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风水轮》纪辞微

3、三寸灰

　　陆待晴在神策营门口晃的时间太长了，守卫们对他虎视眈眈，武镜听了下属的报告，派人将他抓了起来。陆待晴被带到武镜面前时他正批阅军中文书，暂时没空理他。陆待晴就跪在下面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瞧，幻想着面前坐的人是楚灵均，他一个将军，也会做这些事吧。结果等武镜把文书处理得差不多了一抬头，看到的是一个有点儿傻乎乎的万花弟子。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呆的奸细？这是武镜的第一个想法。然而，人不可貌相，武镜认真地问：“你是何人？为何在门口徘徊不去？”
　　陆待晴被叫回神，如实答道：“我找楚灵均。”
　　那会儿楚灵均还被关着，武镜正为救他想办法，此刻听到他的名字，下意识地皱起了眉。陆待晴心底一惊，难不成面前这人是他仇人？！
　　“你找他有何事？”
　　有什么事？和好呀。可是他怎么会这么说！然而找个什么借口呢？陆待晴苦思，便没有答话。
　　武镜看他不说话，眉头皱得更深了：“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我是他恋人……”陆待晴被这么一吓，脱口而出。
　　武镜，还有帐内的亲兵，全都长大了嘴。“你再说一遍？”武镜内心有些澎湃。
　　“我是他恋人。”说了第一遍第二遍就顺溜多了，但陆待晴还是很不好意思。
　　武镜蹲到陆待晴面前近距离地观察他，小万花长得的确很不错，是不错到能够让大部分人都自惭形秽的那种，可是……他是个男的，楚灵均平日里没有半点儿喜欢男人的迹象，那他怎么会喜欢上他呢？武镜没搞懂，于是开始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如果说这话的是个女的，他大概会直接把她轰出去，可惜说这话的是个男的，你说一个男的说出他和另一个男的是恋人这种话，若是假的，那他图什么？说是兄弟朋友啥的也能让他找个理由把他轰出去啊，然而面前的小万花这么一说，武镜发觉自己不得不相信了。
　　“你有什么可以证明的吗？”
　　陆待晴想了会儿，打开了背着的包，递出一块糕点：“这是他最喜欢的。”
　　武镜一瞧，金丝蜂蜜糕，和街上卖的那种还不一样，他曾无数次见过楚灵均叼着这种糕点看公文，的确是他喜欢的。他拿起来一咬，啧啧，甜到腻，正是他爱的口味。好吧，他信了。然后他开始细细思索楚灵均有没有什么异状，这么一想还真有，例如他那身伤怎么也不至于在万花谷里待个一年，回军营之后也时不时地跑万花谷去，每隔几日就会有一只木鸟传信来等等——武镜豁然开朗了，楚灵均那些奇奇怪怪的行为得到了解释，原来是恋爱了。想通了之后武镜开始纠结要怎么跟他解释眼前的状况，楚灵均可在大牢里关着。然而他发现他不用解释，面前好看得天怒人怨的万花弟子似乎知道得比他更清楚，他只说，要等他出来。也便是武镜向楚灵均转达了这句话，才使他做出了这样的决定。他接受了李林甫的条件，受了六十脊杖，出狱了。
　　所谓脊杖，就是往背上打的棍子。军中的脊杖往往十几下就能把人的脊骨打断，可见这个刑罚的威力，所以即使在李林甫的关照下行刑的人放了水，可六十下挨完了，楚灵均的背也血肉模糊了。痛极之下他并没有晕过去，而是越发清醒。汗水从他的额头上一滴一滴地向下滑，嘴里咬的木棍被吐到地上，他趴在已经湿滑的木凳上痛苦万分。武镜亲自来抬他回去，陆待晴在神策的大门口等着。
　　陆待晴看到他那狼狈悲惨之极的模样时，心揪得叫一个难受。他跟着楚灵均进了医营，军医把盖在他身上的衣衫剥下来，红艳艳的背露将出来，陆待晴都快窒息了。皮开肉绽，每道伤口都像是被撕开的一样，渗着血，可怕极了。军医拿着药水为他清洗，楚灵均疼得闷哼，咬着被单额上青筋暴跳。陆待晴抓住他的手：“你喊出来，别忍着。楚灵均你喊出来吧……”可自始至终他都不吭气，直到绕好一圈儿一圈儿的绷带他一口气松了晕过去。
　　楚灵均最不想见到的人无疑就是他，不是因为他真的不再喜欢他，而是太喜欢，以至于无论如何都不能将他留在身边。他的身边太危险，太复杂，绝对不是一个单纯的陆待晴可以应付，若是要平安，就走，走得越远越好，回到万花谷去，两个人老死不相往来。可是陆待晴整天在他的身边打转，换衣上药喂饭，什么事都做。楚灵均下意识地盯着他，等他发现了又移开视线，硬憋着不去看，又克制不住——太煎熬了，比背上的伤煎熬百倍！
　　楚灵均受不了了，开始赶他。恶语相向，故意刁难，数落讽刺，什么能刺激他就做什么。如果他能打他，估计已经把他踹走了十回八回。可是陆待晴像尊佛似的，怎么整都不走，气极了到外头找棵树砍几刀又回来继续照顾他。楚灵均看到他气得拂袖而去的背影，心底的萧瑟可不是一句话就能说完的，以前他也总是把他气着，然后他就去哄他，这么养成了习惯，看到他离开就特别想上去，可是他告诉自己不行，就只能趴在床上心疼，他自己回来之后他心里又苦涩难当——你丫的给我走啊！气成这样了都还不走，那骨气哪儿去了？骨气这种东西在爱情面前是最没用的，陆待晴用行动证明了这一点。
　　楚灵均实在没办法了，干脆找人将他打晕了打包送回去，谁知道陆待晴却在三天后带着裴元那儿上好的药回来了。楚灵均看着脑袋缠着绷带的陆待晴心疼得要死，他替他换了绷带暂时离开，楚灵均回头就把打伤他的人给拖出去打了一百板子，再去扫一个月的厕所。然后一张面瘫脸面对着他，继续不遗余力地以“让他恨他一辈子再也不回来”为目标努力奋斗。
　　——神策右营将近四个月都在私下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气氛，大家都心照不宣，全营的人就这么看戏似的看着他们老大和他的小情人死命折腾。
　　今天将军夫人做的饭被将军扔出去了，夫人面无表情地走了，砍了那棵挂着将军名字的大树足足六刀，后来将军偷偷去把饭捡回来吃了。
　　今天将军夫人给将军上除疤的药，将军摔地上了，还怒骂了一顿，夫人砍了那棵树七刀，后来将军把碎瓷片偷偷捡回去粘好藏了起来。
　　今天将军把将军夫人赶出去了，将军派人偷偷跟着夫人，生怕出事。后来夫人回来了，砍了那棵树整整十刀，将军又去讽刺了一番，夫人差点儿把刀扔到将军脑袋上，出走两日，将军每隔一个时辰就要听暗卫对他情况的汇报。
　　今天夫人把树砍断了，挑了新树，重新挂了牌子。
　　今天将军打了夫人，夫人哭了，一天没出来，将军在屋外的树上悄悄地蹲了一晚上。
　　今天将军没见夫人。
　　今天将军没见夫人。
　　今天将军依旧没见夫人。
　　今天……
　　“楚灵均你给我滚出来！”陆待晴怎么都找不到他，几乎把神策营翻了个底儿朝天。没人敢把他怎么样，因为动了他的后果很严重，他们承受不起。
　　躲在小角落的楚灵均遥遥地看着他，心脏麻木得难受。为什么……你非要留下来呢？我如此折辱于你，几乎将你的骄傲踩在脚下，我那么可恶那么可恨，我说了那么多重话，你为什么还偏偏这么作践自己？
　　其实陆待晴心里更没有底，楚灵均太擅长演戏，以假乱真对他来说太过简单。他对他的冷眼、厌恶和抵触几乎都实体化了，太真了，陆待晴几乎都要相信了，每个夜晚他都躲在被窝里悄悄地哭，他不断地问自己，他既然都不喜欢他了，那么他这样到底有什么意义呢？他常常在被气得不行、几乎绝望的时候回房收拾好行李，想着立刻就走，再也不回来。可是他每次见到轻蔑地挑着嘴角抱臂睥睨着他的楚灵均时都会觉得舍不得，他是他喜欢的人啊……一定再也遇不到他这么喜欢又这么喜欢他的人了。楚灵均是他好好放进心里的人，他不远千里地去救他，他明明可以将他拒之门外，可又纵容着他搅得神策营天翻地覆。如果他这么厌恶他，真的不喜欢他了，又怎么会去救他，又怎么会如此纵容他？他对他再差，他还是舍不得离开他。他捏紧了手中的包袱，一次又一次地回到屋里，一次次地放弃自己的想法。转过身的陆待晴不知道，楚灵均看着他背影时那样欣喜又痛苦的眼神，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欢喜，却又交杂着同样锥心刺骨的疼痛。
　　楚灵均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剩下多久，他看着面前堆叠如山的公文，双眼发直地发呆。小兵通传：“陆公子求见。”他抬眼，盯着门口，默然。他已经超过六天没有同他说一句话了，也超过四天没有跟他见一面，想念得紧，可是又不想见他，因为每见他一次，他就发现那种蔓草一样生长的爱恋便会又长一分，一天天积累了那么多，他怕有一天他会忍不住冲上去，抱住他，吻他，要他一辈子留在他身边——可是他不能这么做，因为他爱他，所以绝对不能这么做。
　　楚灵均在发呆，陆待晴已经不管不顾地闯了进来。一贯带着笑容的万花弟子已经好久没有笑过了，他总是保持着这样的面无表情，疲惫而隐忍。“楚灵均。”他唤他的名字，唤得他的心一颤。
　　楚灵均按捺下一切冲动，同样面无表情地回答：“何事。”他低头去看公文，手中毛笔飞动，不一会儿就看完了两张。
　　“你能不能停下听我说两句话？”陆待晴声音很轻。
　　楚灵均冷笑一声：“陆公子难道白长了眼睛，没看到本将很忙么？”他仍旧没有抬头，他一边说，一边听到自己的心在滴血。
　　“我不耽误你，就一下。”他乞求道。
　　“有事便说，无事请转身出去。”
　　“……楚灵均，你记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这种无聊的问题请你不要来问我！”楚灵均沉声道，手中的笔一放，冷冰冰地看向他。“来人，把他给我叉出去！”
　　陆待晴眼角有些红，他摇头：“我自己走，不劳烦你了。”然后疾步走出了帐子，险些跌倒。
　　楚灵均看着门帘微微地动，略微有些失神。今天是十月初七，陆待晴的生辰，他怎么会忘记？他曾经在一个雨天告诉了他，他出生之前连续下了快半月的雨，他的父母便为他起了这个名字。等待晴天，无论有多少风雨，总会迎来阳光普照的日子，这是最美好的祝愿。陆待晴人生中的这场雨下了一年，而晴天却遥遥无期。而今天，所有的委屈就像山洪暴发一样，将他的心击垮了，他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