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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7]颜如玉一万号 ...


  •   我仍然记得,初二下半学期的某一天,仍然是毒辣的日头,仍然是操场上整齐的毕业生方阵,仍然是周宇临,带我翘了体育课登上寂静无人的天台,在亲眼目睹了护旗手把国旗升成了一架突突突加足马力向上猛蹿的火箭后,我俩趴在栏杆上笑成了两滩灰头土脸的烂泥。

      这时他忽然说,我觉得在这个角度看毕业典礼,其实是最好的。

      我迅速踹了他一脚:“太远了人脸都看不清,还在这里自夸,你选的什么破地方?”

      “为了着眼大局,这些微小的牺牲都是可以忍受的,”他斜睨我一眼,“一看你日后就当不了官。”

      他还说,三年后再一起看高三毕业吧,好不好?

      我伸手抹掉鬓角的汗珠,点点头答道,那说好了的,要是缺席怎么办?

      他豪气万丈地一挥手,小爷我是这种人吗?!到时候要杀要剐随你便!

      所以,即使后来的篮球联赛上,他对许佳礼动了心;即使两个人众望所归地在一起了,却又因为新班级、新的追求者而分开;即使他们分手那晚周宇临还在电话另一头打趣说,我小女友不要我了要不我俩凑合凑合?即使我哼了一声抢白他,谁愿意凑合你呀,也不照照镜子看看你这肤色,以后生出来的孩子究竟是斑马还是熊猫?

      即使一个月后二十一号,世界末日那天他真的向我表了白;即使连续两年的圣诞节他都不忘当初教诲,穿过整整一栋教学楼来送巧克力;即使大家都对这段关系心照不宣以至于很长时间内我见他都会绕道走,耳垂下面像是腾地烧了一把火;即使那时腾讯空间的留言板悄然兴起,每日晨起都能收到他高调的早安报时;即使那次春游,当我因胃痛而蹲在营地边脸色发白时,他还沉默地放下书包把卷成一团的外套铺天盖地丢到我头顶……

      即使后来,他们还是复合了。

      即使这样,我还是来了。顶着毒辣的日头赴一个三年前的约,没有犹豫,不愿缺席。

      *

      千言万语哽在胸口。

      我们的聊天很客套,对,就是英语阅读里说的那种西方国家陌生人之间搭讪的标准模式——F.O.R.——family,occupation,and recreation.我们聊高中生活,聊学考和数学竞赛,聊撞上的奇葩老师和年级里远近闻名的学霸——然而早已没了当年的默契。太多的话需要背景介绍,我们都懒得说太多。

      可我竟然也贪恋起这种并肩趴着的感觉,舍不得硬气地离开。曾经那么平常的事情,此时却如此稀罕。

      不知过了多久,午睡也结束了。脚下这幢庞大的建筑一点一点地醒了过来,广播刺啦地响了几声,开始播放课间音乐。

      “从前共你促膝把酒

      倾通宵都不够

      我有痛快过你有没有”

      我一愣,条件反射地偏过头去看他。周宇临的脸逆着光,炽烈的骄阳运行至此,忽然被温柔地中和干净,只能看到他的轮廓镀上一层柔和的天光,扬声器里面是清冽的男声,衬得周围很安静。

      两个人都没有说法,彼此沉默地听完了整首歌。我拄着下巴,云慢吞吞地挪过来遮住了太阳,被风吹得很舒服,几乎要睡过去了。

      直到听见他笑着说,我记得初中三年你都学素描呢,现在还画画吗?

      顺畅得好像刚才我们的对话从来没有莫名中断一样。

      我低头翻开怀里的速写本,指着最后一张上的日期给他看:“早就停了。没有空,也没有人当我模特。”

      “那你看我怎么样?”

      我正儿八经地在天台找了个地方盘腿坐下,拿出很久没碰的八开画纸,已经找不太到画画的感觉了,陌生的笔和陌生的纸,唯一熟悉的只有坐在旁边的周宇临和他的飞机模型。

      “真的要当我的模特?很辛苦的。”

      他晃了晃手里的飞机模型,说:“你知道吗?为了它们我三个月都熬过来了,老师一根又一根粉笔丢过来,最后气得叫我上走廊罚站,三番五次我都快和隔壁班坐窗边那哥们儿暗送秋波得练出心电感应了。”

      我想起那一年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阶梯教室,冗长的走廊寂静无声,捏在手心的说明书,被揉成皱巴巴的一团。

      现在还会有人冒着危险为他雪中送炭吗?

      大概没有了吧。

      这世界上只有一个颜如玉,再多再好,又哪里去找。

      他把手伸到我眼前,晃了又晃,催我快点画。

      “给你一节课时间!”周宇临混不吝地靠在栏杆上,“第二节是我们英语老师的课,人称灭绝师太,一节课用不同颜色的粉笔,板书能写四五层。比初中那个女人还要狠点儿。要是被抓住你大概能想象我是怎么死的。”

      我笑了,手下开始一点一点地打线条。

      初一暑假时我在美院附近学素描,从画室回来的路上遇到了周宇临。

      他兴致很高地说同桌我请你喝饮料吧,结果却变成了我端着仙草冰坐在太阳伞底下,撑着脑袋看他捣鼓我的废画稿,把手中的纸飞机一架架扔向远方,然后偏过头来问道,你知道无线电测向比赛么?

      “就是个累死人的比赛,一群人在公园里跑来跑去找信号玩的。”我轻轻“哦”了一声,周宇临开始一脸认真地讲解起来,抬这个扭那个,竞赛区域保密,电台位置保密,藏的地方要多变态有多变态,没人帮你就剩你一个人孤军奋战的。

      “总的来说么,就是利用无线电测向仪测量无线电发射台所在方位啦!”

      我听他说着那些专有名词半听懂半听不懂的低下头笑了笑。

      “最开始玩飞机是小学的时候,参加学校里的社团,每周三都跟着老师上天台试飞模型。学期结束大家一起去省里参加比赛,还捧了个二等奖的奖杯回来,至于奖金……一出颁奖地点就在路边的KFC里花掉了,分文不剩。”他摊摊手说这真是孽缘啊,早知道当时就不轻信社团介绍的忽悠了,那么以后,也就不会逃那么多课,罚那么多站,被老师拧着耳朵揪到办公室,关上指着他的鼻子骂,你还要不要考省实了!

      “其实我一点也不想考省实,夏无桀说那是什么地方你知道吗?”他学着那个人的语气严肃道,“从那里出来的男性,不是宗'教'极'端'分'子就是基佬……”

      我弯起嘴角,差点没端住那杯仙草冰。

      他把我的废画稿全部折完,每一架都被他写上编号,周宇临一号,周宇临二号。后来他说,那些曾经一起玩过无线电测向的人加分的保送的去了省实和一中,名字出现在大热天学校门口的红榜上,英气的脸庞被框进照片,一个个都很丑。他视死如归地走进办公室,和老师说,老师你把飞机还我吧,我这个月饭钱全在它身上了。老师肩膀动了动,没有摇头,只是叹了口气说,多大的人了,省点心啊。你爱玩这些东西,就能加分上重点吗。

      周宇临说,小时候谁会想那么多啊,喜欢而已。当不了飞行员还能当无线电指挥官啊,指挥着天上的飞机左左右右上上下下,也算离飞机近一点……反正他这种散漫轻浮无组织无纪律的态度,也没哪个民航公司会要他。

      “会要你的,”我叹了口气,“要你去做地勤。”

      他白我一眼,“我现在也就在学工里的模拟驾驶里过过瘾了,哈哈。”

      记忆绵延成一条线,被眼前的少年轻轻扯了出来。这么多年过去,我居然还能清晰地想起初中时贴在门口的所有课表。周一体育,周四微机,周五美术。

      还记得两个人伏下身轻松溜出微机教室,一束光穿过缝隙刚好落在那半块黑板上,教室里的同学噼里啪啦敲着键盘,走廊上我们趴在栏杆上吹风,没关紧的门分割出两个世界。篮球场上有人在打球,周宇临顶着被吹成鸡窝的头发冲同样翘了课的柯晗吼,二货耍什么帅!

      体育课的自由活动,大家一起逃回教室里玩桌游,教导主任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进教室,他们藏到桌子底下,头挨着头大气不敢出,那头夏无桀却大摇大摆地从走廊上跑过,一路喊着我是狂暴剑圣。

      教美术课的小老头子剃着光头,上课时周宇临光明正大地在课桌上画漫画,指着被太阳光照得闪闪发亮的那块说,同桌你看像不像?我凑过去,点头夸张地拉长声调,像的像的!然后听到讲台上砰砰砰拍桌子的声音,小老头子清清嗓子瞪着我们俩,说,星期一交作业!

      我素描学得好,随便从家里带张习作就能应付。周宇临交不上作业的时候就变身抽象派大师,把色块随便搭配胡乱涂出图案,却得了表扬,夏无桀和尚靖歪在后面笑。我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说,小伙子你丫也是蛮厉害的。他瞅瞅我,又瞅瞅后面两个家伙,豪迈地抬抬下巴说个么当然的。仿佛是舞枪弄棒的港片看多了,说话也沾染上几分半吊子的痞气。

      学校举办科技节,我和周宇临搭档做化学实验。南方小镇,冻人不冻水的冬天,取暖基本靠抖。两个人冻得药匙都伸不进试管而他还在讲笑话,说没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最后的周宇临“绅士”地帮我刷了所有的试管,却发现手上的药品怎么也洗不掉,我站在一边笑得快喘不上来气时他才发现是高锰酸钾,洗不掉的,那种无辜的眼神让我更加笑得喘不上来气了。简直像是课本上写的,二到正无穷。

      周宇临还在一脸认真地摆弄他那堆飞机模型。我伸个懒腰,把画稿扯下来递给他,“比你本人好看不?”

      他接过来看了很久,忽然哈哈哈停不了地笑了。

      “干嘛干嘛干嘛啊!不好看还给我啊!”

      他摆摆手,“没有没有。”

      “那你笑那么灿烂干吗……”

      他一脸认真地说:“我是看同桌你画得那么好,被感动了。”

      *

      周宇临在我的注视下把画稿折成纸飞机。

      然后回过头来看着哭丧着脸的我。

      “你就这么糟蹋我的——”

      “哪里敢,”他冲我扬起眉毛,然后端起身边那个超大号的飞机模型,递给我,“我记得你生日还没到吧?就当提早送礼物了,今天中午还想叫你,结果看到你那张扑克脸脑内就开始自动循环BGM——”

      我知道他五音不全,于是顺畅地开口接下去。

      “P-P-P-POKER FACE,P-P-POKER FACE……对不对?”

      周宇临痛苦地比了个停,“是是是你唱歌最好听了,真的。你看就是这台,一直想送你的,‘颜如玉号’。”

      他说这可是我装了四个月的,能遥控的那种不是拿你的废画稿随便折的!似乎一说到这个他又会闪耀光芒起来,这个是什么什么,还有什么什么功能的,唠叨了一大堆,比写入党申请书还认真,念那些专有名词的时候简直像念自己家人的名字。

      最后周宇临看着一头雾水的我干脆拿起飞机来说:“飞给你看。”

      螺旋桨转动,起飞,洁白的机翼滑过树梢,振离一枝惊鹊。远山如黛,仿佛都是小学生随手打翻的颜料,深深浅浅蔓延在天边。毫无章法随心所欲的背景下,那架飞机飞了那么远那么远,直奔太阳,光芒刺入我的眼睛,泪水涌上来。

      他回过头来冲我笑着说:“明年就用这个带你去读大学吧?”

      我低头不敢再看。

      只能一个劲儿说好。

      “那你就继续当我模特吧,我想过了,我还是要继续画画的。”

      他回过头来笑,说,那是自然。

      *

      周宇临,以后你还会一直折飞机吧。

      直到颜如玉一百号,颜如玉一万号,颜如玉无穷号。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07]颜如玉一万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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