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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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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仍带着司幽上路。乘金乌取道虞渊至大荒需三日,我和他一绕路,便生生多用了七天时间。
眼前平沙莽莽,一片荒芜,地平线长长地延伸开去,在天际突兀地被一个巨大的黑影截断,不周山如同一座灰黑色的墓碑静静伫立,尖锐凄厉地伸向蔚蓝的天空,焦黄土地上大大小小的岩浆湖不住翻腾,吐纳着暗色的烟气。
即便空间广阔,漫步其中,却只觉得压抑。这便是大荒的风景,无比单调,无比荒凉——这意味着,在别人花天酒地、吃喝玩乐的时候,共工大概只能自己一个人默默地数砂子玩,任由旷古而来的西风,一点点逐渐消磨完自己昔日凌云壮志。
自古英雄气短,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枭雄豪杰们大多不是没落,便是走在没落的路上。可没落了之后还要被禁锢在这么个地方成千上万年不能解脱,只要本来不是个傻子,就势必会被逼成一个疯子。
用采鸟的话来说,便是原本一坨屎,自认倒霉吃了也就吃了,却没想到屎里居然还有毒。
因此吃了这坨有毒的屎,共工今日却还能盘腿坐着,心平气和地与我讲话,实在让我有些惊讶。
他是一个黑面长须的高壮汉子,脸庞被风沙刮磨得有些粗糙,手脚全都被铁链层层叠叠地缠住,眼神平和,声如洪钟:“帝鸿,你来了。”
我扯着嘴角,长袍凌风飘展,声音中听不出喜怒:“你知道我来做什么?”
“你是来杀老夫的,可老夫也等你许久。果然如那人所说,你多疑而自大,见腾空剑被夺,就一定会来这里取老夫的性命。”
共工淡淡回答道:“六合之中与老夫法力相近的,如今不到一掌之数,你今日来此,正可替老夫留在大荒,此乃天命。”
“是我大意了。”我挑眉:“那人,是指常羲?”
共工语气平平地回答道:“老夫曾与他有过约定。他的姓名,老夫不便透露。”
我讥诮地吊起唇角:“既然如此,你是否也已经布下什么阵法,只等我自投罗网?”
共工眼睛微微眯起,眉目中难得流露出一丝不悦:“老夫从来不屑于这些诡道,答应他只是想要引你来此,不得已而为之。你既然已经到此,老夫便与你光明正大地战上一场。”
我轻笑道:“有备而来,以逸待劳,如何能称得上光明正大?”
“不错。”共工一笑点头,随即忽然出手,伴着令人牙酸的骨头摩擦声,毫不犹豫地扭断了自己的一条胳膊:“他在路上布了陷阱削弱你的实力,老夫用这一只手来还便是。”
我脸上的轻视褪去,换上一层凝重。
不愧是当初能与颛顼争夺帝位的上古大神,确实有其独到的胸襟气量。如此对手,确实值得我承认尊敬。我往日与共工不熟,此时却有些喜欢他了。
……当然,他若是能将右手双腿一起扭断,我可能会更喜欢他一些。
我不语,扬手在司幽身边设下一道火牢,司幽蹙起眉头:“大人?”
我本意是叫他安静呆着,作为一个敌方内应要知道自己的身份,不要碍我的事,便冷着脸没有回答。
共工却忽然转头,一双黑如古潭的眼睛平静无波地扫过司幽的脸,随后转向我,见猎心喜道:“好,传闻果然不可尽信,不愿以多胜少,你也是光明磊落之人,很合老夫的脾性。比那看老夫和颛顼相争,最后渔翁得利的帝俊小儿不知要高到哪里去。”
“……”我挑起一边眉毛,开口道:“此事并非你所想,谬赞了。”
锁链当啷作响,共工坐直身体,细细打量我,一脸欣赏道:“竟然还这样谦虚,小辈之中,比得上你的恐怕没有几个。如此,能当得老夫的对手!”
我沉默片刻,轻笑:“那又如何?”
共工道:“不如老夫为你做个媒吧。”
我:……
单身却还胆敢招惹中老年人,是我错了。但如此严肃紧张的时刻,出现这样的对话难道就没有哪里不对吗?
共工不以为意,抚着胡须眯眼道:“老夫有个手下,名叫浮游的,学识品德都好,性格耿直,颇有手段,与你相配,万般皆好。”
……万般皆好,就是已经死了,还不甘寂寞,化作一只红熊到处作恶。
我于是肃然道:“我与浮游,怕是性格不合。”
共工奇道:“你不喜浮游,喜欢怎样的人?”
生死之间仍在纠结这样的问题,可见他在这空无一物的大荒之内,确实寂寞了许久。我只觉无话可说,便随口道:“你这样的。”
共工摸胡子的手一僵,犹豫半晌,方才一板一眼地严肃道:“老夫命不久矣,其实是想托你照顾浮游一二。然你既然竟对我有意,也罢,那就按神族的规矩来,你要是能打得过老夫,老夫便跟着你。”
我:……
有些人真是天生开不得玩笑,我正想解释,共工便是一抬手,一阵罡风扑面而来,我侧身闪过,却见他身形猛然拔高了数百丈,一脚便踏了下来,显然是一来便用了全力。
看来他大抵还是挺嫌弃我的。
我心中苦笑,纵身飞跃而起,踩着他的膝盖后撤数尺躲开,左手结印化出一柄火焰凝聚而成的长剑,剑啸直冲九天,转眼之间共工的皮肤便凹下一块,火焰如游龙一般顺着他的小腿向上蔓延。
然而他连看都没看一眼,哈哈一笑,抚掌朝我当头罩下,声势无比惊人。我被风压带得身体一歪,剑刃迎上一道极其霸道的力量。
果然不愧是共工,纵然力量只剩五分,又自断一臂,仍然不可小觑。我与他胜负在五五之间,若是平日,虽不一定赢,却一定不会死。可这一交手,他一副要与我打个痛快的模样,便不知要用上几天几夜,我的毒却撑不了那么久。
更不要说我胜了还要娶他。
不如假败……
一边与他周旋,我心思变换。不知过了多久,只知金乌已飞了两个来回。激战之中,我索性避开一击,游鱼似地从共工手肘的空隙钻了过去,右手奋力探出抓住他的上唇,身形一晃便进了他的嘴巴。
光线一黯,我手心中火焰漫溢而出,向他喉头涌去。这一击非同小可,共工探手变来抓我,我正要趁他张口时出去,他却变爪为掌,竟直接扪住了自己的嘴,将我困在其中。
我立时觉得不妙,袖中弹出一把匕首想要自己开个口子出去,却听耳边传来隆隆水声。回头望去,粗大的水柱翻腾汹涌着奔泻而来,我一时根本无处可躲,生生受了这排山倒海的一击,重重地被水流拍在不周山的崖壁上。
共工出手如电地掐住我,随即轰然单膝跪倒在地上,重重咳嗽起来,不在意地抹去唇边血痕,笑道:“帝鸿,你竟能想出这种方法来重创于我,果真不错,只可惜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我也笑:“要杀要剐,那便动手吧。”
“非也。”共工眉头微拢,沉吟道:“老夫原意是让你做我替身,留在这大荒之内,如今你我惺惺相惜,到底有些不忍。可世事到底无可奈何,总归老夫会遣人夺取腾空剑,改日无论如何也会将你救出来。”
我唇角一抽:“其实也没有多惺惺相惜,你不必费心至此。”
共工端详我许久,叹气道:“不想连累我?如今像你这般善心的孩子,倒是不多了。”
我:……
他不再言语,忽地伸手探向我胸口。一股寒流随之传来,与我体内法力激烈冲撞,我只觉一阵晕眩,丹田发出璀璨蓝光,渐渐裹了我全身,竟是共工的仙辉,正一点点没入我的体内。锁链被光芒激发,不住颤动起来,活了一般从共工四肢纷纷掉落,转而缠绕到我的身上。
这封印,还是当年颛顼得胜后加诸共工,识别的是共工的法力。果然如之前所料,共工为求脱身,就必须选择将一身的修为转到我的体内。只是他的力量太过霸道,又于我属性相克,在我经脉之中胡乱肆虐,我原本就有伤在身,此刻如千刀万剐一般。
我任由锁链加身,将要出口的闷哼硬是咽下去,一笑漠然道:“你明知就是出去了,也有人等着杀你。常羲想坐稳王位,就一定会趁着你伤重立足未稳之时下手。”
“可这又如何,无论怎样疯狂之事,一个人只要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那便做得。”共工笑得无比洒脱,开口回答:“我等这一天已等了许久,纵然只能自由地活上一天,也比在此蹉跎万年要值当许多。”
我眼中映出共工的样子,怔愣片刻,方才收回来,投注向湛蓝的天空,心底忽然涌上一些羡慕。
能够自己做出选择,有时也是一件奢侈的事——哪怕是选择何时去死呢?
可我却从未有过这份幸运,到死的时候,大概说不上一句:此生不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