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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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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雲 -> 第一章
霧氣尚未散盡,天空泛出淺白,立海都城海京的四街八巷,在壓抑的靜謐氣氛中迎來黎明。
雖然已過驚蜇時節,清晨的海京依舊被料峭春寒包裹著,令衣衫單薄者不禁瑟縮。
位於都城西的大將軍府朱紅的大門前,一名身著輕便銀甲的年輕男子以流暢利索的動作翻身上馬,伸手拍拍跨下坐騎--全身雪白的良駒『無影』,腳下略略使力,隨白馬一個箭步躥出丈遠,說話間已消失在將軍府門丁的視野內。
『無影』不愧千里挑一,不多時,便飛掠過都城三條大道,直奔北面的皇宮而來。細碎清脆的蹄聲由遠而近,白馬淺短的嘶鳴從肅靜的皇宮牆外傳來顯得越發令人心悸。
在一扇黑色的高大杉木大門前,男人勒住韁繩,甩蹬離鞍,順手撫了一把馬鬃。白馬隨即安靜下來,乖乖地任由一名衛兵牽著離開。
另一名士兵拿出一串鑰匙走上前,正欲開口,被男子阻止。
『交給我來。』語氣沉靜,眼神卻透出複雜意味,男子伸出一隻手接過衛兵遞上來的沉甸甸的鑰匙。
『囚車準備好了嗎?』
『都準備妥當了,手塚將軍。』衛兵畢恭畢敬地回答,同時向男子偷偷投去敬仰的目光。
『守在這裏。』
『是。』
手塚國光一邊沿幽暗的走廊向裏走,一邊用目光掃過兩旁空蕩的牢房。
這裏是刑部的大牢,也是立海國最高級別的監獄。通常,只有兼俱身份高貴與罪孽深重兩項條件的□□才會被關押在這裏。而他們中的大多數,都難逃身首異處的結局。這一點,身為立海武將名門之後、在朝為官超過十年的手塚再清楚不過。每當刑部大牢人滿為患,就意味著又將有無數人頭落地,幾家貴族大戶從此從立海的歷史上消失。
不過七天前,這走廊兩邊的牢房,還住了將近四五十口人。三天前的正午時分,手塚尊聖旨親自帶領行刑隊,在都城南校場的刑場,結束了這幾十口男女老幼的性命。屍首堆成山的場面手塚這輩子也忘不了。下令就地掩埋時,習武征戰多年見慣屍橫遍野的手塚國光,也不忍再向刑場方向多看一眼。
而如今,這場一時令滿朝文武與京城大小官員人人自危的血雨腥風仍未完結,『肅黨』的風暴還在繼續,看情勢,至少清明之前,海京的嘯殺氣氛還會一直持續下去。
然而,唯獨有一個人,雖出身暴風雨中心,卻偏偏苟活下來,真可謂奇跡。
手塚的腳步在一間牢房外停住。他將視線投向牢房內。
角落的草席上,一個和自己年齡相仿的男子正靠著牆壁閉目,似乎是睡著了。
手塚注視了他一會,猶豫是否張口叫醒他。
『……手塚將軍,真準時啊。』男人突然開口,卻仍然假寐著。
手塚一愣。原來他醒著?
沉吟片刻,手塚掂掂手裏的鑰匙,發出嘩啦地聲響。
『既然醒著,該到時辰出發了。跡部景吾。』
牢房裏的男人『哼』地發出輕聲冷笑,慢慢睜開眼睛。
手塚與他對視。幽暗中,他看不太清他眼睛裏的光點。
看不清眼睛,就讀不懂心。
他的確無法猜透眼前的男人。整個跡部家族四十餘口剛遭滿門抄斬,血跡未幹,做為唯一倖存者,這種時候,究竟誰還能象他,居然笑得出來?
而手塚,則在昨夜接到了當朝皇帝--真田氏第四代弦一郎親自下達的聖旨:押送被判流放邊境的重犯跡部景吾至流放地,出城前先沿京城繁華官道遊街示眾,今晨出發,不得有誤。
立海都城海京擁有六百多年的歷史,前幾朝已做為國都而獨享繁華五百年。從一百多年前被真田王朝第一代皇帝的十萬鐵騎攻陷,海京一直以它得天獨厚的地理條件和富庶發達的商業中心地位深得真田氏歷代帝王的青睞,都城地位無人能撼。
立海國到當今皇帝真田弦一郎,已傳至第四代,國力日漸強盛。尤其第三代皇帝在位時期,更是勵精圖治,以求國泰民安,百業興旺。真田弦一郎繼位之初幾年,繼承了他父親的衣缽,精于朝政,體恤官民。所以那些年裏,立海國達到了盛世頂峰,國庫充實,百姓富裕,軍力強大。邊境一帶幾個鄰國無不為立海國力所震懾,別說出兵進犯,就連年年進貢立海朝廷的金銀珠寶玉翠琳琅價值貴菲也要攀比一番。
然而也有不少人察覺,這幾年真田弦一郎的性情有所變化,處理朝政不象最初幾年那麼雷厲風行了,少了些果斷,多了些忌憚。而且,連年的天平盛世與歌舞昇平中,真田漸漸失去了少年皇帝的銳氣,取而代之的是敏感多疑。不知從何時起,上至皇親國戚,下至黎民百姓,都被海京越來越緊窒的空氣所壓迫,謹言慎行,免談國事,生怕禍從口出,被朝廷當做□□送進刑部大牢。在立海的官民看來,刑部大牢的黑色大門無異於地獄入口,一旦進去,就別想再出來。
今天也是一樣。由於三天前跡部家滿門抄斬的大案驚駭了全城,這幾天大街上戶戶門扉緊閉,顯得格外蕭條。
手塚騎在馬上,押著關跡部景吾的囚車,慢慢行走在原本人流穿梭的幹道上。木制的車輪碾過碎石子,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聽得人煩躁。
偶爾抬頭看一眼囚車裏的跡部景吾,手塚不禁收起眉心。
不是惱怒,而是疑惑。
他看見跡部依舊閉目養神,雖一言不發,卻也無任何痛苦或者動搖模樣,甚至,手塚覺得,他舒坦得簡直象在享受。
這個男人究竟在想什麼?彌天大罪,全家被誅,自己獨活,在手塚看來,跡部景吾已經有一千了理由去自決了。但為什麼,眼前的跡部景吾,年方不過三十,正值大好年華,面對如此絕望的局面與流放邊疆的慘澹前途,竟能露出那樣從容的表情?
思索間,囚車已行至皇宮東門外的大道。不知不覺日頭升至高空,時辰將近正午了。道路上的人流和看熱鬧的人群漸漸多起來。各種輕聲議論與歎息在兩旁此起彼伏。手塚拽緊韁繩,目視前方,不將任何目光投向圍觀的人群。然而,某些詞句還是不免鑽入耳膜。
『……不認識?……太孤陋寡聞啦!這就是跡部家的大少爺跡部景吾哇!唉……跡部家繁盛了三代,不是皇親勝似皇親,權勢財富在整個立海國曾經無人能敵,誰想到……自作孽,不可活呀……』
『……是呀。海京誰不知道大名鼎鼎的跡部家族?京城多少商賈都是靠他家的產業過活的?打死也想不到,連跡部家族這麼大的船也在一夜之間翻了。真是天遣哪,天遣……』
『……這位少爺以前不是很牛嗎?這下可是牛不起來了呢!如果不是當今皇上心胸寬廣,想給跡部家留條根,他現在早跟他那死鬼老爹老媽一起了……』
『……什麼少爺,這小子現在不過是個流放犯而已啦!……』
『……這麼年輕就發配邊疆,從此永無天日,可惜了好好的一個風華正茂的青年……』
手塚忍不住又掃了眼囚車內。跡部景吾正仰著臉,似乎只專注於天空的雲彩,而對或惋惜或嘲諷的街談巷議充耳不聞。
雖然始終不露聲色,但手塚內心承認,這些議論中,有一部分也讓他深有同感。
皇宮東門上的閣台,是真田皇帝觀望民情的專用場所。從這裏能縱覽整條東門主幹道。
囚車經過的時候,真田正面無表情地俯瞰街面。流放犯跡部景吾遊街示眾引起的騷動自然也盡收真田眼底。
看著這樣的景象,真田的臉色越發難看。最後他乾脆霍地站起身,欲起駕回宮。
『才看了這麼一會,就要回去了麼?聖上。』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真田不必回頭,也知道是左丞相幸村精市到了。
板著面孔轉身,真田盯住幸村微笑的臉,表情只維持了片刻,就不得不緩和下來。
真田弦一郎對幸村精市的笑容最沒辦法。但他還是不想再在閣台看下去,仍舉步離開。
經過幸村身邊時,真田弦一郎輕歎口氣,『算朕敗給你了。這下你滿意了吧。』
回頭望望真田的背影,幸村一笑。他走上閣台邊,向下望去。囚車已在視野中漸行漸遠,圍觀的人群比剛才更多了,整條大街已是水泄不通,與這些日子市井的蕭條景象呈鮮明對比。
『這才像話。』幸村抱住雙臂,允自輕輕點頭,『都城就該這麼熱鬧才對。』
然而不一會,幸村注視幾乎消失大道盡頭的囚車的影子的表情便漸漸凝住,目光冷到凍僵了一般。
他轉頭向身邊的一名灰衣青甲的武官遞了個眼色。武官立即會意,悄悄地迅速躬身離去。
直到這時,幸村精市嘴角才重新彎了彎,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