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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我们逃课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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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问题很难吗?都不出声是什么意思?”
那截被粉笔涂白的手,正缓慢地叩击着几台,一声又一声,每一次颤动都敲在沉默的人群上方。
偌大的教室里塞满了初一各班的尖子生,盯着黑板上打了个头的题目侃侃而谈、踊跃发言,不时打断老师梦游一般的讲课。我在这样的地方摸打滚爬了半年,依旧学得满脑子浆糊,毫无收获,笔记本上抄满了题目的开头。尚靖曾晃着自己完备的答案问我要不要补充完整,我一愣,把那些练习册猛地丢进抽屉,又塞进一团校服外套,才摇了摇头。
传说老师最讨厌的不是学不会,而是不会学的学生。可见我这态度何其糟糕。
三分钟前,讲台前的老头子终于停下他授课的节奏,指着板书的那题问道,谁来试一试?
我边上的周宇临猛然抬头,目光蹭上黑板,然后又垂下眼睛去拼他的模型。仿佛潜水许久的泳者,难得呼吸只是为了更深的下潜。他从不抄笔记,上课开小差,又做小动作,却能一次又一次地考出好成绩,回回差稳坐第一的夏无桀一个名次,被戏称“背后的男人”。
他学得吊儿郎当,可大脑空白嗫嚅着“对不起我不会”的倒霉蛋,却是我。
颜如玉早已不是当初站在舞台中央挥洒自如的小女孩儿了,尽管从小就知道台下的眼镜不带丝毫敌意,可却忘了攻击是否有效永远取决于个人内心的强大与否。此刻站在黑板前,我努力把头压到最低。
直到老师请起万年开小差的周宇临,直到他看看黑板,看看老师,环视教室一周,最后与我目光相对。
他说……
“老师,我也不会。”
话音刚落,所有人都看他。而老头子紧抿的嘴角终于慢慢绷成一条刀锋般的直线,他合起讲义,轻咳一声,缓缓开口。
“都不想学了是不是?!没带过你们这样的竞赛班!还有两周就是市竞赛了,时间紧迫,被选中的都是优等生,我不知道竟然还有这样态度的学生在你们之中滥竽充数!……”
*
后来从办公室里走出来,我也问过他。
“那道题,你是真不会?”
周宇临愣了一下,才又嘻嘻哈哈地笑开。
“当然不。如果会,我怎么不说?”
我停下脚步,一个劲儿地盯着他的眼睛,好半天才收回目光:“真的?”
“要是多问几个‘真的’我就能算出答案,你就接着问吧,”他忽然不再玩笑,声音在人来人往的走廊上分外清冽,“不必为这种话吃心,即使是今天坐在那个教室里的所谓‘优等生’,绝大多数最后还是只能走上中考的那条路。再说三年拼死拼活的,到时候人都学傻了,不值得啊。”
我们同桌半年,他漫不经心,听些永远不过关,最执着的事情居然还是头顶烈日试飞航模,所以越晒越黑。仿佛青春文学作品里典型的男孩子,平日里最恨语文,志向是把杜甫李白之流拎出课本轮番咒骂,然而偏偏又聪明敏锐、一阵见血,好像总留着一手只等关键时刻扭转乾坤。
“你蒙我呢,大家都很虚伪,说自己不努力的,每天夜车开到凌晨,却还是要跑出来劝别人别上补习班,站着说话不腰疼。”
因为我曾经也是这样的人。
我不再理会身后的沉默,埋头大踏步穿越喧闹的走廊。站在教室门口,深呼吸,正打算推门进去却被攀住了肩膀。
“开什么玩笑,小爷我用得着开夜车吗?”周宇临的脸凑得太近了,有些不服,有些傲气,有些受伤,“我陪你一起不学,反正——”
“停,停,”我打断他,理直气壮地反问道,“你丫就是在炫耀,通敌叛国……也得表决心吧?初来乍到的,有什么孝敬的吗?”
他一梗脖子:“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没有见面礼还学人拜山头?”我一拳捶在他肩膀上,“要是边上有几个兄弟,早就扑上来埋了你了。”
颜如玉,你真不要脸。
“好像没错。”周宇临比我更不要脸,丫甫一投诚就占据了绝对的山大王地位,拽住我的胳膊,大手一挥。
“我们逃课吧!”
*
“我和你说,我一向特不屑青春小说里的惯用情节。主角个个必修课选逃选修课必逃,好像门卫和老师是摆设似的,”我转头,长叹一声,“我看你动作流利、技术纯熟,一看就没少翻过墙吧?”
三十分钟前,周宇临从教室里拽出我俩的书包,二话没说就拉着我往学校门口跑。竞赛补课在周末,没有值班老师看守,于是他大摇大摆熟门熟路地摸到了一处矮墙,自己先坐上去俯瞰了一会儿地形,紧接着回头一个劲儿怂恿我往上爬。
我的确上去了,可跳下来的时候只觉得欲哭无泪、悔由心生,一个不稳摔了下去,顿时从蝴蝶骨一路痛到尾椎骨。
周宇临盯着我哈哈大笑,却没注意我俩并排躺在水坑里的书包。
“没错,十月份和夏无桀逃过一堂自习课回家看球赛,”他大方承认,顺手递给我一张票。背着湿掉的书包自然不可能在大街上乱晃,我建议喝奶茶,他却坚持去新开的科技馆,还嘀咕什么我拉他下水就得对他负责。
满口胡言乱语,这哪儿用得着拉,丫自己就在水里扑腾得很欢实。
*
“这是静电球啊,科技馆镇馆之宝,你居然没玩过?”周宇临瞪大眼睛,又弯成一双月牙儿,“来来来试试看,一——点——儿——也——不——会——疼——”
我反手挣脱,转身擒住他胳膊,
“最多只是头发倒竖而已……等等颜如玉你要干嘛?!”
头顶那方墙上还贴着“请勿大声喧哗”的标语,而我低头撩开嗓子,兴许只是想压下嘴角那忽如其来又过分巨大的笑容:
“让你来做个示范呗。”
少年的手被按在球体光滑的表面上,周宇临毛茸茸的寸头,像是秋日里迎风招展的狗尾巴花。
凝视着那张五味杂陈的脸,一句话心中流转几圈,忽然真溜到了嘴边。
“你叫啊,就是叫破喉咙也没人会来救你的!”
周宇临愣了片刻,下一秒一句“破喉咙”划开科技馆的安静,最后我俩被工作人员捉去进行思想教育顺便乖乖道了歉。
颜如玉,你一定是疯了。
*
即使当初撂下过狠话,一周后的竞赛补习,我还是去了,并且破天荒抄了满页笔记。周宇临坐我身边,上课时直挺挺地睡着了,于是被光荣请出教室。
省实的老师鲜少罚站学生,兴许是他的态度让人火大。目光跟着那个摇摇晃晃的后背,一路尾随,穿过没关紧的门,直到那高瘦电线杆似的影子消失在走廊尽头。
电扇呼啦啦地转折,我把xyz拆得七零八落横在纸上。课前老师宣布了下周市竞赛的各项要求,报名表传到我这排,我却没有填,周宇临从航模说明书里抬起头,耸耸肩指着面前的表格说,我也不用了,要不然当初表什么决心?
忽然觉得鼻酸,纸上的方程式不明不白地断了。
无解。
我腾地站起来,椅子腿摩擦地面,声音格外刺耳。老师余怒未消,抬手扶了扶眼睛:“又怎么了?”
“我……”我深呼吸,“我要上厕所!”
太丢脸了。
全场静默三秒钟,我心头却涌上了割舍不尽的壮志豪情。
“去吧去吧去吧!”小老头子捏碎一截粉笔,重重碾在讲台上,连发火都只能以乘以三的方式表示他的愤怒。
我点点头,刚走出教室,又折返回来。从周宇临的抽屉里翻出他没看完的模型说明书,塞好掉出来的外套,从后门偷偷溜了出去。
“给你。”
周宇临用力拍我肩膀:“雪中送炭,我投敌果然是正确的选择!”
我控制不住想学小老头发火:“行了行了!你看你的!我还要跑一趟厕所呢!”
*
下课铃一打响,老师还没走下讲台,我们就蜂拥出来围观周宇临,发现他席地而坐,脸上盖着几张纸,正仰头睡得很熟。
虽然睡相糟糕,毫无形象可言,群众都纷纷掏出手机打开前置摄像头表示喜闻乐见,可我还是不忍心。
可能因为我们是一条贼船上拴着的蚂蚱。
即使一周后的竞赛,他不但参加了,而且考得很好。
即使他从未解释,上课犯困的原因,不是因为拼模型,而是加班加点地复习。
即使后来我终于明白,当时从他抽屉里滚落的纸团,上面是写好了又被划掉的标准答案。
但我仍然记得那个瞬间。
全校最大的阶梯教室,众目睽睽之下,只有他缓缓站正,环视四周,最后当着黑压压的学生的面,微笑着安然注视我,说,我也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