吗...”
　　临渊只一个劲儿地摇头，喉头哽着说不出一句话。
　　胤仲扯着嘴角又笑了，他埋头靠在临渊肩膀上，声音闷闷地：“你应该怨我...你应该怨我...临渊，若没有我，你就能有平安喜乐的一生...若没有我...你就能娶妻生子...若没有我...”
　　胤仲的声音渐渐听不见了，临渊还愣愣地低着头看着他，然后他突然一个机灵意识到胤仲这是晕过去了，他伸手抚上胤仲的脸颊，声音沙哑道：“胤仲？...胤仲！”
　　“临渊...渊儿...”胤仲又幽幽转醒，他几乎只剩下气音了，临渊要将耳朵凑到他脸旁才能听清，胤仲说：“夏临渊...今生悔恨...已无用...愿你余下的日子...平安...便好...”
　　临渊的泪滴下来，滴在胤仲的衣领上，打湿了胤仲的衣裳，他哆嗦着喃喃道：“平安、平安...我答应你...”
　　胤仲颤抖着抬起手，抚上临渊的侧脸，“还有...临渊...今生、你我兄弟相称......我不能......”
　　那双总是含水的眼，如今真真淌了泪，可惜那眸光已不复往日明亮，胤仲最后道：“但是...不要忘记我...孟婆汤我不喝...我等你...来世......”
　　“来世...来世...”临渊反复念叨着，念叨着，重复着胤仲的最后一句话。
　　而胤仲却再也说不出下一个字了。
　　临渊握着胤仲尚存余温的手，揽着胤仲的肩膀，失声痛哭。

　　是时，庆安元年春，安王逝世。
　　国丧一年。
　　笠年，新帝登基，改国号亿仲，帝号广夏。
　　广夏帝年二十六登基，此后近一甲子年间，大正国国泰明安。
　　亿仲四十三年夏，广夏帝于睡梦中，薨。
　　——夏临渊终其余下一生，不负皇甫胤仲所托，平安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