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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   十里荒城。

      尹越溪第一次来到长安的时候,它还不是这个模样,她记忆里的长安,像是全都被一层浅茶色的琉璃过滤后看到的一样,带着恬静的金色,暖洋洋的。

      那是天宝十四年的夏天。

      她原本自以为挑了个好时节来长安,那个时候君山的桃花正次第开了起来,她连美景都没来得及好好欣赏,听说在往北而来的中原,大唐的都城长安,是一个永远从容而繁忙的地方,那里有珍贵的商品和奇珍,各国来往的商人和使节。

      当你站在长安城中的时候,你会非常深刻地体会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意义。

      师兄是这么说的,然后开了一坛据说埋了相当长年份的酒,满满地给她灌了一葫芦。听说,每个弟子出门历练的时候,都会有这么一壶酒,走得越远,酒就越好,越多。

      她背着那一壶酒的时候,就感觉到了自己选择的地方是多么远的一个地方。

      不知道赶不赶得上那里的桃花。

      她真正到了长安的时候,没能赶上桃花,长安也没有桃花,倒是在洛阳的时候见过一种很美的花,叫做牡丹。她跋山涉水终于到了长安的时候,已经过了半个夏天。正是最热的时候,她觉得此时荷花才是最令人喜爱的,毕竟有荷花的地方,就能好好泡凉水。

      她把行囊藏在一个树洞里,痛快地去荷塘游了许久,将整个身子都潜进水中,感觉像是自己又回到了君山的湖里。只不过这小荷塘终究是不如八百里洞庭的湖光水色,依旧不能尽兴。

      片刻之后,便一头扎下去游到塘边,一招潜龙出渊一般,半截身子猛然跃出水面,却一头撞上一团什么东西,惊得她双手一通乱挥,慌忙间手腕被人捏住,她才看清面前这个黑衣的青年,他俯身握着她的手腕,拇指正抵在她掌心,冰冰凉凉。

      他扶着她的肩问:“姑娘可无碍?”

      尹越溪抬头去看,那人逆光下的面容显得格外和煦,让这个夏天似乎变得并不是十分炎热了。她忽然想起什么,拿手背擦了擦脸上的水,顺便借这个动作挡一挡狼狈不堪的自己。这个人这么漂亮,自己却这么冒失,用读书人的话来讲,叫做唐突了佳人。

      她又窘迫又尴尬,脚下不听使唤地挪了挪,支吾道:“我,我挺好的,没事,没事……”话音未落,忽然踩到一团淤泥,脚下打滑,一个后仰又栽进了水里,不妙的是,那个人似乎没来得及松手。

      也可能是他自己没有松手。

      尹越溪再次浮出水面的时候,那个青年也露了半截身子站在荷塘里,长发湿透了,和身上的黑衣一起贴在身上,也变得同她一样狼狈。于是尹越溪忍不住嘿嘿笑了,问:“你还好吧?”

      那青年拨了拨湿淋淋的头发摇了摇头:“偶尔冷浴,有益身心。”说完,又稍稍偏了偏头,意味深长看着她。

      尹越溪十分不解,往自己脸上摸了摸,拂掉杂草和水珠,他却依然看着她。饶是她素来脸皮有些厚,也禁不住陌生男人这么看,心虚退了一步:“你,你看什么看!”

      青年勾唇一笑,正色道:“看姑娘的帽子挺别致的。”

      帽子?

      她伸手一摸,却是片青葱的荷叶,倒盖在她头顶,立马将它甩下来,手脚并用地逃上了岸。身后是在她听来无比“狂妄”的笑声。

      这是她和木半夏的初识,她拉得他淹了一身水,他笑她戴着破荷叶的帽子。

      第二次见面的时候,是在天都镇。

      这一年的夏末,天都镇忽然爆发了瘟疫,长安城郊来了一群红衣裳的人安营扎寨,分发除热丹,却要求得药人都要入教。尹越溪觉得,这等为宣教而行善的做法,十分的伪善,也十分不屑,可终归她们有药,于是就跑去为她们当了几天护卫,赶跑了一些恶霸,算是以此得了些除热丹,拿去偷偷给了百姓。

      这么干了几天,又听说,在天都镇中来了个白发姑娘,是名门万花谷中的弟子,也能治瘟疫,于是跑去帮忙采了几天草药。

      这位谷姑娘也很有法子,用药比起红衣教要更为精准有效,只不过药方里的鹿茸和佛手太为罕见,渐渐的,长安城也没有了药。

      而就在此时,自认为身体强健的尹越溪,也染上了瘟疫。

      从烈火一般的高温里抽身而出后,再睁开眼看到的就是木半夏。

      半夏。

      他们的相识也只不过半夏,正是一味草药开落时节。

      那个时候她只觉得,这个人低头煎药时,那个角度的侧脸一瞬间格外的让人心动。而只要有这一瞬间就足够了。

      如果你注定要爱上一个人,一眼都会嫌迟。何况她用了这半个夏天,实在是太久了。

      但是如果每一段心意都能得到相同的回应,也许此刻她就不会孤身站在这里。

      长安的疫病压制得差不多的时候,她曾经跟木半夏去过一次华山,是徒步前行。他跟她说,他有一个仰慕的心上人,只可惜那个人却是出家人,从小被收养在纯阳宫中,他以前刚来长安的时候,正好遇到国教入宫面圣及讲学,那个时候他还是个少年,在人群中看热闹,想要挤到前面去,被人一把推了出来,她走在他边上,忽然停下脚步,伸手扶他。她额前垂着玉石,头上束着高高的发冠,一圈细碎的珠子绕到发髻后面,系着一块如雪的白纱,她伸手扶他的时候,唇角带着微笑。

      西方有宗教曰佛,佛教中有位名讳观音大士,从书上看来,观音大士似乎就是这样的。她或许不是修道,而是下凡的观世音。

      尹越溪一路听他说着关于那位道姑的事,她的样貌,学识,才情,他们的相遇相识相知,再到他如何思慕她。

      正如她是如何思慕他的。

      尹越溪觉得很挫败,因为那位道姑所习的诗文比她多她也认了,更甚者什么《洞玄灵宝经》之类,据说含有大智慧大奥义的典籍,她更是听都没听过,她也就读了几本食谱而已。跟年纪轻轻便著书立说,亲撰《致虚论》十二卷的“致虚子”实在不能比。

      致虚子就是木半夏思慕的那位道姑,名讳李守月。

      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以观其复。

      可是那次,李守月只同她说过一句话,那个同木半夏描述得温婉柔和的形象全然不符的冷漠道姑,一直不曾跟他们多说话,但也只是对她,和木半夏倒是交谈过几句。最后,在他们临下山的时候,忽然同她说了一句话:“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

      她没读多少书,这句话背下来了,却也不太懂意思。直到此时她才明白。

      那之后不久,她就黯然回了君山,过了段逍遥日子算是解愁,想来自己也是为情困过的人了。

      她离开长安那天,曾经同木半夏秉烛夜谈,讲自己的心迹剖白了一番,然后特别沉着冷静地将手搁在他手上,和蔼地询问他的想法。他说了些什么她已经记不得了,也可能是不想记得,只知道总归她没能成功捕获他的芳心。她“哦”了一声,又笑了笑,看了他一眼,起身出去了。此一去晨昏百遍,再来时果真物是人非。

      她犹记得他曾应允她下次再来时,带她去一个好地方,那里叫做昆仑,有比华山更浓厚深沉的雪,那里有个奇境,叫做小遥峰,身处冰雪寒风之中,却温暖如春。她很想去那里了。

      而如今她收拾好心情再想起这个约定,收拾好行囊,却忽然听闻安禄山在范阳起兵,短短数月,洛阳失陷,长安失陷。

      长安失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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