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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暗潮涌 ...

  •   七
      年前,年中,年末,初一到十五。一场家家户户提前半年就开始准备的盛大节日,一个让举国上下都为之喜庆欢悦的节日,也就持续半个月罢了。
      至于结束之后呢……世界的每一天都还是继续着,残酷着,有人生有人死,有人富贵有人窘迫。
      而这半月之内似真似假的温情脉脉,幸福安康,阖家团圆,却依然让所有人都不疑不悔,如此习惯。

      鞭炮的碎片与残留的火药还在空气中飞扬,骡车的轮子已经是辚辚着碾过去。一路,从城外到城内,骡车的车帘已经从厚厚的棉布换成了略薄的粗纱,经纬结实的布料在车身上反复打着,发出连续不断的啪啪声。
      风从缝隙中灌进来,将车厢里头的人脸色冻得发青。这辆标注着青家记号的骡车里面坐着两个女人,一大一小,都是穿着一身极破旧单薄的棉衣。她们一经蜷在车子的最深处,互相是紧紧拥抱着,神色间惶恐不安。

      很快,骡车抵达了青将军府。
      府前静静立着个削瘦男子。今日有风,他却没有戴帽,断续吹起的风将他一头漆黑的长发撕裂,散乱开去,在一身淡蓝色的袍子上泼洒,浮动,摇曳。抑或,是直接给鼓胀起来,在半空中形成一面由了千丝万缕组成的黑色旗帜。
      车夫下了车轼,呼喊了一声,那车厢里的两个女人抖抖索索慢慢下来,一望着了那迎接她们的男子,腿一软是先后跪下。

      ……

      讷伸手将衣襟扯拢,低头,轻轻咳了两声,提步略略走得更快。立春都过了,但天气却依然不见有一点回暖的迹象,愈发干冷,只让人恨不得一天到晚都窝在被窝里。

      今早起来的时候,是给一个窒息一般的噩梦唤醒。讷在床上躺了许久才坐起,套了两层衣裳,刚刚一推开房门,迎面却看见青家六少正笑吟吟站在门前当哨兵。

      “阿讷啊,今日起得真早呢……”

      阿讷点头,一边做了个“六爷好”的手势。
      青冽一笑,眼珠上下扫过了讷的身体,却是满满了暧昧。
      讷与青凉的关系,青府上下都是知晓。旁人看来,几乎都夜夜宿在讷这边的青凉,充分证明了讷的受宠。

      三少以上,除却一个边疆打仗的大哥,一个嫁人多年的长姊,一个早夭的兄弟,如今家中算他年龄最大,也最有地位。青家现在大大小小的生意,超过半数都是由三少青凉直接负责。而至于底下各房的少爷,除了一个幼年时便被送到庙里出家祈福、不问世事的四爷,已经成年的五爷六爷,哪个不是盯着他的位置不放?
      六爷青冽,今年刚进二十岁。平素总是一脸团团和气,待人接物十分谙得人心。但一向不与自己或者三爷交好的他,什么时候还想到跑来与自己攀谈了?

      讷静静凝睇着青冽五分相似着青凉的眉眼,不做任何表情。
      青冽也不急于开口,却一直拦着讷不让他离开,似笑非笑。

      “阿讷啊,我找你其实也没什么别的事,只是过来道个喜。”
      许久,青冽终于开了口,眉眼眯成一条缝。他语调很平和,很舒缓,真是如谈天一般:“爹昨日寻我们哥们几个一齐去翻黄历了。送七妹妹的人回来了,说是人已经到了林家,正月初二就拜了堂。而作为当初联姻时的条件呢……林家也会嫁过来一个女儿,正是爹早早定给三哥准备的媳妇。”
      青冽说着,眼珠却死死盯着讷的表情,忽而是轻轻拿手掌打了下自己的脸颊,故作恍然:“不过说起来啊,阿讷虽然是三哥的管事,但也是三哥的人吧——诶诶诶——我这喜还真是讨打了!”

      讷闻言猛然举起了手,很快做了一个“不敢,三爷有喜,讷自然也是欢喜”的手势。
      他神色没变,但嘴唇却有些发白,是这冷风太大了么?

      “嗯嗯,我就晓得三哥的人都是怪懂事的!”六爷吃吃笑出了声,双手拢住袖子,态度愈发闲散了:“啊,对了,三哥刚刚还有让我告诉你一声!……青家底下有个亲戚过来投奔,是小叔叔家的一个偏房的女儿,说是今早就到……阿讷上午要是没事,便是烦劳你去接一下吧!”

      八
      接人,安排入住到后院的角落,接下来哪里还得闲。

      一见那两个女人的样子,讷便晓得她们是给夫家抛弃许久的一对可怜母女。虽然也是姓青,但嫁出去的女儿好比泼出去的水,在夫家过不下去的她们,除了回本家求助,还能怎样?

      讷不想让自己的同情心太过泛滥。至少,年前他私自允诺打柳坡免除上缴银鱼的事,已是给三少狠狠教训了一顿。

      青凉在谈到生意的时候,往往会变成比以往更加冷漠。讷尤其记得,当青凉放在他身边监督的车夫将此事报上之后,青凉阴沉著一张脸亲自过来,亲手与自己一道比对账目,澄清利害,最终,扔下一句“你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便是重新派人去打柳坡进行收账。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们既然是做生意的,没有必要为了两百个人的死活,而得罪成千个特意赶来品尝银鱼的食客。”

      是么,是么。三百斤鱼竟然比两百个人还要贵重。饕客的贪婪与能力,真是强大。为了这些所谓的鲜美,为了这些所谓的不二家。
      青家的酒楼饭庄,垄断整个京城烹饪银鱼的……因为三少的坚持,所以今年依然赚了大发。

      讷觉得心里很茫茫的……睨著那青家女儿哀哀苦求自己多派一个侍女的脸孔,他的表情依然保持著木。
      不行。这一对母女,就算曾经有过钟鸣鼎食的美好日子,现在在这个青家本部,其实也只是寄人篱下。
      这是连一个受宠的大丫鬟都不如的境地呢。讷轻轻撇了撇嘴……求他一个小小管事又有什么用?如果再善心发作,三少……三少一定会更加生气。

      一想到此,心里那点茫茫忽而变成了铺天盖地的绝望。

      啊,是啊……六爷似乎说过,三少真的……真的要结婚了。
      很狡猾又很漫不经心的提起,六爷到底是什么意思?

      然结婚……就算以前曾经想过,有了心理准备,但为何得到确定的消息时,还会是如此奇特的心情?

      嗯,一直说自己很明白,很了解,很懂事。他是个可以比肩的管事,很有用,所以青凉不会放弃他。
      但他也是床伴。虽然会有一刻会让自己感觉到青凉在在乎,但那只是自己的想法……没有经历承诺。

      ——那真是很干巴巴的东西。青凉没说,也不可能说。是他自以为是了。

      “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
      是,青凉其实是很冷漠的人。当年的一回相救,只是一个偶然。

      “站起来,跟得上我,我就救你。”
      是,如果没有办法追上,那就会被放弃。青凉要对他有用的人。

      明白吧明白吧……讷轻轻咬住了下唇……
      不要再沉浸,不要再思考,份内事尚未做好,他为何要纠结这些可望不可及的感情?

      “公子,我求你了……我女儿她真的身体不好,做不了什么事,我怕到时候我病了她也病,一个侍女,实在没办法都照顾到啊!”
      那母亲还是不死心。她且焦虑且痛楚且羞赧着,伸手,反复扯着讷的袖子,哀求声里带了哭腔。

      缓慢而确定一般摇着头,讷觉得眼前是一阵阵的黑。
      心力交瘁,终于是到了极限……他的身体剧烈地前后抖落,仰天,一口鲜血便是倏地喷出。
      ——撒在刚刚雪霁之后的阴冷天空里,艳丽而丰沛。

      九
      药香弥漫。

      讷睁开眼的时候,只觉得喉咙间有些烧灼一般的感觉。至于其他,似乎都还好。
      慢慢坐起,不知道何时自己竟是在三少的房间,而身上的衣裳已经全部换成了绵软的小衣。床头,青凉正亲手捧着碗蒸汽氤氲的药,神色宁定,唇角宛然地望着他。
      “讷,怎么这么大的人了,你还是不会照顾自己?”
      青凉从轮椅上探过手,将药碗递给了讷。一边,仍是含笑:“大夫说你受了风寒,伤及肺腑,所以才呕血了。”
      讷轻轻点头,接了碗,小口小口抿下去。
      浓厚黏稠的药汁清香但不算太过苦涩,是加了甘草么?他从蒸腾中的雾气里稍稍抬眼,对面的青凉注视着他,眼眸里依然深沉晦暗,看不出丝毫情绪。
      寂静的时候,时间仿佛会更加的缓慢。他们都不是太多话的人,只是维持照顾与被照顾的姿态,都显得十分点到为止。
      许久,讷终于将药碗递出去,比划:“谢三爷。”

      青凉不接,一经是任讷晾着胳膊。忽而长叹,他托了腮,笑:“阿讷……还是老样子呢,病的时候特别容易发烧。”
      整个人突然靠近,将讷环住,收紧他伸出去的胳膊,将自己的唇印上对方的手心。一边,将体重压下去,耳边轻轻响起讷吃痛的抽气。
      药碗落下,在铺满柔软地毯的地面上无声无息地歪着。

      讷只觉得自己的浑身开始发热,头脑也有一阵阵昏沉。发烧……在自己呕血昏倒之后,真的有发烧吗?
      睡梦中是平和而温暖的,身体仿佛在水中载沉载浮。沉寂里连呼吸也不见,更不说什么纷扰扰的梦境。
      这般的寂静……一如他从来都不能发声的喉咙。

      青凉正忙着将讷的小衣剥除。裸露的肌肤触手依旧是带着凉意,在入室阳光的柔和照射下,温润如玉。
      讷微微转了转脸,表情有一刻的迷惘,更多的,却依然是顺从。随他的动作,似是羞涩,更似是习惯。
      他落下吻,缓慢而不停顿,轻柔而不掩饰占有。

      ……

      云雨稍歇,青凉以手垫了脖子,一边仰望着头顶的帐幕。
      讷半伏在他的胸腹,细微的呼吸略略有些急。

      “讷,二月末的时候,林家小姐就该到了。”
      青凉断断续续拍着讷的背,老神在在,丝毫也没在乎讷听得他这一句后,浑身禁不住的僵硬:“……到时候啊,我想让你去帮忙准备我的婚事,你看可好?”

      这一刻,忽而沉默,死寂,空落。
      许久之后,讷终于长长叹了口气,指尖在青凉的肌肤上写了个“是”。

      ……

      终于二月末了。青府为了迎来漠北远道而来的客人,早早就开始广散请帖,张灯结彩,十分之隆重辉煌。
      青三少,年过二十三的青三少,终于将迎来自己的大婚典礼。

      漠北林家,祖籍其实是在燕赵一块。这一大家曾在数十年前的战乱时期远迁关外,依靠做皮毛药材生意逐步富裕,最后又因为家中出了个王妃而涉政。其后几乎是年年都送女儿进宫、进府,广交上层政界人士,至如今已经算是御国的四大世家之一。
      女帝之乱后,刚刚恢复平静的御国皇室,在新帝登基不足半年后,便是诏令天下选秀女充实后宫。最末,林家女儿在群芳间杀出血路,夺得新帝欢心,成功登上皇后宝座。一时,林家风头无尽,名满天下。

      青家虽是掌握江山半数兵权,但仍算一个从乱世中挣扎出来的新晋贵胄。青泊推走军权给儿子后仍是自有打算,嫁女过去,再从林家娶来新娘,一嫁一娶,可不更加亲上加亲?女儿青凝的夫婿有极大的可能是林家下任家主,儿子青凉的妻子,更是新皇后的嫡亲妹妹。两手考虑两边准备,这可不是什么多余。

      “林家小姐据说是出了名的兰心蕙质,三哥真是好福气。”

      青冽将手拢进袖子,微微扯着嘴角,曼声道贺:“三哥日后有了三嫂扶持,我们家的生意,一定更是上层楼啊。”

      “谢六弟吉言。”青凉只是笑。明儿林家的嫁女队伍就该到了吧。出去迎接的讷不晓得是不是已经碰上了?山路崎岖,林家不远万里送女儿过来,这事儿居然能让那个沉浸在花天酒地里的爹爹跳出,一经亲自督促众人,实在难得的有些离谱:“今儿也是我青凉最后一回单身日子,可不比你们几个还能继续逍遥几年……这酒我就先干了。”

      原来,以六少青冽为首,几个青家的儿子以及几个政要富商少爷,共同在京城最大的一家“望月楼”里做了酒席,美其名曰是给青凉提前贺喜。

      “喝、喝喝!”众人闲话不多,一并举起杯子干下,声音挺大,气氛却不是很浓烈。想来,这青三少素日忙于家族生意,极少与京城内的纨绔子弟们应酬,如今若不是看青家六少的面子,估摸着是敷衍都没了。
      与青凉低调的忙碌相对,这青六少却是个极出名的人。一般般的,随便是个陌生人,看着青冽那永远带笑又炯炯风骨、千金散尽的大方模样,很难说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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