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有味（原《清醒记》）》佳禾果子

22、柳含烟

　　六十四
　　药铺。静室。

　　黎述将青凉放下床，伸手拈了被子过来。见他面露死气，昏昏然间仍是时不时口角落红。正当他心神震动不止时，忽然听得有女子声远远送来，来回却是唱着几句前人诗歌。细细听，可不是那流传千古的“魏宫牵车指千里，东关酸风射眸子。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的《金铜仙人辞汉歌》？

　　而这女声愈唱愈近，初时不过细微接近无声，须得人全心全意才得捕捉星点；可不过弹指片刻，那声音却是萦绕缠绵着一经入耳，仿佛就有什么人对着他耳边吟唱一般。
　　黎述自知情况莫名，对方神龙不见首尾，己方又有伤重之人。刻下唯有一边张开胳膊抵挡在青凉身前，一边四下忙忙扫视，就要寻得那不顶事却不该突然走开的丑奴儿。

　　“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那女声终于唱到了最后一句！这歌接着其实还有两句，她却不再继续，只是幽幽叹息了声。
　　这声音如是绵延不绝，长长叹下来，只觉地狱中最最悲苦的冤魂也不过如此。黎述正凝神守备，忽然听到对方低声道：“汝要寻汝同伴，是也不是？”声音煞是婉转，如娇莺初试啼声，用词却有些古怪。

　　黎述骇然，一向迟钝的脑子忽然灵台一清：“是了，丑奴儿定然被她俘虏。”是故也不做声，只是突然想到那老者口称要剖开青凉胸背治病，刻下他肯定在外间忙于准备，哪里晓得他的病人于内里遇上大险？若他糊里糊涂当头冲进来，给这古怪女子也掳去，岂不大大不妙？

　　那女声问过了话，见对方不答应，自顾自又道：“汝不救，那吾也不管了。刀阵剑仗还有半个时辰才发作呢，这童儿作恶多端，早死早超生。”

　　黎述仍不吭气，双脚之下却微微向前倾侧。那女子低低吸气，接着却是笑出声，口中喃喃念着，依然是那几句“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转瞬二人爆发，俱是电光石火之际。黎述眼见迎面有一扇小窗应声破碎，一柄乌黑油亮的短剑紧随迸出，招招却只是逼他离开青凉附近。而黎述身为青凉座下第一等一的好手，哪里愿意就此弃主不顾？他早早沉默不语，其中却是暗暗攒力，务求那人攻来时不致手忙脚乱。这会儿那人剑招一到，他虽后发但手掌先至，拇指食指中指阖下，一把拧住了对方剑脊。
　　兵器到手，内力自然吞吐。可不想还没夺下对方兵刃，迎面却是罩来一黑乎乎淋漓漓的事物。黎述深怕不小心中暗算连累青凉，身体赶紧后仰一步。而对方何其机敏，一见他夺招势弱，赶紧收剑护身，整个人滴溜溜着打着旋儿钻出窗户，无声无息跳入房间之内。

　　黎述回身揪住那女子掷来之物，入手却甚是滑腻，隐隐更有些腥臭。待他拨开那物事上疑似污泥的几缕，却不禁是啊地一声尖叫，望向女子的眼色陡然凌厉了十分。

　　你道是何东西？原来正是丑奴儿给人拿烂泥糊涂拿脚下踢来踹去后不成形状的首级。而待黎述颤抖着抬起手，手心中还赫然残着一掌的暗褐。
　　而他对面的女子，其实却是个极美丽的人儿。

　　“美女妖且闲，采桑岐路间。柔条纷冉冉，落叶何翩翩，攘袖见素手，皎腕约金环。头上金爵钗，腰佩翠琅玕。明珠交玉体，珊瑚间木难。罗衣何飘飘，轻裾随风远。顾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

　　这是古人所描述美人。黎述在很久之前曾听自己的旧主人读过。而如今望着那踯他头颅的女子，虽然有如书中所描述的美貌，可想想她不晓得是如何杀死并折辱丑奴残躯，一时间大是遍体生寒的感受。
　　丑奴儿自然不是好人，可望在曾同拜青凉为主的份上，黎述也不是完全不能容他。刻下对方死于非命，对他自己未尝不是种兔死狐悲。

　　当下双拳一抱，即是要继续与这女子战斗下去了。

　　偏偏这等紧要关头，忽然听外屋那边那老者猛地大喊了声“要剖咯！”蹬蹬两步，人已经是到了屋子门前。黎述听声辩位，觉察得他竟是十成十的欢喜。

　　“说得你们都亏遇见了我，若换其他庸医，早是要归他死刑。”

　　老者得意洋洋推门进来，一眼便瞅着那站立其中的女子。他还没吓得叫出声，那女子却冲他嫣然一笑，福一福身道：“小女子柳氏素柠，拜见师祖公！”

　　六十五
　　这话一说，其余二人的表情俱是变了。

　　黎述刷地一声抽出腰间佩剑。两眼扫过地上的头颅，被摔下之后飞跌出的眼珠子与脑浆让他不禁感慨此女的残暴尤胜丑奴儿。而这老者若真是她的师祖公……这下，恐怕是不能再让对方给自己的少爷治疗了。

　　反观那老者，望着柳素柠的神色十分惊惧，整个人更是是白了脸，慌慌张张摇手喝道：“不要乱说！我不认识你！”

　　“素柠出门之前，师父已是千万交代，若有机会再见游历多年的师祖公，一定要再问问他老人家好。”柳素柠不以为意，伸手抚了抚垂下来的发，笑吟吟的：“看来师祖公是想不起来啦！没关系没关系，素柠今儿来，也不是要跟师祖公您叙旧的。”

　　说话间人已经是飘飘摇摇着起身，想一想，却是弯腰一福。一直握紧剑柄的黎述根本就看不清楚她到底是怎么“动”的——那张怎么看怎么都是愈来愈令人胆寒的俏脸，上一个瞬间还兀自半歪着头自理梳妆躬身行礼，下一刻却是放大到近在眼前；冰冷的手指伸过去，轻轻按住他的脖子，唇角弯弯，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如鬼如魅的模样只是让人心生不可抑制的怯意：“汝——还不让开么？”

　　黎述大吼着抬剑。然则在这女子婉转的微笑之下，剑柄仿佛一下子就重逾千斤……咯咯的娇笑声响起，柳素柠仅仅是做出个抬手将剑脊按下的姿势。随即，黎述的身躯便如一截木头一般缓缓僵硬，倒下，露出他背后犹自昏迷不醒的青凉。

　　柳素柠从起动到推倒黎述，可谓迅驰无比一气呵成。这其中，当然不因为她是鬼魅，更不是天生神力，只是她从一进这个房间开始，手掌张合间已经给空气中布下了瘴。刻下黎述任她一按一拨便是倒地，是以正因为中毒已久的缘故。

　　然则正当柳素柠心喜难耐地往青凉方向伸手的时候，背后突然传来了一声叹息……紧接着，刚刚被柳素柠钻破的窗子里呼地一声又冲出了个女子，手持一柄弯刀，直直往柳素柠扑去！

　　“妖孽！交出解药来！”

　　这人刀子过来得甚快，柳素柠唯有转身抵挡。两人一照面都是一怔，心下俱是暗道声“好个美人儿”。

　　“妖孽妖孽，汝看看小女子哪里妖孽了呢！”柳素柠长袖上扬，摇摇间竟是以极柔的力道接了对方极刚猛的刀锋，接着又以袖子一圈圈缠住。那攻击过来的女子见自己的刀被柳素柠所裹，登时大怒，手一抽一翻就要绞断对方的袖子。可不想她手腕刚一使力，便觉得自己好似落入了一团棉花，逐渐是被柳素柠的袖子吸引着推进、沉溺，若再使劲挣扎，只是让所有的气力弄成个有去无回。

　　这等缠绵的柔韧，只让那女子心下顿时大骇。晓得柳素柠武功难以应对，她倒也不再激动得乱嚷嚷，转而立刻撒手撤了刀柄，随即左手一扬，一蓬细针刷地飞向对方。

　　柳素柠袖子刚缠裹了刀抽不出空，眼见暗器过来，一时唯有跳起闪躲。半空中见她轻叱一声，反手再将对方的刀直直掷回。趁着对手打滚避开刀锋，柳素柠忙里偷闲再往青凉床上望去。可这一看才发现，青凉哪里还在？一时间自然大是惊诧。转头又往房间四下扫视，除了那缠斗不休的女子，先前自己拜会过的师祖公、中招的黎述，却是全都不见了。

　　“妖孽快拿解药，我自饶你不死！”

　　女子捡了刀又大喝着砍向柳素柠。谁知对方这回却是睬也不睬她，轻功一起，三两步飘飘然已是避开刀锋，接着竟直接拿肩膀撞开房门，倏地奔出去，消失了踪迹。

　　六十六
　　青凉清醒过来的时候是黄昏。彼时身体刚一动，便听得黎述惊喜交加的呜咽：“少爷！”

　　脖颈之下仿佛全都麻木了。脑子里明明命令着手抬起，可半天都还没有动静……绕是青凉在下属面前少有情绪起伏，此刻也不禁微变了神色：“黎述……我如何了？”

　　“你无事。只是我给你灌下的麻沸散还没有解除。”
　　这时候先前药铺的老者声音响起，适时答了青凉的疑问：“让你那下属快些走开点，小老儿我要换药了！”

　　“请问前辈高姓大名？今日得救青某一命，来日必携重礼报答。”
　　青凉眼神示意黎述退开。谁也不是糊涂人，只要看看现下自己说话较之重伤时已经不甚吃力，他便晓得对方将自己的伤势控制得好了些。

　　“高姓大名你也别知道了，反正你还是我的病人……”老者絮絮说话，手下忙忙掀开青凉的衣衫，重新打开绷带上药：“治好了你们也快点滚蛋，到时候教我家师孙女怎么杀你，都和我无干系了的是。”

　　“师孙女？”

　　青凉还在思索，黎述赶紧插口：“少爷，追杀我们并伤您的杀手是个女子，名叫柳素柠。听她说话，似乎是这位大夫的师孙女。”

　　当下趁着老者来不及否认，立即是将之前药铺中柳素柠如何吟诗而出，如何悄然杀死丑奴儿，又如何被后来的人缠住，以致让老者有机会挟了青凉与自己一道脱逃之事，一一与青凉说明了。可随他一边说老者却一边叹气，仿佛是听到了什么丧门的故事一般。
　　最后青凉却是瞪着老者微微一笑，道：“原来大夫与那追杀我的是一门的人。”

　　“胡扯，她要杀你关我屁事，只是你现在还是我病人，哼……我……我手下没有死人。等你好了，随她怎么杀！”
　　老者急辩，青凉却是笑：“我看你家师孙女恐怕不会等我病好呢。”
　　说着却不再纠缠这个话题，转而又道：“我看我这回比之前要好许多，看来大夫的手段果然高超。”

　　老者一听有人赞誉，顿时眉飞色舞，将柳素柠的事情忘了个干净：“那是！小子晓得古有华佗麻沸散开刀的事情么，小老儿可算是承他高招，先前正是给你的胸口剖开，把断裂的骨头都给拿出来了……喏喏喏，你要是不信，我待会儿把骨头拿过来给你瞧瞧！”

　　这时候一边的黎述亦是垂泪点头，证明老者所言不虚。接着却猛然跪倒，重重磕了几个头：“少爷此番蒙难，只怪属下办事不力，没能截杀如此难缠的杀手……”

　　青凉摇摇头。一边眼神示意着黎述起身，一边却喃喃开口，若有所思：“罢了……倒是你先前与我说那柳素柠因为被人所阻挡，才让大夫有机会脱逃……不知道那拦她的人是谁？”

　　黎述闻声仰头，面色却有些奇怪：“是……少爷您知道的，是那个与您结下梁子的阮素素。”

　　“阮素素？……那日他们口称的‘尊上’……怎么，也被那柳素柠给盯上了？”

　　麻沸散的效果渐渐消失。刻下青凉觉得自己的手指似乎可以动一动。
　　他一向不服软，是故有机会动弹，自然拼力使劲，要让身体完全恢复控制。

　　“属下不知。但听阮素素称，似乎是柳素柠给他们一行中的某人下了毒。”黎述想了想，又道：“属下觉得，若阮素素缠住柳素柠，未尝不是件好事。我们可以趁机……”

　　“黎述，你想说趁机怎地？”青凉忽然莞尔。此时他已经可以勉力抬起手，终于以致支颐说话：“别说逃开……这是个机会！既然大家都与柳素柠有怨，怎么可以不合作呢？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