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烟(上部)》袁子弋

62、第六十一章

　　双死
　　马车在路途上颠簸，敬妃在离烟和暧萧的怀抱里仍然瑟瑟发抖，他们被东魏的哨兵发现了，在马上就要到瑞阳郡城郊的时候——谁也没有想到，在西魏被认为安全的，离战场最近的一个普通郡县，已经被颛坼无声无息地布置了奸细和岗哨——他们只好往回绕，闭开前面的危险，毕竟他们一共才只有七个人。
　　在颠簸的车笼里，离烟紧紧地抱住敬妃，利用自己的身体为她尽量地减少马车飞奔的颠簸和震荡，暧萧萎缩在敬妃身旁，双手也紧紧地抱着主子，保护着主子，但眼角却浸染着泪花。
　　“似乎被追上来了！”车外的侍卫惊叫起来，“怎么办？我们只有四个人啊！”
　　“保护王妃！拼死也要保护住王妃！我们哪怕只剩一个人也不能让宇文门阀的名声在这里受辱！”
　　“好！！”
　　离烟加紧抱住敬妃，感到马车越来越快，路途也更加颠簸，耳畔响起敬妃和暧萧细细的啜泣声，马上颤声安慰：“娘娘，不要怕！我们就要到大营了！就要到王爷身边了！宇文将军的侍卫一定会很好保护我们的！那一年，熬潜叛变的那一年，宇文将军的侍卫不就是以一敌十地保护了王爷吗？我们一定不会有事的！”
　　“离烟——”敬妃攀住离烟的手臂，“我——我——”
　　“娘娘，不要怕，我们马上就能见到王爷了！您不是担心王爷吗？我们马上就要见到安然无恙的王爷了！”
　　敬妃的眼中闪现出希望的光彩：“王爷？兰陵？”
　　“是啊！我们马上就要见到王爷了！”离烟落下眼泪，手臂有一种痉挛的抽搐在告诉她——自己开始害怕了，因为她已经明明白白地听到了马车外面的厮杀和惨叫声，随后是一道血光触目惊心地飞溅到车窗的锦帘上。
　　敬妃却慢慢地舒了一口气，缓缓地闭上眼睛：“离烟，我不怕，见到兰陵了，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是，我答应过王爷要把娘娘安全送回王府，离烟说到就一定能做到！”
　　“我知道，”敬妃闭着眼睛点点头，“我知道——”
　　车外厮杀更酣，兵器的碰撞间发出剐骨般刺耳的声响和尖利的惨叫以及沉闷的落地声，又一道血红溅到车外，好在他们离大营已经不远了。

　　兰陵翻身下马，溅满血渍的盔甲上还留有战场的硝烟，伸手脱下面具，又露出那俊美的面庞，在俊美之间又融合了一种新的魅力，不同与以往那眉眼流光的华丽潇洒，而是眼底刚刚滋生出的坚毅和刚强——这是这次战斗的胜利给予他的奖赏，也是因为战胜颛坼眼中那份难以置信的惊异！
　　“王爷真是勇猛！末将酣战三十年来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痛快过！末将真是自愧不如！自愧不如！”
　　“独孤老将军过奖了，兰陵愧不能当。老将军第一次上战场之时，兰陵还没生出来呢！”
　　“哈哈——”
　　兰陵笑笑，转过头便笑不出来了：赞赏什么？是赞赏我对于哥哥的残忍、绝情和杀戮吗？
　　目光远移，却看到一个细弱的小点向这里过来，在这样已经快成焦土，萧瑟破败的一片残垣中，那一点细弱的移动立刻随着王爷的目光而得到了大家的关注，而那一点也由细弱而慢慢在众人的眼中放大。
　　“是王妃的马车！是王妃的马车！”
　　兰陵的心头猛地一惊：不是应该回去了吗？怎么又回来了？拔腿迎上去，立刻被眼前的景象震得心惊——原本华丽的马车满是飞溅的鲜血，车辕已经断裂，车子不平衡地歪在两匹马之外，旁边一个浑身是血的侍卫左手无力地垂着，白色的骨茬裸露在一片血肉模糊的伤口中，显然已经骨折，但却还用右手紧紧抓着马缰，抬起满是挫伤的面庞叫了一声：“王爷，告诉宇文将军，小将幸不辱命，王妃和离烟姑娘都还在车里，还在车里——”话未说完便从马上栽了下来。
　　众人惊呼一声围了过来，兰陵扶起侍卫：“怎么了？你们怎么了？！”
　　“我们被颛坼的哨兵发现并袭击了，他们认定里面是您——快看看里面——应该，还来得及。”
　　兰陵抢步上前，一把揭开车帘，离烟抱着敬妃，奋力地嘶吼般叫了一声：“王爷！！” ，眼角滑落下泪水，面色显出从未有过的凄楚痛苦：“您，杀了我吧！”
　　兰陵顿时感到心头窒息般的痛楚起来，一把抱起离烟腿上躺着的妻子：“婷嫣！婷嫣！”
　　“王爷——”敬妃缓缓地睁开眼睛，语气中带着难以置信的欢喜和虚弱，“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兰陵全身冰冷，心如刀割，寸断柔肠，颤声道：“婷嫣你不要吓我，你定要坚持下去！”
　　“王爷——”敬妃挣扎着要坐起来，却终于没有力气，软软地躺在兰陵的怀里，看着兰陵为她哭泣，虽然心疼，但却微笑起来：此时此刻，兰陵的心里应该是真的只在惦念着我吧？自己——终于——在他的心里——有了——一席之地——
　　即将分别的痛苦夹杂着身体的疼痛传来，敬妃哼吟了一声，目光满是愧疚与不舍：“对不起，兰陵，我不能为你生下这个孩子了。你答应我，为我们的孩子找到一个合适的母亲，像我一样去疼爱他们，然后，让她代替我，为你，生下这个原本不应该夭折的孩子。”
　　“不！不要！不要这么说！你会好的，不会有事的，我们的孩子也会好的！”
　　敬妃笑笑，用蚊呐般的声音说：“那怎么可能呢？”而后努力地抬起手，温柔地擦拭掉兰陵面庞的泪水，虚弱地笑起来，努力抬高声音，让兰陵听见她一贯温婉的语气：“不要哭了！你是大魏的王爷啊，又不是一个孩子。”
　　血，顺着指缝，一滴一滴地坠落，兰陵的心像被剜空了一样，剩下的只有心痛和自责，眼泪早已控制不住，一滴一滴地落在妻子苍白而温柔的脸上：“婷嫣，我们还有孩子，我还亏欠你那么多，不要抛下我！不要抛下我们的孩子！答应我，坚强地活下来！让我赎罪！让我为你，为孩子赎罪！求求你！”
　　“你何罪之有？我这一世能够嫁给你是我一世的幸运，对不起，不能为你生下这个孩子了，兰陵，对不起！但一定会有人帮我给你生下更多的孩子的——你那么优秀。”
　　兰陵闭着眼睛摇头，泪珠在俊美的面庞上肆意地滑动，敬妃伸手拂上兰陵的面庞，兰陵刹时僵住——她的眼底闪过一丝光华，那样熟悉的温柔的浅笑的眼睛却泛起诀别时才有的凄惨：“兰陵，你是我在人间，唯一的眷恋——”
　　瞬间，敬妃的手滑落而下，带着最后的余温和兰陵心中刚刚萌发的愧疚与爱怜，重重地垂了下去，摇摆在满是鲜血的肚子旁，那上面插着一支锥心的冷箭。
　　“娘娘——”暧萧惨叫一声，爬到敬妃身旁，离烟紧闭上眼睛，任痛楚撕裂自己的灵魂：“让我死吧！让我去死吧！”
　　军队中发出呜咽的啜泣声，这些刚强的男人们在浴血奋战中从没有流下一滴泪，但现在却没有一个人可以抵挡心中的悲哀。
　　“哗——”整齐的跪下的声音在兰陵着妻子站起的同时响起，兰陵已经没有心思回顾，抱着手中的两具尸体，他只觉得前所未有的通彻心扉！为什么要这样残酷？为什么要株连我的孩子？！
　　“为王妃报仇！”
　　“为世子报仇！”
　　“雪耻！”
　　兰陵在怒吼的海洋中闭上眼睛，已经流不出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