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许人间见白头》秋梦如

13、娥眉遭妒六、失眼

　　宋天德坐在客栈里，等着柳子他们的信儿。
　　“猴儿，去睡吧。”看着猴儿的头一点一点，宋天德不觉好笑，亲自抱起他放回床上。
　　猴儿眼睛睁不开，迷迷糊糊地咕哝：“大当家的不睡，我也不能睡。”
　　宋天德弹猴儿一个暴粟，吹了灯走出门去。
　　一弯弦月静静照着大地，青灰色的屋脊上蹲着屋顶兽。宋天德仍是一袭长衫，这回换成了薄薄的阴丹蓝竹布，晚风一吹，飘飘欲仙。
　　客栈前堂突然响起人声，间或有哭泣。他一开始无动于衷，但终于还是迈开了步子。
　　不过是客人发急病。
　　“老弟，搭把手。”
　　他的肩被人一拍。挑挑眉，他还是抬起了门板。
　　诊所应门的是洋婆子，宋天德看看病家的衣着，从怀里掏出了几块大洋。
　　洋人医生高鼻深目，中国话说得很费劲；有个苍白秀气的少女在旁边小声说着英语，又将医生的话告诉病家。
　　他一时生出了些好奇心，懒懒倚在门边，听少女叽哩咕噜。
　　其实他听得懂。若不家逢变故，逼得他落草为寇，现在，他应该是个教书先生而不是土匪头子。
　　医生将病人带了进去，少女留在外面安抚家属。瞥见他，温婉地盈盈一笑。
　　她一付病弱不堪的样子，笑容实在有些凄楚，脸仿佛是瘦脱了形，下颔尖削，凹陷的眼睛大得有点吓人。
　　她走路慢腾腾的，说话也轻言细语，笑起来更是淡得快没有。只是，看在他眼里，渐渐就生出些怜意。
　　一个十四五岁男孩子手里牵着个孩子，匆匆冲进诊所，一把拉住柔弱少女就往后门拽。
　　宋天德本欲上前相助，却听到少女娇嗔。
　　“黑子，又怎么了？乍乍唬唬的。”
　　黑子凑近她，嘀咕起来。远远的，宋天德只见她脸色愈加白，红唇上的血色都消退了，身子更是如同风中杨柳，在微微颤动。
　　“不知小姐可是有何为难之事？在下愿意助小姐一臂之力。”
　　钱涵正在消化宋天德出现在水云庵的情报，身边突兀地响起一个年轻人的声音。
　　蓝衣青年文质彬彬，不是学生就是老师。她刚刚看见他抬着病人进来，不是家属又仗义疏财，倒也有几分好感。当下礼貌地说：“多谢先生，不过并没有什么事啊。不过是我这两个弟弟调皮，又惹到城中恶少，也并不算什么。”
　　钱涵笑咪咪地说着假话，看着青年清亮的眼眸暗自抱歉。
　　宋天德有点茫然若失。少女客气而疏离，他也不好多管闲事。
　　回到客栈，猴子已经醒了。
　　“大……少爷，那小子跑了，不过有个人应该知道那女人的下落。他们用了点小手段，那些臭小子就招了。”
　　宋天德来了兴致，追问：“谁知道？找到没有？”
　　“那小子叫黑子，是这城里小叫花子的头儿，兄弟们已经去找了。”
　　黑子！宋天德一下想起，诊所中的少女不就是叫那大孩子黑子？
　　莫非是她？
　　弟兄的性命夹在中间，即便杀人的不是她，也要从她身上找到那个人。宋天德腾地站起来，掀起床褥别上两支驳壳枪。
　　轻轻一跃，他跳过了绿树掩映下的围墙。
　　花园洋房二楼有间屋子亮着灯。一脚踢哑跑过来的绒线球一般的西洋小狗，他一提气，用轻身功夫跳进了开着的窗。
　　少女裸露的手臂大腿上的纱布映入他的眼。晃得他眼发花的，是纱布外的肌肤。他赶忙背过身子，低声道：“穿上衣服。”
　　风声袭来，他猝不及防，只来得及侧了一侧，耳朵一阵火辣；没等他站定，另一颗子弹呼啸而至。他只得纵身跃出窗口，但紧跟着他，少女也跳了下来。淡淡的月光下，少女大腿上雪白的纱布一片剌眼的红。
　　她双手端枪平稳伸直，呼吸几不可闻，小臂上鲜血一滴一滴延绵下来，扯成根长长的线。
　　他此时双枪在手，且自信不会落空，但终于只是淡淡地问：“为什么要杀我？”
　　“我也正想问你们。”少女清冷的声音里没有惊慌。
　　“请问小姐高姓大名？杀我弟兄的是不是你？”宋天德心底有丝憾意，但仍盼望她能说不。
　　少女只穿着白布内衣裤，明知道危险，他还是垂下眼睑。
　　“我也要问你，为什么平白无故绑架我还要撕票？你们当土匪的也要有职业道德不是？白让你长得那么帅……”
　　少女很委屈地质问他，他一时无言以对。周家是他的靠山，他手里的枪大多都是用周家的钱买回来的，所以当周家传信要做事，他也没半点犹豫。可是，他为什么不问一问，这少女是不是无辜呢？枉他宋天德自诩义匪，竟被一个柔弱少女看得低了。
　　少女眼中噙泪，咬住下唇摇摇欲坠。她虽然会打枪，但显见不能连杀十余悍匪。宋天德心忽地一软，柔声道：“你把救你的那人交出来，我就悄悄放你走，好不好？”
　　“好，那个人在……”少女一脸痛楚之色，垂下了枪口向他走过来。堪堪欺近他身，闪电般抬起手。这一回，他再也避不开接连而来的三颗子弹。跪倒在地，他只是抬起头，看着少女清丽的脸庞。
　　子弹打在双肩和右膝。少女并无意致他于死地，上前来踢开驳壳枪，少女蹲下来说：“这位大哥，我并无意与你作对。可是你的人上来就开枪，我总不能当靶子。我知道你们死了那么多人，咱们这冤家是解不开的了，可是你能不能放我一条生路？我保证以后再也不出现在湄歌。不管你们为了什么要杀我，我都不再过问，好不好？”
　　宋天德只有苦笑，盼望枪声能引来自己人。
　　黑子和洋大夫匆匆跑来，钱涵已经将宋天德扶起。
　　他无力的手垂在她腰际，略带着暖暖的湿意，她知道，是这个温柔土匪的血。
　　枪声在夜里能传很远，钱涵让拉尔夫先替土匪止血，自己上楼穿衣。
　　扣着衣钮下楼，钱涵问：“黑子，到手了没？”
　　“好了，就停在后门。”
　　“那好，我们走了，拉尔夫你一切小心，什么事都说不知道。最好明天也去避避风头。”转过来，她对着沙发上委顿的土匪叹了口气。“这位大哥，未请教你尊姓，现在只有请你跟我们走了，等这边平静下来会放了你的。”
　　拉尔夫与黑子合力，将捆成粽子口里塞着布的土匪放在车后座，盖上了一块黑色毯子。
　　钱涵坐上驾驶座，连线打火，踩着油门出了城。
　　黑子坐在前座上一动也不敢动，腰板挺得笔直。钱涵一笑，说道：“小黑，不用怕，我技术好得很。对了，那你们是怎么把这车弄来的？”
　　“是小兄弟们抬出来的，后来离得远了就用推。”
　　钱涵一手把住方向盘，一手抚额：“我的天，早知道我亲自去。”
　　“钱姐姐，你真能干。会打枪还会开车。”黑子一脸崇拜地看着钱涵，可惜钱涵没看到。
　　“嗤。”钱涵臭屁地挂上档，车疯狂地奔驰起来。
　　“我还会开飞机。小子，等我伤好带你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