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虞美人 ...
-
十二月的北京，积云蔽日，天地同灰，徐抒平摘下平光镜片，擦一擦再戴上，好吧，还是三十米外雌雄莫辨，五十米外人畜难分。然而周一毕竟是周一，东三环依旧车水马龙，光华路依旧人潮汹涌，姑娘们戴着口罩穿着短裙，脖子以上全副武装，脖子以下一片春光，PM2.5爆表怎么了，雾是故乡浓，霾是北京纯，能见度再低，CBD的女人也依然是矜持而精致的。
只是街头风景再好，徐抒平都无心欣赏。
圣诞前夕的这个周一简直糟糕透顶，先在东三环堵了一个多小时，好容易挤到光华路口，又遇到个蠢货在红灯转绿时急刹，徐抒平本来就有点开小差，一脚油门来不及收，直接撞了上去，还没回过神，车身猛地一震，他又被后面的大公共给追尾了，更让他哭笑不得的是，被他追尾的那辆白色卡罗拉原地静默了数秒之后，拖着瘪了的屁股一骑绝尘，直接跑了。
等他和骂骂咧咧的公交车司机掰扯完事故处理协议，匆匆赶到公司的时候，Miracle中国北方区的销售们早已静候他多时了。
“今天的例会由我主持。”环视一圈会议室里正襟危坐的七八个男男女女，徐抒平站定开口，“第一个议题，你们的老板，北方区总监梁捷因私人原因今天开始无限期休假，他的工作由我暂代，汇报给梁捷的所有人员直接汇报给我，直到新总监到任。”
不是辞职，不是解职，无限期休假是什么玩意儿？男女销售的脸集体上扬二十度角投向徐抒平，慑于老徐脸色，谁也没敢搭话。
“第二个议题，这个季度整个北方区任务只完成了不到百分之六十，月初梁捷说会进来的五张单子只进来一张，还缩水了一半，你们解释一下。”
销售们的脸又齐刷刷降了四十度角垂向桌面。
“客户内审，预算全冻结了……”
“客户招标书有误，重新发标了……”
“客户要从总部下单不从咱中国区下……”
“客户说折扣太高董事会不批……”
“客户财务总监被抓了……”
秘书劳拉不在，前台送来的咖啡太甜，徐抒平只觉得后槽牙钻心地疼。
“这几张单子下季度你们打算怎么办，挨个儿解释下。”
垂向桌面的脑袋出现了分化，有人垂得更低，有人不动声色扬了起来，还有一位以夸张的动作瞅了瞅腕表然后请示，“约了合作伙伴十点半见面……”
“不知道每周一上午是例会时间吗？”
“一般例会十点半肯定完了……”女销售嘟囔着。好吧，是他迟到，是他的错，徐抒平摆摆手，“那你头一个说，差不了几分钟。”
女销售喝了口水，清清嗓子，“我这边的两个客户，下季度下单的可能性还是比较大的……”
徐抒平耐着性子听完汇报，“你在系统里登的销售进度是多少？”
“一个百分之五十，一个百分之，百分之七十……”
“一家刚开始立项，百分之五十？一家去年说要采购，到现在标书都没看到，百分之七十？”
“那几个客户做决策确实是比较拖，我可以再催催……”
“Amy你上个财年绩效是零点四，上个季度是零，这个季度还是零，我催催你能把这个季度做到一点八吗？”
“是梁老板说……”
“别跟我提梁捷！”徐抒平把钢笔往桌上一丢，一声脆响震得Amy一个哆嗦。旁边几位互相使了个眼色，没错，肯定是梁捷出事儿了，老徐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众人在徐抒平严厉的目光中噤若寒蝉，会议室气氛降到冰点，忽然门上三声响，前台探头进来，“Amy，华软的人来了……”
徐抒平头也不回，“让他们等！”
Amy嗫嚅，“他们主要是来见梁老……梁捷的。”
“让他们等我。”徐抒平捡起笔，“我们继续。”
七八只屁股在椅子上无声调整了一下坐姿，年底了，Miracle的财年从4月1日计到次年3月31日，还有一个季度，2013-2014财年就要结束了，业绩疲软，老徐黑脸，华软不是天使，拯救不了大家。
例会一直开到上午十一点半。梁捷不知去向，徐抒平便让Amy把访客直接带到自己办公室。Miracle在中国合作伙伴多达上百，华软算不得大趴（大Partner），来的销售总监马跃，徐抒平也只有一面之缘。马跃倒是自来熟，人未近，声已至，“本是来找梁老板的，居然劳动徐总亲自接见，今儿吹的这是什么风！”
什么风，邪风呗，徐抒平默默问候了一声梁捷的老祖宗，右手与马跃一握，然后伸向他身后的随从。
这一眼望去，饶是徐抒平阅人无数，也不由得一怔，一副路人脸的马跃，竟带来个极其漂亮的女孩。
“这是我们华软的新销售经理，闻雪。”马跃献宝般把女孩介绍给徐抒平，转头又道，“这位是Miracle中国区销售总经理徐抒平徐总，是梁捷的顶头上司。”
“徐总好！”闻雪娇笑着握住他的手，柳眉弯弯，吐气如兰，“早就听说Miracle徐总的大名，特别景仰，今天终于有机会拜见真人，真是不胜荣幸，徐总以后多多指教啊！”
“不敢当，叫我老徐就好。”徐抒平微一颔首，眼角余光中，Amy和马跃相顾无言，嘴角尽是无奈的微笑。
这个梁捷……徐抒平暗骂一句，又忍不住脑补马跃的内心独白，早不走晚不走，偏偏这时候玩儿蛋，白瞎了这么个尖果儿！
是啊，他可不是梁捷那色鬼，年轻貌美的女sales对他没有杀伤力，甚至某种意义上说，还会起反作用，可来都来了，总不能临场再换人。左右今天见面，马跃也没有什么大事（就算原本跟梁捷有，换成他大概也没法谈了），无非就引见下闻雪，谈一谈和业务若即若离安全无害的话题，再送点应景的小礼物。闻雪看上去十分年轻，毕业没两年似的，可是和上司、合作伙伴、合作伙伴的上司周旋起来并不生涩，临走时更递过精美礼盒，“一点年货，不成敬意，徐总和Amy有空的话，赏光一起吃个午饭吧，也尝一尝马总从台湾带回来的冻顶乌龙。”
美人在侧，星眸流转，一点秋波似从徐抒平脸旁盈盈滑过，徐抒平一笑，正要开口，目光却在她抬起手轻掠额发的瞬间堪堪定住。
纤纤皓腕内侧，赫然刺着一支墨蓝色的羽扇豆。
闻雪似没注意，素手一收，刺青隐没不见，马跃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徐抒平转瞬即逝的注目，笑容更大，“老徐不知道吧，我们小雪在功夫茶道上可是有造诣的啊……”
“中午还有安排，马总盛情我就心领了，Amy你陪他们吧。”徐抒平淡笑，目光早已收回，再不去触碰闻雪。
只喝黑咖啡的徐抒平对茶叶兴趣为零，但婉谢美人的理由还真不是借口。叫上负责销售部人力资源的高级经理米娜，两人驱车来到中日友好医院。ICU病房午间不接受探视，徐抒平隔着观察窗瞧了瞧病床上的梁捷，转头便碰上刚从医生办公室回来的梁太太。梁太太只认得徐抒平，一见他身后妆容靓丽衣饰光鲜的米娜，高跟鞋一蹬便冲了上来，“好你个狐……”
“梁太太冷静！”徐抒平一横臂挡住米娜，“这是我们HR部门的同事，来探望梁捷的，和那事儿没关系！”
梁太太红肿着眼泡怒道，“那狐狸精呢？！你没跟她一起来？！”
“她回家了。”
“回家！她家在哪？你不是HR吗？”梁太太一把抓住米娜，“我要她住址！”
“员工私宅地址我们不能泄露，何况劳拉不是北京人，她今天一早就提出辞职，并且离京回老家了。”米娜挣开梁太太正色道，“我们现在也联系不到她。”
梁太太愣神半晌，掩面呜呜啼哭起来，ICU病房本来人少，午休时分走廊更是清静，她也不敢放声，就这么低声啜泣着。徐抒平心下暗叹，她郁闷，他也很郁闷。风平浪静的周末晚上突然接到梁太太电话，说梁捷突发脑溢血进了ICU，病发原因居然是被老婆发现了办公室奸情，夫妻争执之间梁捷两眼一翻，白沫一吐，当场倒地不起。徐抒平连夜电话劳拉，小姑娘吓坏了，二话不说，收拾东西款款而逃，连徐抒平的面都没见便消失无踪。
婚外恋在Miracle这样的圈子稀松平常，梁捷和劳拉之间的蛛丝马迹徐抒平也没放在心上，毕竟劳拉所知有限，影响不了大局，可如今剧情突变，自己的下属和秘书之间闹到一个休克，一个失联，这感觉也是酸爽。徐抒平和米娜费了半天劲安抚住梁太太，总算劝得她配合公司工作——是的，梁捷何时苏醒还未可知，此番探视的主要目的是按照公司章程，在员工遇到突发事件的情况下，由HR负责人和直接上级共同出面，将笔记本电脑等公司资产带回公司破解并接管。
原本这事儿秘书代理也是可以的，只是秘书……秘书也挂了，一想到这儿，早上前台买的咖啡好像还留着余甜，徐抒平的牙又疼起来了。
徐抒平自己的车被大公共撞了个严重破相，到中日友好医院坐的是米娜的车，米娜要留下来和梁太太详谈善后事宜，徐抒平便提着梁捷的电脑准备打车回公司。刚走到电梯间，就见旁边消防楼梯间里晃过一个人影。徐抒平想都没想便一声喝，“闻雪！”
人影儿晃回来，小美人露齿一笑，“徐总，这么巧！”
徐抒平没好气，“巧么？”
闻雪有点讪讪，“听说梁老板病了，来看看。”
“你怎么知道梁捷在这儿？”
“呃，我问了下前台……”
徐抒平嘴角扬起个凉凉的弧度，“Miracle前台看来该换了。”开什么玩笑，梁捷的丑闻高度保密，除了他和米娜根本没人知道他入院。闻雪更加讷讷了，“我说实话，您别生气啊……我啊……我看您上了米经理的车……”
战战兢兢的语气，却不见多少畏怯，娇娇憨憨的笑容，藏着不露痕迹的机心，这是个深知自己美貌且更知道如何大胆运用美貌的女孩，那朵冷艳的羽扇豆忽然划过脑海，徐抒平后退一步，“这种事以后少做。闻小姐，告辞。”
“徐总！”闻雪当然不会放任两人以这种方式结束谈话，一溜小跑追了上来，“徐总太对不起了，我也是没办法，您知道Miracle是我们华软最重要的合作伙伴，梁老板的事就是我们马总的事，马总的事就是我闻雪的事，梁老板有什么事，我们总要关心一下的嘛，徐总您大人有大量，就当我送了您一程……啊对，您没开车来，要不我送您回公司？”
“你不去看梁捷了？”
“可以改天！”
“……”
徐抒平当然不会要她送，闻雪也当然只是做做样子。可目送她拎着鲜花果篮向病房娉婷而去的背影，徐抒平还是叫住了她，“闻小姐。”
闻雪应声回头，笑容艳若朝阳，“徐总叫我闻雪就可以了。”
“闻雪，不用去看梁捷了。”
问过医生，梁捷的脑溢血非常严重，半年内回归工作岗位的可能性都不大，在Miracle整整十二年的梁捷，终于到了幕落离场，人走茶凉的时刻。
而比米娜还要漂亮许多许多的闻雪，也不必再去梁太太面前自取其辱了，自己真tm的善良，徐抒平想。
午后的中日友好门口奇难打车，徐抒平看看表再看看车流艰难的樱花园东街，决定先回医院便利店买个汉堡抚慰下辘辘饥肠，经过露天停车场的时候，他眼皮一跳——
那成排停放的汽车中，一个硕果仅存的空车位前，挣扎倒库的，不就是早上被他追尾的那辆白色卡罗拉么？
只见那车以巨大的斜角和乌龟般的速度向停在左边的车直直倒退，堪堪挨上人家车门的时候才开出来，挂档往前，原地打轮，再以巨大的斜角和乌龟般的速度向停在右边的车直直倒退，堪堪挨上人家车门的时候再度开出来，挂档往前……
整个儿走了个巨大的Y字型。徐抒平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原本挺恼火那撒丫子颠儿了的司机，看人家这技术，只是小小追个尾真算他徐抒平运气好。
然而下一秒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运气好还是不好了。
停好车，跳下来的那个女司机不是别人，正是闻雪。
“徐，徐总……”
看清他的刹那，闻雪训练得十分到位的笑容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不会停车，可以找人帮忙。”他慢吞吞地说。
“不不不。我是今儿早上给人追尾了，我赶时间来Miracle见您，没跟那货计较，后来才想起来，也没看下倒车雷达坏没坏，我这不正试着呢吗……”
徐抒平的语速更慢了，“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你说的那货，是我。”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虞美人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