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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未央 ...

  •   今日的一整天,乐馆内都罕有的安静。

      各乐部门窗紧闭,却能听见木屐的声音徘徊在门后,脚步细碎。

      天将夕食的时候,乐馆的门外一阵车马喧哗,静了一刻之后,姥的脚步声便从前厅过来,在绕过二重门之后,就进了内院。

      不管城中是如何的四季分明,乐馆内院的景色永远是暮春时节的样子——竹从过道两旁斜插着伸出,长的很高。植着它们的土是用发过酵的松针和棕篾拌成的,散发着青涩的香气。总是有新笋从土中钻出,而竹却不曾因此而变的稠密多少。过道是大竹破开后铺就的,乐馆内的执事有时会提着木桶从上面走过,为竹浇水。执事们穿着染成绿色的布衣,脚踏高齿木屐,除了脚步,很少发出其他的声音,看的出有一些是域外的胡人。他们从莲池中打上水来,这种水是粘稠而明亮的绿色,不能喝,只适合浇竹。莲池中开着白色的莲花,而一墙之隔的外池中却绽放着红莲,两池水路相通,却不曾见到外池长出过白莲,而内池亦从没有开过如火的红莲。竹铺的过道经过莲池上的木桥后,直接通向乐伎落住的高楼。

      姥的木屐敲在竹道上,一声声的从扇扇紧闭的房门前经过,终于从楼梯升上来,在我的门口停下。

      廊下击磬的声音响了,随即,本来安静的乐馆便爆发出的一阵绝望的叹息甚至抽泣的声音。

      我打开门,姥就在廊外,穿着深紫色的宫服,在夕阳中站的如同修竹。

      “贺喜了,荀子姑娘,尚仪局司乐司昭你入宫,自明日起职进司乐弦部乐官。”

      姥唱喝官职的尾音拖的长长的,在竹间回荡着宣告了变更。廊下站了一队女子,低着头,着淡黄的胡衫,梳着统一的双螺髻。她们不是馆中的俾子,而是宫中的妆师。

      “拜……”楼下的执事唱到。

      我于是跪倒在地,把脸尽量的贴近地面。姥站在门外受礼,她的脚白皙的如同羊脂,木屐的绳扣在脚面上面留下了深红色的印记。

      这是谢礼,乐师在成为宫伎后对老师的拜谢。

      姥并不是我的老师,她只是在这座城中收留我的人。

      而我真正的老师已经看不到现在弟子伏在夕阳中的拜谢了……

      沐浴过后,宫中的妆师们支开了竹帘的屏风后便开始忙碌起来,她们熟络的动作着把我代表学徒的发束散开,盘成宫中乐师的望天双髻后插上了金制的步摇。与此同时,另有一位妆师为我的手膏好了没药,又细致的在指甲上点上了蔻丹。

      我坐在她们中间一丝不着,皮肤上沐浴后的湿气正在散去,微凉。

      新晋的乐师要在深夜入宫,接了封赏后赶在第一缕朝阳照射在龙尾路上的时,在三层的长阶下向着大明宫跪拜受职。

      一位年老的妆师用紫毫的笔沾了宫粉扫着我的脸颊,然后,她突然停下来把手放在我的面前。

      “姑娘,把嘴里的东西吐出来吧……”

      我吐了下舌头,听话的把一直含着的东西吐在她手中。

      是一枚盐渍的李子。

      屋里的人都看着我,一个个都吃惊又忍俊不禁的样子。过了会儿,妆师也笑了:“在下身为妆师,为新晋级的宫伎上妆有三十多年,经历颇多。有的姑娘在等待入宫的几天里水米不进,也不曾睡觉,听到被选中的消息后便昏倒在地,甚至要传唤外面候着的医官近来救治……即使不曾昏厥,也是激动的泪落如带雨梨花。您就不紧张么,还有心吃果子。”

      “紧张……没有。”我笑着回答。

      “姑娘确是不一般啊。”她浅笑,拿起装着胭脂的盒,沾了油脂调成朱红的膏:“连东宫在今天早上都特意差人吩咐过……姑娘可以猜猜是什么事情。”

      她回头看了看——几个齿龄稍弱的妆师吃吃的笑出了声,但是被她这样一瞪,立刻吓的个个禁声低头。

      东宫吗?

      那一位,纷落的梨花下紫色的身影……

      “太子殿下他……吩咐过什么呢?”

      “呵呵,别怪我们笑,今天的太子口喻……在封职的最后特别提到:不要让医官跟去。说是那样的阵仗会被姑娘见笑……”

      女人掩口而笑,柔嫩的笋指上仿佛沾了血一般的残红浸染。

      微抬起头,我让她将这血涂到唇上。

      是这样吗,殿下,您认为已经……看透了荀子了吧……

      月白的胸衣拿到了我的面前,上面绣着银色的菖蒲。伸开双臂,牵了丝绦的宫绢被缚在了身上系紧,结收在腰后。

      “看着可比入馆时丰韵多了,”姥站在屏风后面对我说:“姑娘是有福的人,估计不久这菖蒲的纹样就得换到牡丹。”

      “您又说笑了,哪有这样快。”

      “怎么是说笑,自从尚仪局修建乐馆为宫中进送乐师之日起,从没有向姑娘这样刚来不到二年就升任弦部官的先例啊。”口气轻松的调笑着,姥从外面递进了一串环佩:“这是东宫单独的赏赐,自我承办乐馆至今,殿下从没有这么用心过……看这雕工,许是大食的贡品。”

      伸手接了,是一挂荷紫的丝绦,串着刻成朱雀的脂玉下面坠着累累的银叶子。

      “能另东宫这么看重的乐师,姑娘的名号确实也当得如此的殊荣,”妆师接了姥的话,她在浸湿的软巾上擦净了手,从我手中接过了这挂奢华的饰品:“这枚软玉雕件一直带在太子身上,今日送过来的时候,居然还加了丝结和坠子。看品相做工,定是从天香阁改制的。”

      年幼的妆师们已经为我束上了大带,为首的年长妆师跪坐在地,为我在大带内的束带上挂了环佩。

      天香阁……沉吟着,室内比平日多点了几盏的灯就晃的目光模糊。

      一炷香的时辰过后,其余的女子都擎了灯盏照着,妆师捧了铜镜过来:“姑娘,还满意么?”

      铜镜中站着的女子,施着宫妆,娇艳的如同倒影着湖水的水仙。我愕然了一下,然后就笑了,于是镜中的女子也就在这刹那间倾国倾城。

      “妆成……”拖长了声音的唱喝声中,妆师们弓身倒行着退下,姥也遂她们退出了屋子。

      “这是姑娘的琴匣。”

      一位宫人捧着架漆工的长盒放在我面前:“您的琴在哪里,我替您收进去吧。”

      “不必劳烦,让我自己来吧。”接了沉水檀香木的厚重琴匣,我转身走向里间的卧榻,琴,就放在床上。

      漆黑中,一条狭长的影子陈横在床上,我把手伸向它的时候,徵弦突然微弱的锵然一响。

      怎么,你不愿和我入宫吗?

      手停在半空中,而琴也就寂然无声了。

      要怎样呢,夜羽?你也认为我不该进入这乱流中吗?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我已经插手其中了……

      沉了一会儿,我还是向着它伸出了双手,在触手微凉的刹那,一层星光顺着琴身流泄而下,照亮了放在一边的琴匣上那枚银亮的花饰。

      姥在门口候着,躬着身为我脱下了木屐,换上丝制的弓履。我们相对着再次行礼,这一次,她拜伏在我面前。

      “姑娘走在龙尾路上的时候,不要忘了提携乐坊中的姐妹们啊……”

      我看到她假发下丝丝的银色——自这时起,我的官职便大过于她了。

      “多谢您的收留,”我微笑着回答,一只手抱了琴,另一只手牵她起身:“托您的照顾,我会尽责的,以后还望到乐部来常走动。”

      竹道上已经点起了松明,我随着宫中的妆师经过茂密的竹间,除了众人衣服摩擦的瑟瑟之外,唯一的声音是穿着木屐的姥脚步。除此之外,乐馆内所有的动静都消失了。

      死寂。

      二重门外,照壁上栓着寄住于此的乐师的名牌,有一些名字的朱漆已经脱落了。执事用挑下了左上第四行第三目的牌子,交到姥手里,姥细心的擦拭了,承给我。

      上面是朱红色的字——

      堕天。

      我合上双手,名牌上的红便在我掌心流动着。

      这血色的名字,我带走了。

      跨过门槛,平康里技乐坊外已经是夜色浓重,南曲外停着辆单驾的马车。姥牵着我的手忽然的紧了两下,我抬起头,乐馆的大门旁站着位一身随从打扮的青衣男子。

      居然……你还是来了。

      向他伸出手去,我微笑着。他迟疑了一下,紧走几步站在车驾的脚踏旁抬起了右臂。拉着裙裾,我扶着他的手臂上车,在错身时的瞬间,他轻声说:“恭喜……你今晚很漂亮。”

      目光微斜,掠过他俊美的脸颊,恍惚间的,仿佛有些湿润的细长双目也恰好迎了过来。

      “大人,你果然没有食言。”躲开了他的眼神,我低着头,向着地面微笑。

      前缘纠葛,当断则断。

      “我说过,会来送你一程……以后兴许就不能常相见……那边琐事繁杂,望多保重。”

      轿帘落下的一瞬,收回的手中多了一环温润。低头去看,居然是白色硨磲珠子串成的手珠。迟疑间,车子动了,我心里一紧,回身扑在后窗上,看见他在原地向我拱手作别,腕上的白色数珠明显的少了一圈。

      长安城里一片初夏的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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