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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十二国记au 升山纪 1-2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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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
自泉州事变,芳国无主久矣,麒麟不生,祸灾不断,天下妖魔聚此处者十之八九,又四方无拘束,奸雄并起,诸侯治乱,上罚于天,下惩于民。
时人作悲歌:鬼火惊平林,殇魂游新世。雪暗流沙身殁尽,冰横血岸枯骨灰。[1]
泉州事后又四年,山本武游学诸国,自范国海路至芳国境内,果然见山河破碎,妖魔横行,民不聊生,骨肉离分,他手中一把剑,手起又落,剑尖若滴落几股鲜血,手上若提起几颗头颅,方能成就剑士的豪名。
却这一日,山本武行走在山间的小路,人烟稀少,满眼只见荒草郁郁,杂枝葱葱,万物俱寂,寥寥无声,只有脚下踏碎了半枝枯木,吱呀之声豁然传开,引起幽林深处几只飞鸟啼鸣。
那鸟鸣呜咿,清脆婉转,似好男子落拓而歌,如好女子蹋莎起舞,引得山本武忽而一愣。
他且向密林更幽深处望去,狭窄小径隐隐绰绰,兼又繁花点缀,似个展扇的美人,艳光藏在摇扇之后,斜晖掩去翩翩笑,水眸流转脉悠悠。
山本武握了身侧长剑,唇边含着一两点温存笑意,朗声呼道:“不知暗处的朋友可否现身一见?”
这忽来的一声在林中回转了几圈,却又无人回应,只是唐突了歇憩在树梢的飞鸟,却见那鸟儿扑起翅膀,一双羽翅被斜光印在油亮的叶子上,颤巍巍扇了几扇,转眼间又不见了。
山本武叹道:“朋友好沉得住气。”他摇摇头,手上慢慢抚起一把削肉如泥的宝剑,叹过又笑道:“那便得罪了。”
却看这持剑的男子微微一笑,垂落身侧的鬼指轻捻起亮晃晃的长刃,在这剑光明灭间已身弹而出,似一支要杀人的快箭,直向右前疾掠去,却听嗯的一声,林叶掩没里隐约见着一个高大的人影,那人手中不知捉着个什么,哈哈怪笑一声。
电光火石,不过一瞬。
山本武一招击出,却又留了几分情面,只见他并未再补剑招,只微笑负手,向那人影看去。
那是个高大的成年男子,面色冷峻,容貌秀丽,一头银发长瀑而下,一双灰眸漠然无情,手上紧紧捉着一个瘦弱的少年,那少年头垂在男子腰侧,看不清容貌,一边打着摆子,一边哼着声,只是声音嗡嗡然似小虫,若再极力竖耳去听,也不知他哼着什么。
[1] 改自《哀江南赋》:“鬼火乱于平林,殇魂游于新市。”和“雪暗如沙,冰横似岸”两句。
2.
山本武按剑笑道:“原来是妖魔。”
确然是妖魔,这男子容貌虽冶丽,面色却无情,一条红丝线展曳在苍白的面皮上,从眼角横生至眉纹,又从眉纹游弋到眼白,他又挑起眉,又勾起唇,桀桀笑了声,口里发出一种古怪的声调:“我不与你打。”
他说罢,才又扬了扬手中的少年,细长的指甲揉过少年颤抖的喉头,眼中的红丝暗闪着幽光,他或有一叹,指尖自少年白嫩的脖颈探到柔腻的内里,粘连着几根肋骨,几颗被打碎的牙齿,几块青紫里泛黄的皮肉,和一边红肿难消的□□。
银发妖魔嘿嘿一笑,提起少年的后颈,埋首在一片人肉的暖意中,用唇舌与鼻腔温热少年的鲜血,但他又倏然眸色冰冷,将自己的脑袋从少年的脑袋中拔起,扬手将少年弱小的身躯甩向一边,甩向一个冷眼旁观的剑客。
银发妖魔道:“我把这个物件寄养在你这里。”
妖魔语罢,随意抖了抖修长指尖,一排黑色尖利的猛然展开,他笑着,容色却又泠然,一双眼睛恶狠狠的注视着被称作物件的少年,那少年蜷缩着,因微弱的气息而上下起伏着脊背。
每一起伏,妖魔就要一笑。
妖魔一笑,把尖锐的指甲对准了自己的胸膛,对着自己开膛破肚起来,黑血或流出来,金利的光或灿烁住剑客的眼睛,一把黑亮长剑自妖魔腹中脱出,还未染尽他银色发端。
妖魔笑道:“办好这件事,这宝剑就是你的了。”
山本武点点头。
那长剑是书里的传说,本该分得剑客一两分眼神,可谁知瘫坐在地的少年忽然抬起了头。
一张脸露出来。
山本武点点头,笑眼微眯起,应道:“好。”
3.
银发妖魔自范国跟到芳国,看山本武一路杀人。
这是不错的事,妖魔捉起少年的一条胳膊,把他提到了自己身边,它笑道:“这是我给你找的好去处,无情之人总不会扒了你的衣服,吃你的肉,喝你的血。”
那少年抬起眸子,惶惧的神色还未收拾妥当,一声痛哼就破口而出,他吸着气,眼内蓄满了泪水,待真直面了这个银发的怪物,又忙收起了困惑的眸光,他抽抽噎噎道:“我不明白,你扒我的衣服,你吃我的肉,你喝我的血,难道你是有情的?”
妖魔恍惚一怔,它扬手拍到少年的面颊上,喃喃道:“若不是我,在泉州,你就该被啃得骨头都不剩。”这妖魔说着,仿似还有着几分温柔神情,但这也不过如它面目上的红线般一闪而过,眨眼间厉色又再袭了它的整个面貌,“它们在找你,就算你只剩下最后一根骨头,也要找到你。”
少年听着也怔道:“你说什么?”
妖魔冷笑一声,一口咬住了少年半露的肩膀,溢满的鲜血充斥起妖魔的眼睛,它要冷冷笑,为着多年不回首的错事,与至今不回头的庸直,但可惜这一口鲜血也只能温护它的半个喉咙。
妖魔道:“我能说什么?你又不记得。”
4.
妖魔走前交代了几句,大意三月后庆国再会,届时物货两讫。
它说罢并不再多言,只从身后长出一双银灰的大翅,翅根坠着几根墨黑的残骨,像是经历了一些惨绝的大战,骨头上的肉被啃食嚼碎,再也回不到一个完整的模样。
少年沉默注目起这个背影,他做出一个怪异的口型,像是要笑一笑,但又似乎哼出了一个哭腔,就这样几个来回,终于让他轻声颤道:“狱寺。”
这妖魔的背影忽滞,那残缺的翅膀停驻在个扭曲的姿态,不过少年开口颤抖的那一小会儿,妖魔挺直了背脊,又是一个起飞的姿势。
它飞走了。
一个有名字的妖魔。
第二章
1.
若要走出嘉陵山,也还需几日。
山本武见那少年跌坐在地,一片黑色布片挂遮挡住他半个臂膀,残破的裤子缠住孱细的脚踝,胸腔的起伏并不明显,呼吸微弱传入剑客的耳朵,引来一个怀意不明的微笑。
少年抬起头,眼角挂着妖魔舔舐的湿痕,他并没有哭,虽则神色惶恐,虽则眼内蕴着惊疑的光,他注目起眼前剑客柔顺的额角与温和的轮廓,注目起一把泛血光的利刃,和握着它的杀人的手。
山本武微笑,伸出手来,摸起少年柔腻的后颈,那上面尚有妖魔划破的抓痕。他笑问道:“你叫什么?”
少年因着那微凉的指尖缩起了脖子,慢吞吞的小声道:“纲吉,我叫纲吉。”
2.
山本武穿过嘉陵山,才见着芳国的真面貌。
焦土之上,仍有几处歪斜的农舍,衣衫褴褛的农人三三两两衰倒在一边,沿路有冻死之骨,还未风化的腐肉被剥进残火烹热的食盆。
这一幅恶相,一把火也烧不尽。
山本武含笑而望,那是见惯的炼狱景色,他一手磕着利锐长剑的恶兽冰纹,一手揽过默然无语的羸弱少年,说道:“可怜可叹吗?纲吉啊,你若为此落泪,我亦不为怪。”
那纲吉少年微微一滞,讷讷不知言语,一张秀致的脸袋蹙起一湾疑窦的眉毛,他仰首去看,剑客的笑容令他忽而瑟缩,忽而悲惘,忽而一阵刀兵与战火闪入他的脑壳,一切似有因,但他又不知为何。
山本武又道:“我无怜悯心,土地就在脚下,人不该活成这个样子。”
纲吉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不故意做出茫茫然的姿态。他本该是懂得的,他想起银发妖魔将他摔在脚下,不知从哪里撕裂了一块白肉,他匍匐在地,肠子被饥饿扭成了结,脸颊肉消没,颧骨粘着冷土地,也总是无法张开嘴咬那么一口。他动都不能动,只能用余光窥到妖魔眼中一丝半点的隐恸。
他没有哭,他连话都说不出。
3.
剑客讲完话,又去看那个偎过来的少年,褐色的头发如早春初生的幼草,嘴唇柔软并不干涩,眼眸澄净又惶惑,一身的力气好似被抽离,只可稳稳的抓着别人的袖口手腕,这是无防备的幼鸟,可被人任意的折断羽翼。
山本武在游历诸国时,见过一张画像,作画之人很是用心,也描摹出一个眸色明亮的少年,周身一种说不出的生机勃勃,芳国的皇帝站在身边,龙袍下的手挽住少年的头发,神色尚且温柔。
山本武便发出一声笑,他也挽起身边的少年,低声笑道:“但你无需担心,你看这些人又和你有什么干系?”他挽起少年的褐发,将发尾绕着冰冷的剑柄,又道:“我曾耳闻芳国废帝六道骸为人癫狂偏执,却对芳台甫尚麒尤为爱重。”
这剑客边说着,边揽着少年向前走去,他不时低下头,或展出半个颇有意味的笑,阳光尚照不到他面貌上的暗影,唇角却勾起了一段泛红的光晕,像胸膛中的血自他剑下喷涌而出,迸溅出的血星恰坠到剑客微翘的唇畔。
剑客笑着,半掩的眸光摩挲起少年纤细的脖子,道:“泉州之事,天下皆知。这片山河,有干系的人早都死了。”
4.
纲吉又是一颤,他不为着一句话,也不为着一个眼神,不为着一段模棱两可的旧事,他只是没来由的颤抖,连剑客的臂膀都扶不太稳,他走得战微微,低头轻声道:“你说的事,我不懂。”
他说着一顿,似又垂首想了想,再道:“我也见过尸体堆成了山,腐肉块被远来的秃鹫分□□光,我遇到过一个瘦到皮包骨的大婶,她用一件避寒的衣物跟我换身上的一块大腿肉。那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事,她的土地永远都在,她的尸骸不用多年就会风干成灰。”
少年嗫嚅着双唇,或者自己都不明白着自己在说些什么,山本武停了脚步,落下的视线驻留在纲吉的脑袋上,也没有多久时间,他终于哼出一个突兀的嗤笑,这与他温和的面貌全然不符。
山本武道:“哈,那就可埋怨起头顶的老天,脚下的土地。”他说着忽而垂下了头,眼角的暗影似乎更为深重,默然后又微笑道:“或者埋怨要人命的妖魔,用你的命,填饱它们的肚子。”
这似是意有所指,剑客加重了钳制在纲吉脖颈上的力量,却使纲吉的步伐不知为何的有力起来,他似乎终将直立起来,不再依靠某一个肩膀,他侧着耳朵,张大了双眼,微微笑起来。
纲吉轻声笑着:“我自有记忆,便跟着狱寺,他叫我吃肉,叫我见血,总恶狠狠说些我不明白的话,却也从来没有真想要取我的性命。”他微笑着,眼眸望向了前方,无尽的衰草接连起远处的天端,他轻声问道:“若穿过这片荒野,我们要去哪里?”
山本武忽而哈哈一笑,好像等了许久,终于等得了一个合他心意的问话,大笑着答道:“去泉州,我们去泉州。”
去泉州。
这三个字像一颗疯长在他脑袋里的瘤,占据他全部过往,又进驻入他的整片未来,山本武笑容不愿意停,抓紧了手边的少年,大笑道:“去泉州,四年前,我父亲在泉州。”
去泉州。
剑客笑罢又沉默起来,少年的颈项柔弱可捏碎,到底不堪一握之力,而血管中汩汩穿流的鲜血贴着山本武的掌心,不过隔着一层皮肉的距离,那是不绝息的生命,是放眼这片旷野,放眼这个国家,难以寻得的不能绝息。
剑客便沉默起来,自顾自迈着步子,收敛起廉价的笑容,蹙起了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