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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一章 ...


  •   顾良桢再一次听说阮眉山的音讯的时候,台上正演了一场《武家坡》。

      台上嘈嘈杂杂,银牙皓齿,唱着,“平贵离家十八年,受苦受难王宝钏。今日夫妻重相见,只怕相逢在梦间。”

      而顾良桢,俨然活成了台下的王宝钏。

      在任何时代,温柔恭顺的仙蒂瑞拉总是受青睐的。她是九江没落氏族的幺女,在民国二十一年的时候被冯大帅抢去收入后宅,做了第十八房姨太太。按理来说,前面排了那么多姐姐,即使原配死了,这正房太太,也轮不到她做。可是顾良桢能忍,能熬,沉得住气,硬是把前面的人熬死了,熬出墙了,熬失宠了,唯有她,依旧栽在这冯家的□□院里。顾良桢算不上艳丽,典型的小家碧玉,可是做太太的人,本就不需要这些。

      她以为自己的半生过得很好,可是,听到阮眉山的消息的那一刻,她知道,不好,一点也不好。
      她以为的一切仿佛一刻间都崩塌了,虽然她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没想到,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她知道阮眉山很多年了,但是真正有交情的,却就是几年间的事情。有些人,一生下来就该是传奇,阮眉山就是这样的人,她跟着母亲姓阮,是因为她老娘也不知道她该姓什什么,她出生的那天,传说俞司令的三公子,李部长的小舅子,还有虞老板纷纷跑上门来,要抱新出生的儿子,但是阮眉山的娘也疑惑呀,她出身百乐门,经历了太多的男人,估摸着三个男人跟自己好的时间,都有点近,可是却不确定。她盘算了很久也没有盘算好要跟哪个男人,肚子里的那个就亟不可待的要来到人间。

      可是等到阮眉山呱呱落地,一下子,热闹的跟菜市场的阮公馆彻底鸦雀无声了。
      没有把
      人人争抢的香饽饽顿时没人要了。等到鸟兽散尽,她终于哇哇大哭起来,可是小女娃却安安静静的躺在臂弯里,一双眼珠滴溜溜的转。后来,还是俞老司令好心,给小女娃取了名字。眉山,眉山,应是不让须眉。

      可是这样的阮眉山,半辈子却是活得不成体统,既没有活成旧社会的贤良淑女,也做不成新时代的独立女性,吊在半中间,混成了个女混子。

      她十四岁的时候就跟了个帮派的头目,没有一年多就散了,之后,戏子,富商,军官,三教九流,阮眉山身边的男人一轮换过一轮,前赴后继,好像一场接着一场的大戏,永远不会停下来。可是每一场她都演得很认真,而那时阮眉山正在风风火火的追求兰德女中比她要大二十岁的国文老师,也是顾良桢的班主任。

      顾良桢第一次见到阮眉山是在一个冬日的下午,那是她正在阳光下读一本书,至于是《呼啸山庄》还是《飘》,他已经记不清了,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她一抬头,就看见和她同龄的女孩子,留着一头及腰的长发,血红色的梅瓣花纹旗袍,光着脚在教堂屋顶上瞎晃。

      顾良桢早就知道阮眉山在这里,因为听教堂里的修女说,她在这里大闹了一个早上,为的是讨回染了瘟病母亲的尸体,而现在,看见这个俨然要往下跳的女孩,她很快就明白她是谁了?

      但也只是静静看着她一眼,这人世间的苦难和悲伤,都是自己的,谁也不能不能阻了谁的道,她潜心于自己的书,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觉得一双猫一般的眼睛看着她。

      那个下午,她们几乎没有任何交谈,只是潜心于同一本小说,走过同样一段人生。很多年后,顾良桢才知道那一刻有多么可贵,拥有同一段人生有多么难得。

      再一次见到阮眉山,阮眉山已经成功追到了那个国文老师,因为国文老师的影响下,阮眉山时常在教堂屋顶上念古文,她从小不爱念书,却要为一个人,磕磕绊绊的做回一个好姑娘。

      顾良桢问她,她像一个天真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为什么啊?因为我喜欢他呀。”她精力过剩,爱也过剩,每一次的恋爱都像是飞蛾扑火,可是顾良桢做不到,人和人都是孤独而生,把心交给别人去保管,实在是很冒险的事情。

      可是阮眉山偏偏爱玩火。

      又一年的除夕,阮眉山看见顾眉山在大街上和一个中年男子争吵,他几乎哀求的跪在阮眉山的面前,“小眉,我是真的爱你,我是乡下有妻有子不错,可是那女人目不识丁,根本就不理解我,只有你,是我灵魂上的伴侣,是我的洛丽塔。”

      马路上的雪飘扬而上,顾良桢几乎看不清阮眉山的表情,她却忽然扬起头,轻蔑的笑了起来。

      她以为他和她是鲁迅和许广平。
      戏却唱成了杜十娘怒沉百宝箱。

      百乐门前人来人往,舞女,欢客,她跟他们没有区别啊。就在她以为下一秒就会打上那个男人的时候,阮眉山解开她的小手包,把手上的一堆钞票扔在他的脸上,“灵魂伴侣?呵呵?姑奶奶逗你玩呢,看不出来吗?我在嫖你呢,谁说女人就不能嫖男人?”

      下一秒,不顾男人越来越难看的脸孔,她穿过马路,挎上顾良桢的手,扬长而去。

      除夕夜,她们像一对正真的姐妹花一般,赶场看了很多的大戏,其实大多数戏文他和阮眉山都听不懂,只是觉得热闹,那样轰轰烈烈,锣鼓喧天,就像阮眉山的人生。

      明明听不懂,阮眉山却哭得没了体统,顾良桢掏出手帕,蹲在她的面前,猝然发问。

      ——为什么要把心浪费在一个不值得的男人身上?

      毕竟,世上值得的人,那么少。

      阮眉山眼里的泪将落未落,看着她的脸,在雪色的映衬下,生动又鲜活。

      之后阮眉山依然我行我素,那次事件以后,学干脆也不上了,干脆到百乐门上班。她绞去了及腰的长发,将头发烫了卷,妩媚又风情。在顾良桢还在闺阁里百无聊赖的望着檐下雨,树上花时,她却以上天赐予她的美貌和青春为筹码,将同一段时光燃烧灰烬,飞蛾扑火。

      民国二十年,东北发生九一八事变,原本不太平的中国忽然乱了起来,到处是游行和抗议,也是那一年,阮眉山忽然消失了,毫无声息,没有人关心她去了哪里,她消失的意义,也不过是少了一段风月的闲话。

      只有顾良桢满大街的寻找她的踪迹,最后知道她似乎是跟北方来的革命党走的,她甚至来不及去渡口看她最后一眼。

      说起来她们的交情不算深,可是顾良桢却觉得,有阮眉山的地方才算真正的活着,即使在这两段人生里,总是她静静看着阮眉山的人生,哭了,笑了,受伤了,得意着……最后干脆消失了。

      那一年顾家给她说了一门亲,她的心里也没有多大的感觉,只是疑惑着,这个冬天会不会下一场大雪,像和阮眉山看戏的那个晚上一样的大雪呢。

      可是她终于没有等到这样一场雪。有一天她在路上走着时候,忽然被破城而入的冯明德拽上了马,拽上了床。

      失了贞洁的顾良桢没有哭闹,只是冷冷的看着躺在身边睡的像猪的男人,甚至什么都没有想。

      她几乎乖觉的接受了命运塞给她的一切,本分的着她的姨太,到后来的司令夫人。可是听到软眉山消息的那一刻,她却像一条暴露在空气里的鱼一样,忽然有了想重新回到水里的渴望。

      “听说了没有,司令又要纳姨太太了,这一次好像是那个名动京华的阮眉山呢。”

      “什么名?说白了,交际花?好听吗?好像还给底下党暗中传信呢?”

      顾良桢却再也坐不住了,几番打点,她终于在阴暗的地牢里见到快七年没见的阮眉山,隔着铁栏杆,她们的视线终于对上了。

      离别还梳少年髻,相逢却作妇人语。

      她茫茫然的望了一眼,阮眉山瘦了黑了,头发越加短,顾良桢怕她认不出自己,可是阮眉山却率先喊出她的名。

      她还记得她。纵然她生命里的人来来往往的过客这么多,她总记得那个冬日的夜里带她去看戏告诉她要保重自己的心的小姑娘。

      她启齿笑了笑,面黄肌瘦,衣裳褴褛,可是顾良桢觉得她还是那个明艳动人的小姑娘。阮眉山简明扼要的告诉她七年的经历,原来她当年是跟着革命党走的,也就是她现在死去的丈夫,她要留下来,给她丈夫报仇。

      “你呢?”她问她。

      顾良桢笑笑,没有回答。如果说阮眉山的经历可以浓缩成一场吹拉弹唱俱全的戏,那么她呢,简单的却只好浓缩成一句话。

      ——为了再见到阮眉山的这一刻。

      后来的事,一直被冯司令别的姨太所不解,大太太一直很有容人之量,却单单容不下一个阮眉山,非要把她赶跑了,顾良桢笑,“就是容不得了,怎么样?”

      众人纷纷不信。可是顾良桢这一次说的是真话,她容不得,也舍不得,阮眉山靠得她这么近。

      之后顾良桢也没有过几天司令夫人的安生日子,冯明德就败了,兵败如山倒,他自己也吊死在歪脖子树上。顾良桢好歹从冯家带了点继续出来,日子也不算太难过。

      她没有给冯家生一个孩子,一个人辗转去了很多地方,中国到处都在打仗,所以她每一个地方都待得不长久。尽管这样艰辛,却没有想过再嫁人。她想,大概阮眉山比自己幸运吧,她爱过那么多人,并且平均的分给了他们,可是这个世界上却不曾出现一个人让她心甘情愿。

      辗转的十五年,她却再也没有听说过阮眉山的消息,她多么希望有一天,陋巷相逢,她能够听听阮眉山说说她的传奇,该有多好。

      她甚至很多时候会庆幸,这个世界,造出一个顾良桢的同时,也造出了一个阮眉山,替她将毫无生气的人生活成了花团锦簇。

      内战开始以后,她无意间跟着南洋的纺织女工去了香港。到了香港之后,顾良桢就买一间小房子住了下来,算是在香港定居了。有一天发现对面住进了一个人,那院子里飘摇着的可不是阮眉山的梅色旗袍?

      对面院子里的老太婆骂骂咧咧,几乎要把整个房子都掀开来,顾良桢却觉得这市侩喧闹的对骂声真是诙谐有趣得紧。

      岁月已经夺取了这两个女子所有的美德,青春,美貌,肆意的自由和从不曾到来的爱情,她们变得聒噪,斤斤计较,于寻常老妇人无异。

      可是她是阮眉山啊?不够吗?

      她们终于可以对面而居,每一日唯一的事情,便是早起,浇花,听广播,日子安心得连时间都不动了。那是六七十年代的香港街头,灯红酒绿,靡靡之音不绝,却是一个没有阮眉山的时代。
      大概她们真的老了,跟不上时代的潮流。

      有一天她逛菜市场,听见了菜摊中的对骂声,走进去一看,老太太正坐在地上无赖的打滚呢,顾良桢有些好笑,都什么年纪了,还为老不尊呢。

      待看客都纷纷作鸟兽散之后,她朝她伸出手来,像每一次,阮眉山轰轰烈烈的闯祸,受伤,然后,她来救她。

      她问她,还折腾吗?

      地上的老太太愣了一阵,然后自己站起来了,没有牵她的手。

      那日以后阮眉山又一次忽然消失了,顾良桢并不意外,她那样的人恐怕要等合了棺材板,才能消停吧。但是,顾良桢并不着急,人生还那么长,她总会在一次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不知道,下一次,她们会在人生的那一个拐角处遇见。

      就在阮眉山出走的第三年的春日,她费了很多功夫从家乡移植过来的野玫瑰忽然开花了,花很小,算不上妍丽,却如同暴风骤雨一样席卷占领了整个篱笆,她这样在门前张看着,无端端觉得,嗯,惊心动魄。

      她想起那一日,第一次在教堂屋顶上看见的阮眉,口中的并不是热烈的洋情诗,而是这样一句《长命女》。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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