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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 2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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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楼里近来住进了一对主仆。
街口茶铺的李阿婆是第一个发现的。
据说其中那黑黑瘦瘦的女仆名叫竹叶,尽管生得不怎么讨喜,却有一口白牙和一把好力气,有一次向李阿婆讨了碗水喝,后来接连每日的清晨,都替老人家默默挑满了茶铺内的水缸。
这一日竹叶又来挑水,照例又灌了一大碗的茶水下去,李阿婆不免打趣道:“小叶子啊,花公子那里不给你水喝吗?”
竹叶咧开嘴笑了笑,颇有些不好意思,摆着手答道:“阿婆,花公子那里的茶水太香了,我喝不惯的。”
喝不惯,而且还喝不饱。
偶尔听花平提起百花楼那一小撮茶叶价值几何,竹叶就再也不敢去碰花公子的香茗了。
那等有价无市的好东西,合该只配花公子和她家小姐,两个神仙般的人物享用。
至于她小叶子,这茶铺里的茶水已是极好的了。
李阿婆笑说了一句“傻闺女”,又给竹叶的海碗里续了满满的热茶,问:“花公子的眼疾真的能治好吗?”
竹叶斩钉截铁地道:“能!”
她家小姐亲自出手,这世上有什么治不好?就连她,不也是被小姐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么!
李阿婆诚心诚意地念了好几声佛。
竹叶却执拗地道:“救人的是我家小姐,可不是观音大士呢。”
李阿婆忍不住伸手轻轻拧了她一把,连说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菩萨切莫怪罪!”
说完还双手合十,就在这简陋的茶铺里遥遥拜了几拜。
竹叶习惯性地摸了摸肋边那处伤疤,蹙着眉不说话。
李阿婆口中的“花公子”名叫花满楼,乃是江南巨富花家的七公子,幼时就已双目失明,但为人很是宽容和善、温文儒雅,又生得一副芝兰玉树的好相貌,可以说自打他住进了这座小楼,整条街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统统拜倒在了花七公子的无差别魅力之下,就连李阿婆这样一脚埋进了棺材里的老太婆,都忍不住叹一句天公不作美,生生让明珠蒙尘、白璧微瑕。
只有眼前这个黑瘦的竹叶,搬进了小楼得有大半个月了,嘴里还依然念着小姐长小姐短的,几度引起了“花七公子后援会”的公愤。
李阿婆是从未见过那位小姐的,只隐约听人说起,那是花老爷花如令特特从凤阳府请来的神医,而竹叶就是被那位神医所救的,之后就自卖自身,做了神医身边的侍婢。
真是个傻闺女哦!
李阿婆摇头叹息,又不住地在心底念起了佛,祈求上苍保佑花公子早日康复。
晨露未晞。
初升的曦光轻柔地洒落在鲜花盛开的窗前,令秋日的萧瑟在视觉上被这一片花团锦簇驱散了几分。
秋风飒飒,但院子里的丹桂依然香飘四溢,俏生生立在风中怒放,直把最娇艳的一株伸展到了小楼的窗口,在楼内洒下一缕幽然的芬芳。
而花满楼此刻正坐在窗边。
他身着月白锦袍,唇边微微含笑,被馥郁的秋菊、俊秀的木槿、热烈的木芙蓉以及清雅的玉簪花等各色鲜花包围其中,更衬得白衣胜雪、君子如玉,让人见之忘俗。
一阵齿轮转动的咯吱声,伴随着木板被碾过的响动从花满楼身后传来,他修剪手边那株山茶的动作微微一顿,回头道:“宓姑娘,早。”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人们很难发现他是个瞎子。
花满楼面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双目明亮,目光之中带着对于生活和生命的诚挚热爱,如同情人般温柔地抚摸着山茶的花瓣,修剪余枝的动作自然流畅,毫无滞涩。
宓含烟对此习以为常。
因为她正是花如令请来替花满楼治疗眼疾的大夫。
宓含烟问:“花公子,今日感觉如何?”
花满楼笑了起来,答道:“眼前似有光亮,一日胜过一日。”
宓含烟点点头,一手按住扶手,由花家高价从朱停处购得的木制轮椅就自动运转了起来,将坐在上面的她带至花满楼面前。
她如往常那样道:“低下头,我看看。”
花满楼又笑了,他放下那株山茶和修剪的工具,双手在一旁的水盆中濯净,擦干之后才施施然搬过一把椅子,在宓含烟面前坐定。
宓含烟比起常人微微散发着凉意的手指,动作轻柔地掀了掀花满楼的眼皮,对着他的瞳孔只瞧了一眼,就皱起了眉。
她朝楼里喊了一声:“竹叶,掌灯!”
话音刚落,楼下就传来了竹叶极具辨识度的脚步声,她咚咚咚踩着木制楼梯上了楼,手里那盏刚刚点起的烛台就举到两人近前。
烛灯如豆。
蜡是上好的白蜂蜡,掺入特制的合香,有提神醒脑、清润明目的功效,因此价格高昂,也只有花家这等的豪富,才舍得拉了一车放在小楼的库房里,任凭竹叶取用。
宓含烟就着火光细细将花满楼的双目端详了三遍,这才吩咐竹叶浇灭了烛火,自己操纵着轮椅去了桌边,提笔写了在原本的方子上添了一味药,命竹叶交给负责煎药的花平。
竹叶点头应是。
小楼静谧安宁,恍若仙境。
小楼上的一男一女,亦是恍若仙人。
楼外的长街却与之相反,你来我往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充满着浓浓的市井烟火气息。
花满楼并不讨厌这样的喧闹,恰恰相反,正是这样的喧闹让他领略到生活的多姿多彩,令他感到心中愉悦而满足。
他修剪枝叶的手指越发轻快灵活,一种自然而然的轨迹在他毫无所觉的情况下,融入他的动作里,只可惜小楼之上,并没有旁人,只有同样坐在窗前的宓含烟多看了他两眼,目光沉静如水。
竹叶回来的时候,她家小姐就那样静静地坐在花七公子身旁不远处,一双清清冷冷的掺了冰雪似的星眸,只幽幽地盯着后者,仿若入了迷。
这样的情景在过去的半个月中时有发生。
一开始,竹叶和花平误以为她看的是人,到了后来,他们才知道她看的是花。
花平满满的期盼跌落谷底。
尽管宓神医性子清冷又不良于行,可她那样神仙妃子般的人物,正与自家七少爷般配极了,这对璧人只是立在一处,无端就有一种旁人无法插入的融洽氛围,就连这满楼的鲜花都似乎因而优美了几分。
可惜宓含烟不知花平所思所想,否则或许会告诉他,何谓道法自然。
在花满楼身边,这种玄而又玄的感觉尤为明显。
就好比月夜之下,每一缕洒在她身上的月光都十二分的清晰。
她能感受那月光无声的呼吸,花满楼自然也能感受这花草鲜活的心跳。
花满楼将这一株山茶修建完毕,俊逸的脸容上流露出一抹发自内心的微笑。
他修长的十指一寸一寸抚摸着柔软的花瓣,好似“看”见了这株山茶未来开至荼蘼的样子。
一阵微风轻轻拂过,花香袭人。
花满楼很安静,但宓含烟比他更加安静。
明明是个活生生的人,却总是缺乏生气,就像鲜花失去了水分,令人不由叹息。
她就那样静静地瞧着花满楼将一屋子的花草伺候妥当,极少发出声音。
花满楼偶尔也会同她说话,通常来说,他们会谈一谈每日的天气如何,又或者是楼内的那盆花开了或败了,再多,也就没有了。
然而今日,花满楼却只把那盆在他想象之中格外动人的山茶,准确地塞进宓含烟怀里,微笑道:“宓姑娘,这盆花送你了。”
宓含烟抬眸,面上流露出疑惑的神情。
像是猜到了她的反应,花满楼温声道:“它一定很美。”
宓含烟微微一顿,低声说:“多谢。”
过了一会儿,竹叶又咚咚咚上了楼。
她拿了一条毯子替宓含烟细致地盖好,把那轮椅往背上一背,轻轻松松就将宓含烟背下了小楼,连多余的颠簸也没有。
日光正好。
楼下花平正蹲在墙角煎药,注意到两人的到来,只朝她们憨憨地笑了笑。
竹叶觉得花平有点傻。
她推着宓含烟,绕着院子里慢慢走了一炷香,随后又照样将宓含烟背上了楼,回到房间休息。
日子久了,竹叶也不免问这位在自己心中无所不能的神医,她的双腿可是受了伤或是得了病。
宓含烟只道:“确实受了伤,但无药可医。”
并非医者不自医,而是生机寸寸抽离。
以半步破碎之境界,强行破碎虚空,原本是该要付出代价的。
更别提,她还带着一个将死之人。
再睁开眼,往事已成云烟过往,当今年号万历,距离洪武年间,约有数百年了。
万幸的是,尽管她不知师兄如今身在何方,但总归是活着的。
失去了双腿的知觉,忘记了一身的武功,又有何妨?
但愿,她能早日找到来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