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胭脂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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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风，极盛。
猎猎作响的衣袍上吊坠着华丽古朴的环佩，面上覆盖的傩神面具依然是那么奇特庄严。沾染了血色的羽毛头饰被强风压成一线，面具下的纯白胡须更是吹成平行于地面的角度……高处不胜寒！九宵山的最高峰据说已经接近了天上宫阙，凡人用肉眼都可以看见天宫隐约的亭台楼阁。
而这正站在这山峰最高处的人，会不会有一种己身恍然飞仙的错觉？
“阿哥……你站了好久了。姆妈寻你在呢。”
娇俏如黄莺出谷的说话声气喘吁吁地响起，从山顶以下的小路抄上来一个使着极俊轻功的年轻女子。不同于山上那孤伶伶一个穿着傩服看风景的人，她裹着身极厚的火红色长毛皮大氅，整个人在山顶白雪的衬托下，在险峻的山峰罅隙中腾跃自如，宛如传说中的山中精灵。
“行儿。”
那人闻声转回头，辨认不出男女的声音悠悠应着。然则还不等他继续说话，那名唤行儿的少女已是抢到他近前，倏地伸了手，一下子推开了对方高达半米的傩神面具。
“唉！你怎么回回见你阿哥都这样。”
面具落地，一头泛着微微银色光芒的灰色长发紧随着飞扬而出，傩服者说话的声音一下子变得低沉了许多……听声辨认，竟然是那个将讷拦截并掳掠的刺客！
“行儿怎么啦？阿哥，怎么好不容易回山上一趟，你就天天呆在山顶吹风呢？姆妈天天都念叨。要不是拘于规矩不能上山顶，她可是想冲来抓你耳朵诶！你嘛，也该下去多陪陪她啦！”
少女说着话，一边是骨碌碌转着眼珠，毫不掩饰那双亮丽明眸里头的算计：“诶——不会是在想人吧——阿哥你这回去京师一趟，一回来整个人都变了！”
“是呢。”
不想否认所以就直接承认。那傩服者完全不顾妹妹渐渐张大的嘴吧，一经是笑着，俊秀的脸上，一双桃花眼如海水般深蓝：“我风露确实在想人，想得恨不得现在就把他抓过来，好好疼爱一番！”
“啊——！”风行抬起手捂着嘴巴，望着哥哥突然变得亮闪闪的眼睛，半晌也没办法接话了。
……
九宵山玉人峰，在西南边陲的传说里，山峰以上，接近九天之所，住着位有求必应的神仙。
然则江湖上却传说，九宵山内有妖人自成一派，名号不定，渐渐却倒腾出了“魔教”一说。
孰是孰非，谁也不晓得。只是传进九宵山上的主人、九宵风露耳朵后，这传说中的“神仙”，传说中的“魔教”首领，却是仅仅付之一笑。
九宵山不属于任何去处。就好像九宵山历朝历代都是朝廷眼中的禁地。更多时候，来九宵山以下的九宵县做官儿的派员，都会有意无意将这座山给从课税条目中抹去……不是在要欺上瞒下中饱私囊，只是这山委实太过神奇。多年来一直有人妄念上山考证，最后却都落了个有去无回。
——其实，那些人并不是真正的失踪。只是一不小心给山上的妖精们惑乱了心智，选择永远留在上面，再也不愿意下来。
“天佑我教！千秋无疆！”
三月初的时候，九宵山上要举行庆典。山腰上的风清醉楼高达百余丈的巨大楼门缓缓打开，各教众将披上节日盛装，一一鱼贯进去，三跪九叩三呼万岁，虔诚满怀地参拜教主。
正如你所想的那样，九宵山上没有什么神仙，没有妖人，没有魔教，有只有一个大约两三万余人组成的松散部落，或者也可以说是个奇特民族——九越。
他们的首领自称自己的部众乃是远古越国的后裔。多年以来本是安于九宵山上打坐修炼、男耕女织、自给自足、不问世事的处事。但近些年来，由于新一任首领年轻时的一场下山历练，于是逐渐对山下的人世间产生兴趣，开始将山上的教义传达至山下。最终除了新增出许多教众外（其中很多也是对九宵山好奇而上去考证，最终却被九宵的教义吸引，一去不复返的人们），还在江湖上渐渐产生出奇怪的名声。
九越部族尊崇拜火，糅合本民族特有的《越人歌》，在江湖中多以踏歌而舞的南蛮艺人形式出现。接管的生意与来钱的方式，多以暗杀、风眼（查探并传播小道消息者）甚至娼妓等九流手段，十分十分让所谓的正道中人不耻。
然则九宵山人从来都不是在意旁人看法的部众，自然也没有谁把外面人的想法做真。九宵山九越人的活动范围，其实还是多集中在西南一隅，再遥远些，也是不可多多触及参与了。
……
风露从山上下来的时候天已擦黑。打发过妹妹风行的骚扰，一抬头便是注意到一弯冷月爬上了远处的山峰……时已三月，九宵山祭典起码要持续半个多月。作为九越部众的首领，九宵山上的最高教主，他不可能为了自己心中的一点私事耽搁许久。连绵不绝的参拜者不可不见，三月下旬最大的一场祭祀更是不可不参加。
大约三个月前，他本来只是一时兴起，方才草草带了三两个人，远涉京师，查探有无在国家最中心地方发展教义的可能。没想到居然被京师青家的人嗅出踪迹，巴巴跑来，开口攀交许久，最后竟是要与他合作，依靠他那遥远而陌生的力量，将现任的青家家主除去。
豪门恩怨的事情，他完全无有兴趣。联系上事先派来的越人歌歌舞团，听过手下舞者洛亚等人的回复，他也不着急在关系盘根错节的京师里急于发展。
将九越扩张，将教义广传。风露自从若干年前的一场下山后，突然是产生这样几乎算是伟大的“理想”。从此一去经年，算是一心忙着将这个理想转变为现实。
然而新的宗教被他人认可毕竟还是个漫长的过程……于是在京师剩下的时日里，他只是化了装，一心闲闲晃荡，镇日里埋首在茶馆酒楼楚馆，听曲谈笑说唱，十足风流公子形态。
然而没有想到，本来只是明察暗访后的无所事事，最后竟是以一场不可挽回的……心动，癫狂，迷惘……告终。
二十九
一天一夜。
时间其实还是能够算得出来。讷睁眼的时候，注意到了床头桌几上摆放的一只沙漏。三少抽手连续颠倒了十二次，每次约莫间隔一个时辰。
三少还搂着他的腰。一天一夜，两人时醒时睡，醒了，若不是闲话，便是相拥，□□；睡了，迷迷糊糊，梦里是完全的空白……仿佛多少年来一直是如此的相处，又仿佛是将要永远这样下去。
然而这些个感觉，仅仅只是“仿佛”。三少说是与他说得多，但也没忘记交代他接下来的一些行动……以及，继续盘问他失踪时候的事情。
讷一动，青凉也就醒了。
“……”一吻，手指在彼此已然十分敏感的身体上相互抚弄。赤裸的身体，血染的绷带……交缠，贴合，拥有。抑或糜烂，抑或情色，若除去心中诸多猜忌与烦闷，确实可以谓之了幸福。
“讷。”
收紧胳膊，青凉的声音很轻：“你晓得你失踪那几日，府中大小事情都是我在处理。”
一边，又感觉到讷身体在无意识的僵硬……他究竟怎么，怎么就不肯说明白？
“……我一个人，好像是前些年没你帮忙的那样，什么事情周全都要问我，实在令人厌恶。”
是有了什么不愿意说？沉默，沉默在这种时候，非常非常奇怪。
“我想我还是……很离不开你。”
讷合眼。
——说什么呢？
青凉会信他，会信他他也不是什么都彻底明白？
诸如那神秘人的身份，诸如他那几句似是而非的话语？
说什么欠一命的问题，加之那人言谈间对青府了若指掌……碰上这等诡异的情状，即便讲出了实话，但如此神神道道的样子，谁会信？
青凉要问出来的，到底是什么？
他亦极困惑……于是觉得，自己也不知道不能确定的话，还是少说为好。
然而，讷不晓得，原来青凉是极在意的——
“讷。”
“你不会骗我，是也不是？”
“我知道的，我相信你……但我还是觉得，有什么问题什么异状，你最好还是都告诉我……”
……
从秘道中出来的时候大概是黄昏。讷小心翼翼地将机关推开，举目，一眼却对准了个战战兢兢的丫头。
水粉色的衫子，丝缕的鞋上沾了泥污，杏眼瞪得极大。突然从某个不可能的地方出来个大活人，这丫头早已是给骇得连喊叫也发不出。
讷心念未动。等彻底转回神的时候，视线中只剩了那丫头突出的眼珠与软软垂落的手臂……注意到自己的右手正死死掐着对方的脖子，他像给什么烙了一般赶紧摔手，对方顿时如一滩烂泥委了下去。
定定神，讷伸手去试探那丫头的呼吸。好在人命未出……想了一想，还是狠下心，用重手法点了她的昏穴。
腾身出了书房大门，一路除却必要的遮掩身形外，讷不敢多在青府里耽搁。三少嘱咐他出去与己方人马接合的时候，也不多说什么，只是简单一个“快”。
快——戏弄六少的时间也该够了，就快刀斩乱麻，结束这一切罢！
但，人刚刚是迈向中庭，讷忽然觉得心里升起强烈的不安。
青府里外一共三层。外院，中庭，内苑，呈连环套的回字结构。糅合南北特色，其中内苑最是繁复，小桥流水，取得是江南宅院的风格；中庭窄小，惟独两扇石面屏风左右；外院宽阔，微型的北方四合院阵型。
而此时讷是一脚跨过连接中庭与外院的月亮门，入眼扑鼻的，竟是刚刚厮杀过后的满地血腥。
心头一跳，身体已是再往外扑。接近了连接正门与外院的垂花门，金戈声与刀刃刺进人体的声音顿时是涨满了耳膜。
讷一眼扫去，是为数已然不多的青府家丁与一群黑衣蒙面人间的激战。
稍稍远一点的地方，还能看见被家丁保护在中间的青冽。
无喜怒无声息的，青家六少。
是三少的人提前来了？讷不及多想，软剑本能一荡，已是挥开了一个杀红了眼扑向自己的家伙。
三十
青冽险险错动脚步，却是来不及避开砍向自己的最后一刀。
肩胛处被破开的一瞬，他脑子里忽地是嗡了一声。
从来没有想过死。他是谁？青家六少！被保护被抬高被众人仰望的六少！
所以根本没有想过会死于任何意外。
黑衣人与己方家丁的鏖战仍在持续。然他知道，就算他的人能支持自己逃出，这回自己能夺得青家大权的可能，已经是微乎其微了。
青冽注意到人群之中突然出现的讷。灰色的衫子，雪亮的剑。在一片猩红厮杀中他仿佛是沉浮在所有之上。即便看不到表情，青冽依然可以想象，此时讷的眼睛，定是如水清澈。
青凉……他们胜了，迟早……
这个时候，青冽满嘴咀嚼的，竟是一种说不出的微妙。
受伤的部位在疼痛，护在最近处的人在嘶吼。他昂起头，眼前隐约晃过了青凉带着丝丝嘲讽的脸孔。
憎恨。从亲眼目睹二哥血肉模糊的身体那一刻开始，就已经在心中扎下了根。
二哥的死令母亲几乎疯狂。此后的每一天里，她都在耳提面命。其实不用她多说，他也是要努力去做到的……否则，他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
二哥是他心中的神。虽然大哥待各兄弟也不错，可毕竟老是离家，怎么比对，还是自己一母同胞的二哥更亲些。
更何况，他不止一次听到母亲与娘家的舅父说，二哥可是绝不亚于大哥的能力……爹虽然小事糊涂，对于继承家主的人还是很一再斟酌。
然而他却是死了！就因为青凉！！
……
青冽一度觉得，在这个家里，只有自己是最幸福、最完美的。上有父母宠爱，下有家仆诺诺，陪伴他左右的都是好好脾气的二哥四哥，憨憨可爱的五哥……他是老幺，世界就该是围着他转！
而这个世界里为什么又忽然钻出来一个青凉，还是自己的“三哥”？
遥远的记忆里是冷风萧瑟的秋天。从门子的打骂声女人的哭天抢地声中给不小心推揉进来了一个浑身肮脏的少年。很不巧，那年青冽正是在外院玩耍，一眼就对上对方近乎如刀锋的眼眸。
他当时便是受了极大的惊吓。在蜜罐中幸福的他，如何能想象得了世上还有这样的小孩？
不足十一、二岁，那模样却似是经历了尘世的千劫万苦。大仇恨大悲伤俱是从他身上呼啸而过，剩下的，只是满身冷锐的尖利。
管家极尴尬地被青泊赶出来收拾残局，对着少年背后的女人，苦着脸鞠了个躬：“……四……啊不……五……六太太！……老爷不是已经给您在外头安排好位儿了么，怎么还……”
“好歹我也是给青家生了个儿子，怎么就能跟野鸡一样住在外头！”女人努力叉起腰扯着嗓子喊，却掩饰不住眼底的一丝丝绝望。
过了那几乎算是荒唐混乱的一天。青凉——这个从出场就充满令青冽厌恶的“三哥”，和他更令人鄙夷出身的母亲一道，无声无息地进了青家最偏远的一处内苑。
……
青冽觉得很多事情都不可发生。比如，青凉根本就没有资格住在青府，更没有能力取得父亲的信任，更没有办法成为家主，更没有可能比自己过得要好一千倍！刑堂算什么？拿不到商号拿不到印玺，青冽在所有人眼中始终只是个纨绔子弟。
而，不知道从何时开始，私下的青冽总是会产生出一种近乎算是悲恸的情绪……这样是近乎致命的。不知什么时候能克服也就算了，隐约猜想到的原因却是极大的忌讳——好像，自己所做的一切，在某些人某些事面前都成了“不够”。
手再怎么伸也挨不到，心再怎么起也碰不对。努力过张扬过奋斗过千百次的，常常是轻飘飘被人否定。
远远瞻仰，远远羡慕。不是他青冽，永远都是别人的……青凉。
绝望——这样的情绪大概叫绝望——让他忽然对自己所做过的一切开始怀疑。
发动变乱，将青凉拉下青家主事宝座。
这个计划在他脑中演练过无数次。实现起来的时候，他却不再想成功之后将青凉如何如何——虽然为了问出印玺的下落让他铁下心给青凉上了惨烈的刑罚。
事后却在书房里一个人骇到除了拿东西砸来砸去——否则，惊恐的尖叫随时随地都能溢出。
可笑，他虽是管理青家刑堂出的名，但他并不是真正乐见刑罚加他人之身的人。
他喜欢的只是在自己头脑中的梦想。
而梦想，是不能与现实来划等号的。
所以，青冽在计划开始前后想的最多的，是失败。
而这场失败终于如期而至……他倒不再有任何不甘。
借口……所有关于对青凉的恨，不满，以及怨怼。
甚至关于母亲，关于二哥，关于青凉的出现等等。
只是对于失败的自己，一个可以安慰下去的借口。
最后……还是觉得，对于自己即将死于非命，很不可思议。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胭脂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