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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05章 ...


  •   新的一天,烧伤科没有前两日的兵荒马乱。
      衣物和皮肉灼烤的烧焦味消失,取而代之清冷的消毒水味,走廊的灯光青白地照着,病房里头,窗帘拉开了,阳光正好。
      陈纯然拿着病历夹子,挨个病房检查问话。

      六号病房三十五床前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满面泪水,含混不清说着话。
      陈纯然走过去,听得她说:“我不在乎,就算你成了丑八怪我也爱你,只要你能活着,咱们家倾家荡产也无所谓……”

      倾家荡产也无所谓,变成丑八怪也会一如既往爱他。
      有多少人能做到呢?
      三十五床病人名李根,三十八岁,农民,表弟是Rely服装厂的保安,农闲时间,表弟把他介绍进Rely做临时工,在仓库里搬货,不是合同工,Rely顶多赔付三五千元医药费,他没医保报销,新农合一年交费一百八十元,他舍不得交钱。
      李根严重烧伤,烧伤面积高达90%,伴有撕脱伤和严重呼吸道吸入性损伤。
      前期治疗后,即使保住命,还会有很多伤痛,皮肤软组织坏死以及皮肤感染如疖、痈、丹毒,湿疹合并皮肤感染、剥脱性皮炎、天疱疮等等,即便这些都捱过去了,各种创伤瘢痕也足以让人失去求生意志。
      医药费的数目极大,别说农民家庭,城里工薪阶层都负担不起。

      病房一圈走下来,陈纯然额头密密汗珠,鼻腔里都是异味。
      烧伤病人即便治疗及时,刚接治的前几日创面都免不了有异味,烧伤科长期呆的还能忍,别的科室医护过来,很多受不了直接吐了。

      经过护理站,陈纯然往里扫了一眼,停下脚步。
      叶佳音又在上班时间玩手机。
      咚一声,陈纯然手里病历砸到台面上。
      叶佳音猝不及防,抬头,眼神闪烁,脸庞红一阵白一阵。
      陈纯然抿紧嘴唇,冷浸浸的眸子定定看着她。
      论理,叶佳音做得好不好有护士长教育,轮不到陈纯然开口,可她对于将病人生命视为儿戏的人零容忍,不该她管的也要管。

      “陈大夫,我……我没在玩。”叶佳音结结巴巴说。
      有着皎好五官白皙皮肤,不想大口罩遮掩住自己的美丽,经常不戴口罩,很喜欢玩手机,着迷抖音、快手、微博等等东西。

      烧伤科护理烧伤病人的工作琐碎繁杂,每隔几小时就要给病人吸痰、翻身、给药等,时间长的四至六小时一次,短的至少也要半个小时,不能有半点疏忽。医护现场出急诊更是残酷,他们要直面爆炸现场和火灾现场,爆炸碎物、刺激性气体等等危险因素随时能夺去出诊医护人员的性命,跟其他科室相比,又累又危险,很多医护来了一段时间后就申请调岗,严重缺员,不能辞退叶佳音,只能紧盯着,尽量减少出差错。
      叶佳音也不是只有缺点,专业技术很好。
      只是纪律性差了些,自制力不足。

      “真的,我……不是在玩,我在看新闻,跟咱们医院有关。”叶佳音分辩,开始说得磕巴,后面便流利了,挺直腰板,一副恩人模样,“陈大夫,这事跟你有关,你看……”
      把手机举到陈纯然面前给她看。

      加粗加黑大字标题。
      ——Rely服装厂突发大火,灾难面前,不同人在伤者面前的态度。
      转发点赞十几万,底下评论一边倒骂她。
      “媒体记者面前就这样的大爷态度,可想而知在病人面前多嚣张。”
      “靠,她爸是李刚吗这么狂。”
      “薄兆莛的态度真好,换了我拳头撩向那医生面门了。”
      “该把她口罩扒下来,看看长什么样,人肉出来大家一起到医院唾骂。”
      “大家行动起来,给市卫生局打电话,这种败类绝不能留在医护前线。”
      ……

      陈纯然眉头跳了跳。
      “陈大夫,你要不要先找覃副院长解释一下。”叶佳音问。
      关切的表面之下,掩不住幸灾乐祸。
      陈纯然递回手机,淡淡说:“不用。”转身走了两步又回头,紧盯着叶佳音:“上班时间别玩手机。”
      叶佳音冲陈纯然背影啐了一口。
      “呸,我不玩手机,你被人骂还不能知道呢。”

      陈纯然整理完病历紧接着进手术室。
      这一天她有四台手术,第一台是一个植皮手术。
      九点半进手术室,出来时已是下午一点,来不及喝一口水紧接着又进手术室做第二台手术,接着第三第四台。
      四台手术做完已是下午六点。
      眼睛长时间在无影灯下聚精会神做缝皮等细致活儿,出手术室大门时,陈纯然扶住门框才稳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孟涛门外站着,急切说:“医务科找你,等了一下午了,估计是为你前天砸人家记者录音笔的事来着,我打电话给郎泽让他回来救命了,你别回办公室,出去吃饭,晃一圈再回来。”
      陈纯然扶着门框的手紧了一下,摇头,面无表情说:“不用,我现在就过去。”
      “你呀!哎!”孟涛跺足。
      陈纯然大步越过他往电梯方向走。
      “回来。”孟涛小跑着追了上去,“等下,好歹先吃点东西垫肚子再过去。”拦住陈纯然不让进电梯,口中大喊:“严俊,把我给纯然买的午餐拿过来。”
      素菜饭和鱼头汤,温度正好。
      这是算准她出手术室时间先放微波炉加热了。
      陈纯然轻闭了下眼,压下眼眶酸楚。

      孟涛搓手,小声说:“你别跟医务科的人顶嘴,他们压力也很大。”
      陈纯然点头。
      其实不是她顶不顶嘴的问题。
      医务科也不会想死逮着她不放。
      根源在医院外头。

      医务科有个别称叫孙子科。
      意思是谁都是他们祖宗,见谁都得点头哈腰赔笑脸说好话。
      医患关系日益紧张,各家医院外头不时可见聚集了一大班人拉横幅喊口号的医闹。
      烧伤科相比而言是医院各科中最平静的。
      入院的,重伤的面目皆非,中伤的也惨不忍睹,离开时,最差的也比入院时好了许多,病人和病人家属对医生感激的多,不满的少。
      医闹最多的是妇产科和外科。
      医生治病救人,却不是神仙,不能保证每一台手术都成功,每一个病人都没有术后并发症。
      自从发现医疗事故能讹医院一大笔钱后,有些人便将之作为生财之道。
      绝症古稀老人住院后跳楼,儿女告医院看护不周索赔;产妇剧痛不能忍受丈夫坚持不给剖腹产致一尸两命,然后索赔……主动或被动医疗事故三天两头发生,医生成了高危职业,本应一心一意注重医院医疗业务、医疗质量、医疗技术的医务科,主要精力变成对外公关,每日重要工作是处理医患矛盾。

      中心医院的医务科科长由常务副院长覃清兼任,副科长是彭景星。
      科室在医院门诊一楼西北,无遮无挡七十多平的大房间,白色墙壁,挂着各种标语写真块,白色长方型会议桌和十几把椅子堆放在角落,处理对外医患关系才会摆开,眼下只摆开一张办公桌,对面一米多远空旷的空间里摆着一张椅子,有点受审刑犯的味道。
      医患关系一般都是彭景星处理,覃清很少露面。

      陈纯然看到覃清时,微有意外。
      覃清今年四十七岁,出身烧伤科,在一线时曾创下中心医院最长的吃住医院记录——五个月没离开过医院。
      妻子入院分娩时他在手术台上,妻子难产,奄奄一息想见他最后一面,他跑去妇产科的半路上来了一个汽车自燃高度烧伤病人,他又急忙跑回烧伤科科,连妻子生前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妻子去世时三十岁,十七年过去,一直没有再婚。

      这样的人总是值得尊敬的,陈纯然走到覃清面前,恭恭敬敬喊道:“覃副院长。”
      “坐吧。”覃清招手,等陈纯然坐下,单刀直入道:“你砸大江电视台记者录音笔一事影响极坏。”
      放在以往陈纯然不知道影响如何,拜叶佳音给她看微博所赐,清楚明白,低头不说话。
      “很多人打电话到卫生局投诉,说你没资格做救死扶伤的医生,要求吊销你的执业医师资格证。”覃清说。
      陈纯然低垂下唇角,她有没有资格外面那些人不清楚,医院里的人还能不知道,说这话什么意思。
      “院办开会讨论后,决定对你作停职一个月处理。”覃清说。
      停职!
      医院不愿向舆论屈服吊销她的执业医师资格证,于是采取了这个折衷处理么?
      陈纯然怔了怔,说:“烧伤科医生本来就没满员,我再停职了,同事忙不过来。”
      覃清按在文件上的手抖了抖,抬头看陈纯然,额头深刻两道抬头纹,眼尾细细的皱纹,目光慈爱而温和。
      陈纯然祈盼地看着他。

      “中心医院的影像楼是三和地产公司捐建的。”覃清突地说。
      这跟她要被停职有什么关系?
      陈纯然不明所以看他。
      覃清低叹:“你太年轻了。”
      “我经手的手术从来没出过差错。”陈纯然说。
      覃清不接她的话,沉声说:“你知道被你砸了录音笔的记者是谁吗?是三和地产的继承人,薄兆莛。”

      除了舆论压力,还有来自上头卫生局的压力,以及人际关系网的压力。
      陈纯然明白了,昂起头:“医生的职责是治病救人。”
      “薄兆莛风评不错,从没传过仗财势欺人的事。”覃清紧紧盯着她。

      时光倒流,她还是会砸薄兆莛的录音笔,赶他走。
      她不能容许一只骚孔雀留在抢救现场,影响医护人员注意力。
      陈纯然无畏无惧:“一个医生不能专心致志救人心里只有病人,不配当医生。”
      覃清摇了摇头:“院办的决定不容更改,你交上工作牌跟工作服吧。”

      “把我的也收了吧。”郎泽大步进门,啪一声,白大褂和工作牌扔到覃清面前办公桌面上。
      “郎泽,你不要以为烧伤科没了你不行。”覃清拍桌子,霍地站起来。
      “我知道,地球离了谁不转。”郎泽轻笑,头发有些乱,一绺斜斜垂到额头上,方正的长方脸形有些柔软,“覃副院长,咱们曾同事很多年,我的脾气你知道,对不起了。”
      “你……”覃清手指颤抖,指着郎泽说不出话。
      陈纯然手机响了起来。
      “一辆油罐车爆炸,司机和押车人员严重烧伤……好,我马上到。”
      陈纯然往外狂奔,半路又跑回来,拉郎泽:“老师,孟副主任和苏北都在手术室里,不得空,你快来。”
      郎泽不等她说完,抓起桌面工作服工作牌,两人一起往外奔。

      “太任性了,院领导的处理意见居然敢不遵守。”彭景星怒道,追出门,陈纯然和郎泽已不见踪影,回过头,为难问:“就知道郎泽会包庇陈纯然,现在怎么办?”
      覃清沉默片刻,说:“别停职了,内部通报批评吧。”
      “处理这么轻?”彭景星惊讶,“这样太不给三和面子了。”
      “就这样,三和有什么不满冲我来。”覃清坐下,在文件上刷刷修改,改完了,递给彭景星,“打印了盖上公章下发各科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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