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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繁花尽(番外:双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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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连侯愣愣看着她,她从前喜欢的是什么,是人约黄昏后的安定与美满,何时开始竟已然接受世上悲戚的故事,一刹那之间他回神,再一次确认她眼底的冷漠,那么真切,迫切的刺痛人心。
他所不能认知与理解的冷漠像是她的秘密,还像是阴谋,他一直以来为之畏惧的深宫中的阴谋。
他问:“有些时候,你可有想过我?”
“想过。”她回答的极快,眼神忽往远处瞟了一下,又极快收回来,“想过世子这些年对我的照顾,十分感谢。”
“感谢?”少年时的脾性让他再难以掩饰,苦笑出一声:“照顾吗?”
“是的,感激世子对我一粥一饭一水一伞的照顾。”她扶膝起身,对渐近的父王母妃行礼,跟侧过身子,刻意忽略慕连候,待她侧目时,他已经走远了。
宴会终了时已近拂晓天,皇太后乏的不行,未来得及对人人照料周全,只挽留了慕挪,八王爷婉拒无果,只得与王妃连氏一同返回朔州,走前他将慕挪引到僻静处问:“今日世子又寻你了?聊了些什么?”
“世子问我琵琶曲的名,我便答了。”
慕途颔首,若有所思,“我所说过的话你要记在心里。”
“女儿铭记在心。”
送离慕途与王妃连氏后,她转身看见慕连侯立在她身后几丈开外,他苦笑一声,她又猜,那声笑中到底有几分是无奈,几分是怨恨,几分是伤心,最好是一分无奈,九分怨恨,没有一丝伤心,唯有如此她才不畏惧不退缩。
“池池……”他不再忌讳宫女,伸手来牵她,却被她躲过,伸出去的手最终握拳收回来,“我只问一句为什么,你为什么躲避我,又为什么闷闷不乐,你不会无缘无故如此的。”
“我闷闷不乐是因为世子常问我为何闷闷不乐,而躲避世子,正是为了让自己不再闷闷不乐,所以世子何必咄咄相逼,一再追问?”
前头迎上来太后宫中的太监,唤一声郡主,欲引慕挪回大明宫,她颔首欲离去。慕连侯陡然怒火中烧,将她一把拉住,跌跌撞撞扯入黎明的一点小雨中,只留的身后一干人等呆若木鸡的望着,不敢追上来。
“世子这是做什么!”进了一处金竹林她终于按耐不住,语气中有一些急切担忧。
他恶狠狠道:“我从来也不是什么好人,你如今这般对我难道还指望我像往昔一般对你吗?今日你不把我说通,谁也别想把你带走。”
她怒道:“还想我说什么?我与世子同姓慕,当以兄妹相称,如往昔那般难道好吗!”
“有什么不可以?他日我为帝,娶你又如何!”
雨下的极大,密密麻麻银针一般落在二人肩头,他们停在雨中,他转过身,看见她满脸滑落的雨水像她的泪,他从未见过的泪,她的嘴因为剧烈呼吸一开一合,是他未曾见过的窘迫,他竟想起她落在莲池的那一夜,心头浮现一丝恶意,低头吻了上去。
那尚且不能说是一个吻,起初便是唇齿相击,把自己吓了一跳,可他不想停,有些粗鲁的将她锁在胸口,一下一下逼她就范,她猛烈的挣扎,将他衣襟长发撕的乱七八糟,可有一瞬间又安静下来,他心头微微一喜,唇上亲吻的更加厉害,却怎么也未料到,下一刻她在他舌尖狠狠咬下去,甜腥的血充满整个口腔,他臂膀微松,她便褪下繁重的外衣跌跌撞撞跑远了。
天明之后,他去大明宫再次寻她,宫女打着哈欠说皇太后已就寝,小郡主没有回来。
檐外大雨渐大,他一阵着急,终于撑伞奔出去,一个时辰后,他在一处孤宫的宫墙下看见她,她没有躲雨,安静的面壁抱膝坐着,身下已是一滩泥水,他心头一阵酸楚,走上前盘腿坐在她身边,半边伞已探过去。
“雨太大了,回大明宫吧。”
她没有说话,低着头,长发顺雨水流进白皙的衣襟。
“我不过是想问一句为什么,就算让我死,也要让我死的明明白白。”顿了顿,“你说的那些我明白,但自古兄弟姐妹联姻的不在少数,何况你我父王母妃到底不同,这种忌讳你不必在意。”
她身子一动,挪远了些。
他见她倔强如此,再一次觉得气愤:“你倒是说话,无论说什么哪怕一句都好。”
雨用力落在纸伞上,震的他手心生疼,她抬起头,眼底是淡然的冷漠。
“我不喜欢你了。”
“为什么?”雨更大了些,他握不稳伞柄,“是我对你不好?”
不是,不是,不是的,你待我很好,十分好,全天下的人都没你对我半分好,可是我不可以,有些事说不得。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你知道我不喜欢你便离我远些好了。”
“你这是作甚,不喜欢便不喜欢了,何必自己淋雨。”
她又躲,他走上前强行要将她拉回来,她不肯回到伞下,双脚像在泥中扎根,拉来扯去之间,她跌倒在泥地里,慕连侯既心痛也愤怒:“好!我躲着你!你也躲着我!我再也不喜欢你了,你满意了吗?”
“当真?”
他心头悲戚,闭上双眼:“对,不喜欢,再也不喜欢了。”
雨还在下,慕连侯走了,他的伞落在她面前,伞中积了一汪清澈的雨水,她倒在雨中没有动,只想起很多年前很多年后很多年之间,他们的事都和这雨有关,她哭了一会儿,又起来,用伞中雨水抹了一把脸,环膝坐了很久。
那年,一曲琵琶仙飞出皇城入民间,人人都传而歌颂,连城中花柳巷的花魁们也争先效仿,可惜未能亲眼目睹,学的来动作,学不了姿彩。而那时的慕挪已很久未摸过琵琶。
慕挪十二岁诞辰的那日有三件大事:一是圣上赐她晋安郡主之名号,二是八王府获景阳州等十处封地,一时间八王爷慕途的封地几乎覆盖吴国西北边,获封的理由诏书上写的简练,只道皇太后与圣上因一曲琵琶曲,接连发灵梦,乃是祥和之兆,赐予封地只为谢天恩。她也曾问过皇太后灵梦是什么,在皇太后支吾之间她才明白,没有灵梦,不过又是她老人家逼迫圣上做的决定。
第三件事是她被赐婚,而对方是谁家侯爵,宫中众人不甚清楚。
慕连侯听闻此消息的时候,正是父皇问他:“你看晋安已有所婚配,你可想也有婚配?”这话中自有言外之意。
他淡漠道:“何时为帝,何时再婚配罢。”
皇帝一默,没有再说话。
最后一次看见慕挪,是他冬日路过百花园,突然瞥见院中一抹红色,他驻步辨出是她,却不知她为何浑身湿透,瑟瑟的立在园中,他以为她又大意粗心落入池中,心中一焦,欲拨开枝叶上前,却看见一旁及时走上一个乌衣男子,褪下肩头的长衣将她裹住,又拢了拢她头上步摇,便横抱着她离开了。
他愣愣望着,一时间没有再动。
这画面时常出现在他梦中,直到三个月后宫中出了大事,他的父皇因误食丹药而中毒,预备与国师同去天山求解,这本是秘密的出行,谁知却被渐渐的传开了。
不久后,皇太后崩于睡梦中,不知何处谗言起,均说太后是被灵梦中的琵琶仙带走的,彼时八王府备受指责,皇后刘氏族人更是登门问罪,八王爷慕途性子平易,一时之间不做辩解,只将府门紧闭,任谁人来都不开,整整数月不与外人往来。
又是不久后,皇帝起初向天山区,而彼时的八王府在大火的吞噬中化为废墟,府中百来人等齐齐葬身了火海,因八王府地处僻静,待当地官员发现一切时,大火已烧了数日之久,余下的只有残桓断壁,还有一地气味焦香诡秘的脆骨。
慕连候去了一趟朔州,回往京城的路头上已是夕阳,那一层层稀薄的昏黄静默了远处整座皇城,它比从前更加清寂冷漠,他立在大道中央,风从两侧过,天未凉,但他浑身瑟瑟发抖。
而多年后的一日他再回想那一次,竟想不起自己是怎样的心情,只有冷,彻头彻尾的冷。
直到现在多少日升月伏已过去,那颗心还满是少年时浓厚的记忆,但记忆里的都是空无一人的宫道与宫门,万般景色中,好似总有一块空白,需要一个影子去填补。
他有时不知道这种深刻的回忆是恨是怜惜或是别的什么,他庆幸于父皇的离开逼迫他与宫中逐渐雄起的两股势力皇后与董妃抗衡,如此这般,他才无心力去刻意分辨什么。
宇宙洪荒,滔滔大界,他还有更多事去做,他有时已记不起那个影子,曾让他撕心裂肺的影子,他更爱的或许是自己,他需要尽早成为这个王朝合格的君主,其余的都不重要。
他想到这些事时,人已鬼使神差踏入大明宫,他在宫中抬起头,凝望院中那颗杏树,它依旧满树枝桠,杏花被风摘下又被翻滚着一瓣瓣扯落,如细雪飞出墙头飞出远天。
原来没有什么在变,他抹去脸颊上的一线冰冷湿润,望着几瓣杏花飘入昏暗空荡的大殿,正落落起起,起起落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