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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我们都有小秘密(5) ...

  •   “沼泽”是H城唯一一家像样的Livehouse,坐落在九曲十八弯的小巷深处,门脸不大,没有认识的人很难找到。门口卖票的嬉皮女人似乎也和颂颂认识,熟捻地和她打招呼,没要他们买门票,一挥手就放他们进去。

      走在长长的黑暗楼梯上,颂颂侧过身跟他们解释:“门口的森林姐姐就是这里的老板,前不久南湖音乐节,主办方请了支爱尔兰乐队来演出,我来帮了几天忙,所以认识。”

      借着楼道里昏暗的顶灯,可以看见水泥地的楼梯,斑驳的墙壁,一副年久失修的样子。陈亦辰自问从来没来过这样的地方,颂颂则津津有味地介绍:“今天第一支乐队是内蒙古来的,玩儿迷幻摇滚,穿名族服装,拉马头琴什么的,听说十分带感。第二支走后摇风格,音乐也就一般,但上了某个选秀节目,刚刚红了。不过主唱人品奇差,靠睡了森林姐姐上了音乐节,现在又睡了个富二代,才上了电视里的选秀节目,下面再睡个谁,大概就要发唱片了。”

      说到摇滚乐,陈亦辰最多能想起猫王披头士,什么“迷幻摇滚”,“后摇风格”,他自然分不清,更何况是谁睡了谁的内幕。他在心里暗暗一哂,到底有没有她不知道的事?

      这三年,同样是一个人的生活,他的是单色调,不是黑即是白;没想到她的象打翻了颜料瓶的调色板,看得人眼花缭乱。

      楼梯底端,走廊深处,厚重的门一打开,里面的音乐铺天盖地滚滚而来。

      这大概是大楼的地下室,还算开阔,但人群拥挤,灯光很暗,照在大厅里黑压压一片人头,只有远处台上的聚光灯耀眼。A.J.早就一个人挤到前面,他跟在颂颂身后,看她技巧地绕过阻挡在前面的人群。有人从后门挤上来,眼看要把她推搡到一边,他连忙上前挡在她身后。从小的教养使然,在这种乱糟糟的情况下照顾女士,是身体的条件反射,根本不经过大脑思考。

      那人推搡在他身上,他尽量避免碰到颂颂,可胸口还是撞在她肩膀上。他连忙伸手扶了她一把。

      她回身,抬头,笑了笑,眼睛里反射出两个亮闪闪的光斑,朝他说了句什么。音乐声震耳欲聋,他听不清,但看她的嘴型,大概是说“谢谢”。

      好不容易才和A.J.汇合。他们所站的位置十分不错,就在舞台的前面,因此音乐声也特别大。音响效果其实很差,仔细听杂音嘶嘶做响,主音吉他怒吼的声音撞在耳膜里尖锐刺耳。但前前后后的所有人都一副很High的样子,只有他一个穿得西装革履,默默站在那里,格格不入。

      不一会儿颂颂在A.J.耳边说了些什么,A.J.频频点头。颂颂又回过头来,对他说了什么。他个子高,即使离得近,还是没听清。颂颂朝他招了招手,他依然不明白。

      她似乎叹了口气,一把拽住他的领带,把他拉得不得不低下头。

      他才明白,原来她是想让他低头,这样方便她讲话。她附在他耳边,他以为是什么重要的事,结果她大声说:“如果要上洗手间告诉我。”

      说话的时候,他能感觉到她还拽着他的领带。四周声音十分噪杂,她的嘴唇附在他耳旁,声音嗡嗡的象包裹在棉花里。他赶紧站直身体。

      后来台上梳小辫穿蒙古袍子的沧桑大叔果然拿出一把马头琴,在一片电吉他的噪音里咿咿呀呀地拉起来。他觉得这辈子终于搞懂了“迷幻摇滚”的意思,就是歌词一句也听不懂,但你一点也不介意听不听得懂,因为人如坠五里云雾,神思不属,有种一脚踩空,顿失方向的奇妙感觉。

      结果最先要上洗手间的人是A.J.,正好蒙古大叔乐队演完,中场休息,颂颂说:“这儿的洗手间脏得不能用,我带你们去别的地方。”

      又是夜半奔袭一样钻了几条黑暗的小巷,她这才带他们找到一家酒吧,也是门脸不大,门口的木牌子上只写了两个笨拙的字:“乌龟”。

      酒吧里的灯光也一样昏暗,只坐了稀稀落落的几桌,但似乎所有人都认识颂颂,不断有人跟她点头致意。

      他们坐在窗边的角落,调酒师兼服务生是个三十几岁戴鸭舌帽的苍白男人,过来和颂颂打招呼。颂颂叫他“老郭”,和他要了一整瓶黑樱桃伏特加,老郭爽朗地笑:“嗬,今天你大师兄不在,你就无法无天了。”

      A.J.去上洗手间,陈亦辰环视四周。装修不算精致,但整洁明快。墙边有大鱼缸,里面没有水,但假山林立,仔细一看,石头后面竟然爬了一只乌龟。墙上没有任何装饰,只有吧台后面的白墙皮上挂着硕大的一个数字----210。

      颂颂笑着跟他解释:“老郭是个律师,白天办案,晚上开酒吧。他是癌症病人,本来医生判定他只有半年,可他坚持了一年多。后来医生说,只要过了五年就算康复,所以他在墙上倒计时,今天还剩210天。”

      他十分吃惊。看老郭的样子,虽然脸色苍白,但完全看不出是病人。

      更令他吃惊的事两分钟之后发生。颂颂打开黑樱桃伏特加的酒瓶,斟满小酒杯,眉头一皱,仰脖一口闷。

      他一直以为南方女孩子都是风花雪月的温柔款,从不知道她爱喝烈酒,完全没料到她有这样的酒量。他正诧异万分,没想到她继续斟酒,又一次一口闷,然后又是一杯。连续三杯,连一口气都不喘。

      三杯热辣辣的酒精下肚,颂颂长吁一口气,脑袋里那根绷了一晚上的弦似乎终于松弛下来。对面的陈亦辰正襟危坐,一副被吓傻的样子。“呃……”她想了想解释:“我有头疼的毛病,疼起来就想喝两杯。”

      “你现在头疼?怎么会头疼?要不要去医院?”他一叠声地问。

      她笑:“没什么大不了,老毛病了。前几年出了点事故,脑部受过伤,所以时不时会疼一下,睡一觉明天就好了。”

      其实她对陈亦辰充满好奇。人虽然有点呆,但年纪轻轻做到总监,长得高大帅气,行为举止一丝不苟,永远穿熨烫妥帖的条纹衬衫和质地优良的黑色风衣,举手投足都是教养优良的好青年做派。可是有时也有出人意料的地方,总有哪里象是神秘的角落,叫她捉摸不透。

      “陈亦辰。”她连名带姓地叫他,想干脆问个究竟。“我们……是不是以前认识?”

      他震惊地看着她,一时无语。

      以前她常问别人这样的问题,我们是不是认识?通常总遇到对方这样的反应----震惊,不解,然后仔细打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哇,失忆,好象只有电视里见过这种情节,好狗血!她讨厌别人看她如看怪物的眼神,久而久之学会隐瞒,能不问就不问,反正聊一会儿天自然就知道。

      今天又遇到对方这样的反应。她笑了笑解释:“我的脑部受过伤,所以有些以前的事不记得了。”

      通常这时候对方该连珠炮似的发问了,他却没有,直视她,神色极其严肃认真,仿佛在思考一件毁灭人类的宇宙大事,也许在仔细辨别她话里的真伪。她一哂,语调就颇有点自我调侃的意思:“别不信啊,不就是失忆,英文叫amnesia,再具体点说是retrograde amnesia,就是说头被撞伤,‘啪!’脑回路被撞断了一截儿,事故前一两年的事都不大记得,有时候甚至很久前的事也记不太清楚。”他还是无语,她朝他扬了扬眉,爽朗地笑:“怎么样?失忆!很时髦吧?”

      他停了许久,最后冒出一句:“现在时髦的不是穿越?”

      她被他逗乐,没想到他还有这样的冷幽默。

      这时候A.J.从洗手间回来,话题又转去天南海北别的地方。到后来她和A.J.都喝得有点高了,只有陈亦辰一个人保持警醒,一脸思索地看着她。她记得自己好奇地问:“Shane,你小时候什么样?也是这样不苟言笑?”

      Shane还没答话,A.J.已经大摇其头:“Shane的童年,真是惨不忍睹。家里管得严,每门功课都必需拿第一,幸好他感兴趣的事也只有那么几件:读书,读书,和读书!课外活动嘛,只有国际象棋一样,年年拿州里的冠军,还拿过几次全国冠军,真是了无生趣,对女孩子还都一概目不斜视,一本正经,和现在是一模一样啊,看看这眉毛,这眼睛,外貌都一模一样。”

      他难得自嘲地笑了笑:“外貌怎么可能一模一样,小时候肯定比现在矮。”

      颂颂不怀好意地笑:“闷是闷了点儿,不过他这款的国际好青年应该很多女孩子喜欢啊,比如什么Angel啊,Jessica之类的。”

      A.J.“切”了一声:“撩妹技能值为零,哪会有女生喜欢他这段木头?你去他家看看,啧,真是不忍直视。满架子的书,都是连我都念不出题目的英文专业书。啊,大概有那么几本国际象棋的棋谱,反正是一本小说也没有。Shane这辈子估计没看过任何一本小说。”

      Shane笑笑:“没那么夸张吧,《指环王》,《海底两万里》,我肯定还是读过的。”

      A.J.嚷嚷:“科幻玄幻不算,和科学沾边儿的都不算。”

      她和A.J.都笑嘻嘻地看着他等他的回答。他想了片刻,最后说:“《分手信》,小说读过,连电影都看过。”

      A.J.觉得十分震惊:“啊?你还看过这种Chick flick(女生爱看的浪漫爱情片)!”然后不厚道地笑:“是不是被哪个女生逼着去的?”

      也许被A.J.说中了心事,他似乎有些尴尬,不安地转动手里的酒杯。颂颂看见他匆匆扫了她一眼,目光在橘黄的灯光下闪着微光,最后低下眼去,淡淡说:“没有,自己一个人去看的,就是忽然觉得好奇。”

      到后来颂颂竟然也忘了追问他们到底是否曾经认识,因为那天头疼欲裂,即使灌了差不多一整瓶伏特加也没有好转。最后她大概醉得迷迷糊糊,只记得陈亦辰把她和A.J.一起塞进出租车里。

      她在车轮滚滚的噪音里沉沉睡着。仿佛过了许久才到家,她记得有人扶她进门,又抱她上床。上一次有人这么抱她恐怕还是小时候,做作业做到深夜,她趴在桌子上睡着,爸爸帮她脱衣服,把她塞进被窝里。她迷迷糊糊地蹭那个人的手臂,大概算是借酒撒疯,喃喃说:“爸爸,头痛。你怎么不回来看我?”

      那人把她放在柔软的枕头上,她忽然想到什么,又要坐起来。那人遥远的声音说:“你先睡一会儿。”她不肯,执意要坐起来:“今天还没写日志。”

      肩头有温暖的重量压着她:“今天先睡吧,明天再写。头疼得厉害?有没有止疼片?”

      她从不吃止疼片,怕那些东西会上瘾,宁肯生生忍住。忍了一晚上,脸上是笑的,大脑深处疼痛无比,直到这一刻,脑袋里象有无数锐利的碎片,纷纷呼啸往来,想把那些刚刚着床的记忆从她大脑里抠出来。她顿时觉得焦急,忽然泪盈于睫:“不行,我忽然想到那句诗该怎么译,要写下来。我记性差,不写在日志里,明天就忘记了。”

      那个遥远的声音说:“没关系,你告诉我,我帮你记着。”

      她不记得自己是否告诉了他,只记得他说:“我去找找有没有药。”可是那条和她温度一致的手臂要离开,又被她一把抓住。酒精也不是个好东西,每次喝到酩酊大醉的后果总是莫名其妙的悲从中来。也不知纸巾放在了哪里,幸好就近有只袖子,她把鼻涕眼泪全部擦在那只袖子上,半梦半醒间,她记得自己絮絮说:“阿深,别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我们都有小秘密(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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