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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回忆之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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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ight under the stars
[楔子]
“说不准,是人类徘徊于22世纪的末尾,还是已经跨入23世纪的时候。最天才的那一小批科学家,我指的不是实验室里那些佝偻着腰背成天对着一堆演算纸浪费铅芯的老头子,而是那些把无穷无尽的能量从平行世界牵引到这里来的、外表寻常的年轻人。如果不是他们的奇思异想,人类可能已经被高密度的战争和新型战争武器带来的毁灭性效果所彻底灭亡。
人类的历史在200多年以前,大约是21世纪初期的时候,我们称之为命运的劫难。这之后这些贪婪的生命用前后几百年的时间迅速消耗掉了地球上一千万年前孕育至今的石油和煤炭,在此期间他们惶惶不安地研究着氢燃料、核能、可燃冰,诸如此类的东西。希望一个个地破灭了,人类陷入了无止境的绝望。
你们会觉得先民很愚昧,是因为你们已经脱离了那个时代。但不要笑话他们,将来的人也免不了笑话我们。在那段漫长黑暗的时光里,在人类学会精确地控制空间折叠和能量穿梭以前,仍有些希望的火焰在被硝烟笼罩的大地上闪烁。我们希望所有人记住昨天的痛苦、耻辱、无知、懦弱、自私这些深埋在人类本性中的弱点,因为很难克服,它们差点毁掉了人类的自救。以及,记住那些真正的光荣和伟大,尤其是那些于无声处绽放的人性光辉。
这就是命运劫难过去后集全人类力量塑造的无字丰碑的来历。尽管英雄的名字我们已经无从知晓,但他们的智慧和勇气正奔涌在我们的血脉里,我们应该为自己身为那些拯救了人类的人们的后代所骄傲,那是一种属于全人类的荣耀。”
——摘自《在人类无字碑面前的讲话》
[壹]
2196年很平常的一个晚上。我楼上那家人家地板又在砰砰作响,一定是他们家那个叽叽喳喳的国中小女生在楼上跳绳。她经常在等电梯的间隙学韩剧里用笔盘头发,按响我家门铃以前起码得散上两三次。
“小正哥哥,我爸妈吵架了,我想来你这里坐一会儿。”
“哦。”
第一次她站在我家门外的时候,我对她说了这么一句话。
据她说,那天阳光可明媚,天气可晴朗,我的头发凌乱得像某种家禽的屁股,因为通宵熬夜显得迟钝的双眸散发出善良可欺的气质。在我后悔以前,她直接踩着满地稿纸进了客厅,把沙发上摊满的衣服堆到一边,把茶几草草收拾了一下,几盒碟片掉在地上,正前方就是电视机,她问我:“我可以看吗?”
我说:“你看吧,我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那盒子上写着美国队长,打开来却是动漫的封面,她迟疑地看了我一眼,终于有点用了的家用机器人从厨房走出来,端出一杯饮料,接过她手中的碟片放在电视机下面的播放器里。
“这么古老的东西你也有。”画面上出来一个国中生模样的矮子,扛着一个网球拍,因为时间久远,画质和音质都有点不尽如人意,那孩子兴致勃勃地盯着屏幕对我说:“我知道很多碟片外面的盒子是普通电影,光盘封面是动漫,放出来是三级片,我还以为你这里会有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让你失望了。”
“这倒没有,这个动漫每年重播,但总放到一半就掐掉,我也想看呢。”
“说不定你这张放完去看下一张的时候,就会有三级片,到时你可以捂起眼睛喊我。”
“不会的。听说你们搞学术的人很单纯,以为一男一女躺在床上精子会飞来飞去,这样就可以怀孕。”
“哪有这种事?”
她正被屏幕上那个青春期的矮子所吸引,随便支支吾吾地回答着我,我弯腰收拾地上乱七八糟的稿纸和期刊杂志,要不是家里来了活人,我可以继续在垃圾堆里生活一个星期,直到泡面告尽为止。
我不知道这姑娘怎么看出来我是搞科学的,她不止一次叫我“我家楼下的科学家”。不过我确实在搞一点科学。22世纪的人类把科学家作为一个可以调侃的名词,那些成天坐在实验室里的科学家拯救不了人类,是一小部分很天才的年轻人造出了新世纪的诺亚方舟。
收拾完垃圾,小姑娘还在客厅沙发上抱膝坐着,聚精会神地盯着两群不知道哪来的国中男生(在我眼里没有任何吸引力),扛着球拍在场上相遇。家用机器人给她添了点零食之后默默回厨房去了。
我也进房间,关上房门。
若是21世纪的人类进入这个房间,和他们从前的生活区别其实并不大。这个时代所跨越的不是微观而是宏观上的差距,人类依旧和以前一样要命地愚蠢,更危险的是,他们手上的能力变大了数百倍。最危险的是,他们有这样的能力而不自知,或者已经知晓,开始肆无忌惮地乱使用。
22世纪末期,不知道是从地球哪一个角落传出的消息,如果我是一个导演,我会用一双龇目欲裂的眼睛来表达那一刻内心的震惊:22世纪的人类实现了21世纪的预言,打破了次元壁垒,已将某几个二次元的平行世界成功连接在一起。
具体的内容,我是进入研究所之后才听说的。
[贰]
大道尽头,残阳如血。漫天尘土里半跪着一个人。
彻夜的枪击声在早晨终于停下。孩子们躲在废墟里瑟瑟发抖。
小腿缠着绷带,血从里面渗出来。路上没有活人,除了他之外。
切原赤也努力支撑自己从地上站起来,这回连脚印都是带血的。一只鞋底早就磨破了,另一只是路上从死人脚上拔下来的军靴,那具尸体上半身炸得不见了,下半身只有一只脚完好,他忍着不适把靴子套在脚上,居然大小正好。
“对不起老兄,借你鞋子穿一下,我看你也用不着了。”他试着找了块破破烂烂的汽车篷布把那具看不出原形的身体裹上,显得有尊严些。
作战军靴防穿刺,鞋底有包钢,重的很,鞋跟还比他左脚的迷彩鞋高,但总比穿磨破了的鞋子好。大衣也是这样捡来的,里面可喜发现了一些压缩饼干。他就这样一脚高一脚低地走了不知道多久,昨天夜里枪声一宿未停,他找地方躺下,早上再走,可伤口坚持不住了。从昨天晚上开始,希望女神已经不再眷顾他,没有药,吃完了最后的食物,也没有淡水,现在开始能走多远都要看运气。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几周长途跋涉下来,脏得没人认得出他的模样。唯独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充满生气地眨着,尽管危机四伏前途未卜,但不能停。
他要去找在这世上他仅剩的亲人。
真田在院子里擦他的枪。昨天晚上激战过后回基地,身体极度疲乏,可神经兴奋,睡不着。用过枪之后早就养成习惯及时擦。拆了枪,把部件上的手印和血渍都擦干净,清理枪膛,换纱布上枪油,满手油味。擦完说不定才能带着这股洗不掉的油味安心去睡。
旁边有人递上一块干布。真田抬头看,幸村军装齐整地站在他身边,绽出一个笑容。
“回来了?”
“嗯。”
他低头继续擦,幸村把椅子拉过来在他身边坐下。
“味道有点大。”
“配发的擦枪液味道都这么大,不是习惯了么。”
“不,我是说我自己。”幸村拉了拉自己的领子,阳光漫不经心地投射了睫毛的阴影,“昨天晚上那边也闹得很厉害,司令开始急了,折腾一宿没合眼,我们只能奉陪。”
“冰帝那家伙到一线以后,他不急不行了。”
“是啊,他把他的照片贴在靶子上挂房间里。”
“司令现在开始喜欢枪法了?”
“不是,扔飞镖的靶子。”幸村脸上有点笑意,“他特地叫勤务兵把磨平的飞镖头又用针代替了,准头不好,脸上戳的全是洞。”
真田又换了一块干净的布。
“雪茄,红酒,晚餐相当于是国宴的配备,还有女色。数不清的人来拜访,自愿提供大量金钱和食物援助。民众的信心很足,车开在街上有花束扔过来。司令的名号比国际元还要□□。”幸村玩笑似地说着。
真田开始重新把枪部件装起来:“希望不要像国债那样外强中干才好。”
“这我们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仁王他们怎么样了?”
巡逻队的车开进来,几个士兵从车里拖下一个人。
“这什么情况?”
“16师团第二步兵联队的。昏倒在路边,身份牌藏在内置口袋里了。”
“听说那里一个步兵中队上次派出一个小队几乎全灭。这家伙应该是炸晕过去没被发现吧。居然还好手好脚的。”
“鞋底都走穿了,应该是从那个方向过来的没错。”
“既然身份对了就送到治疗室吧。”
切原赤也醒过来的时候,脸上缠着绷带,身上换了干净衣服,脚伤换了药,虽然疼但也舒服许多。周围一张张床上躺着的全是受伤的士兵。护士走来走去,他眯缝着眼睛没出声,听见旁边的人在说话。
“还有必要再查身份吗?就他一个人活下来了。”
“平民把死亡士兵的衣服拿走,吃掉行军粮的情况也是有的。”
“可谁没事要穿着军装冒认士兵啊?找死么?”
伤员因为疼痛在床上翻滚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空气里夹杂着消毒水和若有似无的血腥味,隔壁床一边换着伤药一边大声骂着粗话。
一阵骨碌碌的声音迟缓地经过,一切瞬间安静下来。
“该死的,又没挺住。”换药的士兵粗着嗓子低声说了句。
一个死人被推出去了。然后脚步声向他走来。
切原睫毛一阵抖动,拼命回忆那块被他从那件捡来的大衣里每一个口袋都翻遍之后翻出来的身份牌,身份牌的链子已经断掉,他读出了上面的数字,又随手放了进去。军靴是从另一个人身上拔下来的,显然他们是同一支军队的。他要找的人也在军队里。
“泷荻之介?你醒了吗?能看得清这是几吗?”护士对他做着手势。
“三……”
“头还痛吗?想得起来你隶属于哪支部队吗?”
“16师团……第二步兵联队第三大队,辖下第一中队……”
一个拿着本册子的士官模样的人站在旁边提问。
“跟你同队的队长日吉若等人下落不明,你是否还有印象?”
他想起捡来大衣的地方,有不止一个士兵倒在地上,因为枪声还在响他匆匆拿起衣服就躲闪了,也许就是那些人吧。
“……我不知道。”
“第三大队和辖下两个中队前几天已经重新编组撤回了。我们会把你就地编入第二大队。”
“是。”
他没有参过军,只记得要找人。等恢复体力就要想办法离开。
“你受的伤较轻,可能很快还会上战场。”他合上笔帽夹在本子里,立正对他说,“我叫宍戸亮,是第二大队辖下第一中队的中队长。好好休息,泷荻之介。”
切原垂下眼帘,把被子向上提了提,朦胧间听见周围士兵低声说话。
“我们的总司令来了以后,士气一下子大涨。”
“下一次大规模交战的时候,立海一定会完蛋。”
柳生比吕士放下望远镜,身边是匍匐着的仁王雅治,一口一口咬着吸管从水袋里吸水。
“才过了五天,今天出动的人数和规模比上一次更大,那糟老头子是终于下定决心了么。”
“是的。我们现在的位置离对方最近。”
“因为那边新上任的叫迹部什么的家伙,直接把队伍开过来,听幸村说总部那老头可着急了。”
仁王身体纹丝不动,调整瞄准镜,步枪上为了和环境融为一体而缠满了一条条布带。柳生没接话,半天才说:“切原那小子不知道怎么样了。”
“我和幸村说,我赌他肯定待不住。要那家伙乖乖坐上十分钟等我们的消息简直是不可能的。”
“他不会自己过来找我们吧?”
“不可以。他阿婆还在家里,他要照顾老婆婆就不能离开。”
“那边交火很厉害,而且他也知道我们在这里。”
对着瞄准镜的仁王突然不说话了。柳生转过头,警觉地看着他。
仁王头上伪装用的树叶看起来有点好笑,而他的表情却逐渐凝固下来。
风在林间穿行。
切原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上了战场。并且,他不在幸村他们在的地方,而是敌人的阵营。
也许他不应该捡那件衣服的。不过那样会死得更快。
他站在靶场上,一轮射击。
“行。你就跟着我。”宍戸亮对他说。
“是。”
“有狙击经验吗?”
“有。”
他是立海人。可是接下来每一发子弹都会打中立海人。
对面是他出逃来的方向,不小心跑偏到了敌人的阵营。他知道脚下的泥土是他生长和立足的地方,为了活下去所以跑出来了。每一发子弹对这里饱受贫穷、饥饿和病痛折磨的人们来说都是血淋淋的伤害,每一颗掉在地上的弹壳对这早已变得贫瘠干涸的土地都是沉重的负担。这里的农田因为炮火轰击生不出粮食,铁矿被资本家榨干,军队随意投弹、地毯式搜查,反正这里早就是一片废弃的土地,这里的人也早就被遗弃。
他对这片土地的感情已经所剩无几。想要活下去,是否应暂时为敌人卖命。
“发现目标。”仁王的声音从牙缝里龇出来。
“和我们距离多远?
“将近两公里。”仁王雅治尖而略微翘起的下巴紧紧绷起来,好看的狐狸眼眯着,迷彩抹在他瘦削的脸颊上,整个人几小时一动不动地把自己划成一条直线,忘记自己是个活物,只为了那每每刹那间突如其来的战斗时刻。瞄准敌人,咬住对方的身体,锁定他们的行动轨迹,开枪狙击,平均距离1.5公里以上,最好是尽可能击中对方指挥官,更能动摇军心。
幸村、真田说过他天生适合摸这杆枪。可没有谁活着就是为了打仗。
这几年,他好像已经快忘了自己家长什么样。忘了立海原本长什么样。忘了被战火摧毁前它也曾经是人们的乐土。现在满目只有荒芜和疮痍,再过三十年都恢复不了本来模样。
对面是冰帝人。他们来自那块暴发户一样迅速庞大起来的地方。他们是立海人最仇恨的对象,也是最仇恨立海人的对象。为了要赢,所有人用所有生存技巧换取活下去杀死对方的机会,在体无完肤的土地上做困兽之斗。
可以感觉到空气里那种近在迟尺的气息,肌肤都在颤栗。为了这一刻,他已经等了很久。
切原趴在战壕上睁大眼睛看着瞄准镜,忽然放下了。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好久没摸枪了。
他相依为命的阿婆死了。不是病死,是老死了。在这样的环境里,一个老年人能这样死去是幸运的。因为如果军队失败了,她不用经历亡国的痛苦,如果军队胜利了,她也不用面对灾难过后艰难的重建,那日子不会比今天好多少。一个这样老的阿婆,即使再硬朗一些也活不到这里变得繁荣的那一天的。切原想,如果他也不够长寿的话,可能连他也看不到那一天呢。
而且看样子,他连军队是否能胜利也看不到了,因为他正呆在敌军的队伍里向己方军队瞄准。他学过狙击,仁王和幸村他们教过他如何用树枝和草叶伪装自己,如何就地沾些泥巴一道道抹在脸上,如何几个小时端着枪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在遭受敌人袭击时何时应跑Z型路线,何时应跑得时快时慢,怎么样找掩蔽物躲起来,怎么样扔烟雾弹可以干扰对方。虽然没参军,但这些他都会,他也玩了好几年的枪,他要想办法活下去,找到幸村他们然后一起活下去。
就算暂时把自己当成冰帝人也好。只是想活下去而已。要活着找到幸村、真田和仁王他们。
切原的瞳孔忽然猛烈睁大。“切原,不管什么时候都要稳住,再紧急,脑和手都要稳住。因为你是一个容易着急的人,而且习惯用身体去记忆。”这是真田告诉他的。
可他控制不住地开始心惊,他发现他的手稳不住了。
“怎么了?”
“……不可能……”
“什么?”
仁王雅治瞪大眼睛看着瞄准镜。
他枪法精准,有白色死神之名。这一个月来在冰帝人里开始小有名气,战时拉得再长些的话,会更令人恐惧。
可柳生比吕士第一次看见端着枪的他如此失态。
切原在瞄准镜里看见了仁王。
他端着枪,脸上和他一样用泥巴画着迷彩,用布条缠满了枪支。他依靠这么做才迷惑了冰帝的那个士官,那个叫宍戸亮的,现在也端着枪和他一起卧倒。他以为他确实是个做惯了伏击的射手。
仁王的枪对准了他。
他的枪对准了仁王。
切原拼命稳住自己。他认出了仁王的脸,那种他最眼熟的画迷彩的办法。是仁王那家伙教他的画法。他的脸上也是那么画的,仁王也能一眼认出来。
他身在敌营里,不能往对面开枪。
仁王可能以为他已经投敌叛变了,他不是个军人,在这种瞬息万变的环境里为了活下去什么都能做。仁王可能没有认出他来,因为他以为他还住在离这里十公里以外的房子里和阿婆相依为命。
他多么希望他看错了啊。
他不知道应该希望仁王认出他来了还是没有,不过既然他已经认出仁王来了,那么无论如何也扣不下扳机来。
他不知道他这一路上的每一个决定是对还是错,如果他待在家里没走,可能已经饿死了。如果走到一半没有捡到这件外套和里面的压缩饼干和急救药,可能也已经饿死了或者给流弹打死了或者伤口失血过多死了。如果他把那个身份牌当作没用的东西扔掉了,没有捡那个炸成几段的冰帝士兵的军靴穿上,可能就地就被冰帝士兵给打死了。如果没有在床上偷听邻床的士兵闲聊他的身份,没有冒认他是冰帝的泷荻之介,可能会被宍戸亮拖出去当作俘虏来拷问立海的情况,那就会生不如死然后再死了。无论他怎么做,怎么样都是死的,可偏偏他正是为了活下去而做了这些会死的选择,最后活着站在这里迎接一场最大的死。死在仁王的狙击枪下。
这真是个……悖论。切原松了扳机。
还有一个办法活下去。
打死身边这个冰帝士官然后逃回去。在仁王一瞄一个准地打死他们以前。
他转过头,冰凉枪口对准了他。
宍戸亮正瞄准他:
“为什么不开枪?你的伪装法是谁教你的?为什么看不懂冰帝的暗号,你不是泷荻之介,你是谁?”
柳生看见仁王稳稳地端着枪,瞄准。
“比吕士,我看见了切原。”
“什么?那里是冰帝!不可能,他怎么可能会在那里?”
仁王没有回答他。瞄准镜里那杆枪正对着他。
他第一千、一万次地把手指移上扳机。
然后,枪声响了。
[叁]
我大喊一声,从床上坐起来。
一身的冷汗,虚掩的门外有客厅电视机的声音。
家用机器人先冲进来,然后是我家楼上的那个小姑娘。
“小正哥哥,你又做噩梦啦?”
“嗯。”我抹了把额头上的汗。
“是不是我看电视吵到你了,我第一次来你家的时候你也做噩梦了。”
“不是。是我自己的问题。”
她蹲在我床前抬头看着我。
“小正哥哥,你是做什么的科学家呀?”
我缓缓眨了眨眼睛:“我不是科学家,不是坐在实验室里的就都是科学家。”
“那你在实验室里做什么呀?”
“嗯……”
能这么告诉你吗。我在实验室里看动画片。
就从刚才那个该死的恐怖又真实的噩梦说起。
对一个成年人来说枪战片根本不算什么,但如果里面的人物是他所熟知的人呢?
如果里面的事情明明不可能发生但又确实真实地发生着呢?
又如果二维的动漫变成了真人电影呢?
我来研究所第一天就看了前面做噩梦的那个视频。网球王子。这个动漫我看过。
可他们只是一群整天打网球有使不完的精力的国中生罢了。为何会鲜血淋漓地活在一个我从未听说过的战争地区,用枪指着彼此,一个个变成杀人机器,过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日子。完全把对方当作仇人,而不是球场上的对手。似乎生下来就是为了无止尽地厮杀到最后一刻,而且他们也完全习惯这样的生活。
最重要的是,他们已经不是动漫里画出来的人物,而是活生生的人。
我在研究所看了成百上千部这样的带子,网球王子里的所有人出现在各种稀奇古怪的环境里,架空古代也有,异星球也有,正常的校园也有,但打的不是网球而是棒球或是篮球。就像一群演员在扮演各种角色,或者根本就是成百上千群长得一样却又截然不同的人。
他们都像拍电影一样出现在屏幕中。
我感到非常恐惧。但每天还有更多的视频送到研究所来。
我们这里,是22世纪的研究所,这里的人,正在做一件闻所未闻的事情。
22世纪人类的一些能源开始告尽了。这是后来众所周知的一场浩劫,所谓的科学家们想尽各种办法都没能找到合适的新能源。突如其来地,一些身份各异的普通人聚在一起,他们试着从动漫也就是二次元世界里找答案。
家庭教师世界里压缩空气和能量制成的战斗匣子。火影世界里的人体查克拉。
他们开始从这里下手。如同家庭教师里的白兰那样,22世纪一部分人类已经掌握了控制二次元的办法。他们可以看到二次元世界里的东西,包括平行世界里的东西。
密鲁菲奥雷家族的首领白兰可以看到N个平行世界,拥有同一时间下所有平行世界的自己的知识。他将其用在实现自己的欲望上,组建了一支无论在哪个平行世界中都拥有过人知识并能获得最先端技术的强大军队,变成家庭教师未来篇里的大BOSS。
我也看过家庭教师,那个出场时弱爆了的男主角沢田纲吉,后来惊人地打败了白兰。
但在各式各样的视频中,他没了主角光环,有时他的下场是死亡。
研究所里的人有着与白兰相仿的能力,能看见所有平行世界里的人类使用的新能源。如果在那里学会,并且想办法传回来,像压缩能量这种高科技就再也难不倒人类了。
他们疯狂地搜集着所有二次元世界的平行世界,因此才出现了各种版本的家庭教师。
至于网球王子,是他们的一个尝试。因为无论去家庭教师还是火影忍者世界都有可能送命,所以先从世界和平的动漫开始实验。
这之后,成千上百个二次元平行世界被三次元发觉了。
不知道有没有人看过21世纪的一个电影叫做《星际穿越》,里面说,对三维世界来说,时间是不可追的,时间的速度永恒,但对五维世界乃至更高维度的生命来说,时间可能就是一张可以随意折叠的白纸。男主角在五维世界重新组织时间去拯救三维世界的自己,最终拯救了人类。三次元的人类现在就在肆意打量着二次元所有的平行世界,并且将信息从那里传回来。
维持这样的活动需要很大的能量,尽管研究所在不断地扩容依旧进度缓慢。不过他们已经成功地把信息从网王世界传了回来并且研究了数百个平行网王世界,掌握了连接二三次元的方法和一些规律,之后已经对家庭教师下手了。
很难想象,但这是真的。身为参与其中的一员,我在做分析数据的工作,也看了无数部平行世界传回的视频。
我已经再也无法正视那部火遍亚洲的国中生动漫了,因为事实上它只不过是成百上千个平行世界中的一个而已。家教自然也是。
这样看多了以后,世界就不再稀奇。时代进步意味着破解了许多从前的秘密并且发现了更多秘密等待被破解。虽然这消息尚未公之于众,但那天不会过多久便能到来。
第一天去报到的时候,研究所里有个讨人厌的家伙。个子挺高,长得还行,很受女同事欢迎。下巴一圈胡茬,时常一副宿醉的样子,浑身烟味,不知道她们从何而来的所谓男性魅力。这家伙比我早来一段时间,很嘲讽地看着我被视频吓到的样子。
“这个嘛,看多了也就麻木了,之后还有数不清的数据要分析呢。”一脸随意,“没点承受能力可不行啊。”
我那时候就知道我不喜欢他这个人。果然之后每次遇到什么倒霉事都和他有关,真的让人觉得很不顺。
昨天他又有事没事跟我提第一次看到的视频,我用力敲键盘当作没听见,他自言自语说:“其实比你更怂的也有。你不用太在意。”
老子根本没在意。
“这堆东西今天熬夜也做不完的,不用那么拼啦。这样你会发觉明明已经很努力了,可是明天更加做不完。”
然后会有一堆女同事前赴后继地来帮你的忙。
“哎你说,这视频流出去了会怎么样,肯定会引起骚动吧。”
你是不是已经这么干了?那我肯定第一个去举报你。
“哎对了,那如果被平行世界里的人看到了呢?”
我停止敲击键盘。
“比如说数据传输的时候流到其他平行世界去了,或者……或者平行世界也有人能看见这些,会怎么样?如果被二次元的人发现三次元正在做这些事情呢?”
我看着他。他坐在我对面,把脚跷在办公桌上舒舒服服地看着我。
“那是不可能的。”我的语气斩钉截铁,“就算被发现了,他们也不能怎么样,因为他们不能改变三次元的事情。”
“不不,那是其次。我是说首先啊,如果他们知道自己生活的世界在别人眼里只是动漫或电影,那怎么办?”
我看着他。
“应该会很难过的吧?”那家伙呷着咖啡,声音确实有那么点磁性地对我说,“知道自己生活的世界只是虚构出来的话。”
N个平行世界,是N个被虚构出来的不同版本的网球王子、家庭教师。随着科技进步他们被投射在屏幕上的样子变成了三维的模样,但那也不改变被虚构出来的事实。
与此而来的猜想是,我们生活的三次元,有没有平行世界。
“肯定也有的吧。说不定有另一个我呢,不是搞研究的而是运动员或者演员。”
“那到底是虚构的还是真实的?”
“当然是真实的。”
是吗。
他放下咖啡杯看着我:“不要想那么多了,人类也许不太可能被我们拯救,但也不太可能毁灭在我们手上。”
“不过毁灭自己还是可以的。噢,快加你的班吧,我先撤了。”
这家伙真是相当令人讨厌。
我从回忆中惊醒,小女生已经拉了把椅子在我床头坐下了。
听完整个故事,她以手托腮眨巴着眼睛看着我,瞳仁清澈,整个人显得很机灵。
“我也觉得他们应该会很难过的。”她轻声说,“不是吗?”
这信息量对她来说或许有些大了,我看钟:“已经过去好久了,你要不回家看看。”
“没事。”她用一种让人安心的口吻说,“今天你说的,我会保密的。”
走出家门的时候,她还笑着回头招了招手。
第二天快下班时,那个整天闲得慌的家伙又晃到我电脑桌前来,扯了桌面上一张小便签看:“咦,你这写的是什么。”
“特殊文字。”
“有啥用处?”
“特殊用处。”我劈手把纸抢回来贴回去。
“我们这里的一切都很特殊了,你还要搞特殊。”他一边说着一边跟涌进来的女同事打招呼,“嗨Lisa,嗨Lucy,我今天要加班,你们先走吧。”
她们嬉笑几句,朝他抛了飞吻和媚眼就走了。我透过眼镜的玻璃框白了他一眼。
“干嘛瞪我?你不谈恋爱的吗?”
“哦,原来你同时跟Lisa和Lucy谈恋爱啊?”
“……好冲啊,你最近是不是压力太大了。”
我懒得理他。
便签还好好地粘在桌上。
然后今天楼上小姑娘又来了,那时候我刚到家坐下没多久。
“我给你做晚饭吧。乌冬面怎么样。”
“它会搞定的。”我指着家用机器人,它自动浇了一根棒棒糖出来递给她。
“可是你应该早就吃厌了吧。我很早就会自己做饭哦。”
我看她喜滋滋地吃着棒棒糖的样子,很难想像她会自己做饭。
然后我发现,世界上是不是真的只有宅男才会吃泡面为生。
“小正哥哥,你家里有没有那些视频呢?”
吸着味道不错的乌冬面,快吃完的时候她问我。
“有啊。可是不能给你看,怕你受刺激。”虽然她的举止很像大人,但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子。她只要记住那帮打网球的就好了。
“我不会的。”
“我看了都受刺激,更何况你。”
她啪地把筷子砸在桌上,直直地看着我。
“我想看网球王子的。和平世界的。十年后的。有这个版本的吗?”
面可能从我嘴里掉下来了。或者被我无意识地吞进去了。
“好吧。可能我会受刺激,你也会。我接下来说的话你要听好。”
我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她在餐桌对面坐直,一本正经地看着我。
那个熟悉的丸子头调皮地歪了一下,眼睛一眨一眨显得很机灵。
她确实只是个国中生,但又突然间实在不像个国中生。
刚刚从噩梦和回忆中醒来的我觉得头脑无比沉重,一切感官都变得迟钝缓慢起来,唯独她的声音在空气中不紧不慢地响起。
“既然你可以,我为什么不可以?我来就是为了这个。”
今天,所有的人都让人觉得很陌生呢。
她一面说,一面扬起脸对我微笑着:“该怎么称呼你呢?家教的入江正一,还是网王的仁王雅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