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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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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春,嘉应天气湿冷,惊蛰已过,还是有很刺骨的冷风。
两岁的范烟桥已经很懂得讨大人的欢心,一个人坐在房间的婴儿床上,肥嫩的小手用力攥住床边保护作用的栅栏,双眼盯着那扇通向成人世界的黄色大门。
父母总是在吵架,在她的印象里,父亲将自己抱在怀里,温暖隔着厚厚的衣服都能互相传递。父亲低着头似劝慰又似呓语和自己说什么,但印象早已模糊。然后父亲将自己放回婴儿床,眼神不舍地离去,门最终关上。
然后就是——那似乎隔着世界般的争吵声,隔着世界般的碗盆碎裂声,还有母亲气急败坏重重的摔门声。
在范烟桥印象里,父亲是很儒雅的男人,每每与母亲争吵,到最后也只是憋红了脸挤出两字:“悍妇!”
人生成长岁月过程中,这些记忆在一遍一遍回忆中被刷新得如同昨日之事。以至于范烟桥在中学时代同最好的朋友黄亦铮说起此事时,对方仍会惊诧不已又不屑一顾:“啊,你一定是从哪里听来的旧故事,小孩子记不住这些东西的。”
她不是爱争辩的人,但对方是自己最要好的朋友。她也会苍白无力地回道:“发生过的,我记得的。”
但是没有人听她说。
这个世界这样匆忙地旋转,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小宇宙,谁又来关心你的童年幸或不幸?
范烟桥从幼年时那个湿冷而喧闹的梦中醒来,荀世书坐在自己书桌前。她叫了一声:“哥哥。”
荀世书回头,微笑:“你醒来了?今日功课完成很好,我已为你批上优秀。”
日头已经渐渐落下去,她抬手看了看时间,惊呼:“这么晚。”
“看你睡得香甜,才没叫你。”他站在床边,伸出手:“来,我们下去吃饭。”
从衣架上取过外套,简单梳理头发后,二人一齐下楼。
荀母梁小美正好上了最后一道汤,在一旁脱下围裙。荀逸柘先生端坐饭桌正位,指挥大局,示意众人落座。
沙发上看肥皂剧的荀世美满满挪腾,眼神仍盯着电视。
荀逸柘先生发话:“赶紧关掉电视!”
荀世美小姐抗争了两秒,还是走过去关掉。
梁小美打圆场:“来来来,妈亲自下厨,尝尝手艺。”
气氛总算和缓,范烟桥坐在一旁,松一口气。
她是局外人,要看清自己身份,低头吃饭,一言不发才得风平浪静。
荀世美歪歪倚在桌上,不经意打量她。梁小美女士替烟桥夹菜,又问:“听你哥哥说,月考又是第一?”
范烟桥顿住,点点头。
幼年寄人篱下,无甚资本。她对还能接受教育十分感恩,付诸努力。
一旁荀世书看出自家亲妹眉间怒气、欲言又止模样,夹了鸡腿徐徐递过去。眼神示意,不许惹是生非。
荀世美接到指示,却不遵从:“妈!人家有手有脚,何须你动手!你可关心你亲女成绩?”
“也关心,也关心!”梁小美十分难做人,也夹了一筷子给女儿。
荀逸柘重重掷下筷子,愠怒说道:“女子善妒,犹如自毁!你瞧你,成何体统。阿桥阿书都如此优异,你……”
荀世美气极,大喝:“不是我家,她一个孤儿凭什么读书!”
“混账!”
“阿美,怎么说话?!”
荀氏夫妇二人同时发声,范烟桥不动声色吃完饭,然后低头说了一句:“我吃好了,诸位慢用。”收起碗筷,放回水槽。
她默默回到房间,反身带上门时荀世书追上来,撑住门道歉:“阿美还小,我替她道歉。”
“接受道歉。”范烟桥依旧作势关门。
他抵在门边不松手:“你还在生气,你并不是这样的。”
烟桥苦笑:“那我该是什么样的?毕竟寄人篱下,就该忍气吞声?荀先生,我也是人,有思想,有尊严。”
“对不起。”
“好了,”她说:“这些年道歉话你已替她说过无数遍,我想休息了。”
荀世书松开手,退后一步:“那好,不打扰你。”
范烟桥缓缓合上房门。
屋子里没开灯,但房间位置不错,夜里有溶溶月色自窗棂流入,洒下一地浅白。窗帘是梁小美选的,后来她告诉烟桥:“第一次见你,你的眼睛里像是有天空,比成人还深邃。”蓝黑底洒满星星的窗帘半掩,与夜色辉映。
荀家算是书香门第,祖籍在江南,解放战争时后又迁至东南。族谱可追溯至宋神宗,百年战乱竟各家分散。他们是分支中的分支,最终于津城落户,荀逸柘先生是津城大学教授,梁小美女士任美术院院士。
二人在津城的学术界颇有名气,范烟桥开始回想,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南方和北方的冬天是不同的。
北方的冬,冷得干干的,寒风如刀,刮在脸上生疼。在烟桥的印象中,嘉应却不是这样,屋子里开着煤气,窗外的雪偶尔会夹着雨水,她会想象自己是一株小草,或是小花,被瑞雪滋润。
那一天,才下过雨。水门汀浇的地面上是比灰色更深的水渍色,父亲是嘉应学院的教授,一家住在嘉应学院的家属楼。
他们住在二楼,烟桥偷偷推开窗,伸手去接雨水。
这是她童年时偷来的娱乐,窗外的风呼呼灌进耳朵里,是把自己与那个充斥争吵不休的世界隔绝开的唯一办法。
但是那一天的争吵似乎太过激烈,父亲推开门冲进来便抱起她要往外走。烟桥闭上眼还能回忆起那天父亲的脸,很温雅的五官,眉宇间也有冲天的怒气。
这时母亲上来拉扯,似乎是大喊——“我的女儿!死了也该是我的女儿!”
父亲力气很大,抱着她一心往外走。
还没走出门外,母亲已从厨房拿出食用油,如同拼命一般,烟桥回忆起那个模糊的剪影还会心惊,一个人何至于如此歇斯底里。
后来,那热烈无情的红色火舌舔舐了这个房子的每一处,温度渐渐升上来,烟雾也漫入鼻腔和胸腔中。她听到父亲充斥愤怒的声音:“疯女人!疯子!”
再后来,烟桥自医院醒来,没有人陪伴,也不见父亲的踪影。她坐在走廊的病床上,看着陌生的人们行色匆匆:有人衣冠楚楚提着水果篮春风走来;有人蓝白病号服憔悴病态缓缓前行;还有人神色担忧在走廊来回踱步不停讲电话。
人生百态,她只有一人。
最后,警方来人找来父亲学生时代的好友荀氏夫妇。二人看小女孩三岁丧双亲可怜,办理了一系列手续后,以监护人身份将范烟桥领回家。
那是范烟桥第一次搭火车,看着缓缓倒退的嘉应山水,她闭上双眼。
门外有人敲门:“阿桥,是阿姨。”
烟桥收回思绪,调整出最好笑容,拉开门,莞尔:“阿姨。”
梁小美端着托盘,眼神愧疚:“我看你今晚没吃什么,给你炖了一盅糖水。”
“我没事的,谢谢阿姨。”
她接过托盘,迎梁小美入房内。梁小美拉开顶灯,屋内顿时通亮,照得满屋心事无处躲避。放下托盘,烟桥和梁小美女士一同坐在床边。
中年女人长长叹息一声。
烟桥很聪明,她主动说出:“阿姨,我已初三,走读不大方便,我有意住宿。”
梁女士被这突兀一句倒逼得手足无措:“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嗯,不是阿姨您的意思,是我担心功课。”烟桥安慰似地轻拍梁女士无措的手。
“阿桥,谢谢你。”
梁小美从第一次接到这个女孩时,只觉得她是一个过分早慧的孩子:很安静的坐在邻居家的沙发上,直挺着背脊,目光如炬。
这哪里像一个孩子!
只记得这孩子很有礼貌:“叔叔阿姨好,我叫范烟桥。”
她回答了什么?是安慰了她,还是许诺带她回家呢?梁小美的记忆在经久的岁月里早已经模糊,只记得那双眼睛。她再看眼前的女孩子,是比当时敛去些许锋芒,只是眉眼渐渐长开,更添了一种微妙的风情。
“有时糊涂也是福气啊……”梁小美低头喃喃。
烟桥没听清:“您说什么?”
梁小美哦了一声:“没什么,有点晚了,你早些睡。”
她起身相送,又说:“阿姨您也早些休息。”
两人互道晚安后,各自安寝。
学校寝室数量很紧张,但烟桥住宿的事情很快就批下来了。
这天周五,放学后烟桥去宿管处拿了钥匙,预备先去看看房间,次日再搬入。
这间房子是烟桥邻班同学黄亦铮的独寝。
黄亦铮的祖父是汉城集团董事,家中兄弟姊妹众多,富贵人家难免有龃龉,她素来看不惯同辈做派,趁机会便搬入校舍。
烟桥推开门时,亦铮正伏在桌上写着什么,房间位置好,阳光从侧面洒进来,安静又祥和。笔尖沙沙声,还有阳光下如蜜桃浮毛般的青春肌肤。
“你好。”她自我介绍,“我叫范烟桥。”
黄同学抬头,放下笔,也笑着问好:“烟桥。你好,我姓黄,叫我亦铮。”
“好,亦铮。”
两人攀谈一会,房中整齐,只是属于烟桥那张床上推满了行李。亦铮同她说:“因为家里关系,校方为我安排此处倒很安静。”
烟桥若有所思看着那张床,亦铮笑着解释:“之前只我一人住,这床被我废物利用。今晚我收拾,明天你过来时,保证有温暖被窝可眠。”
“哈,那可多谢。”她看到桌上摊开一本《浮生六记》,喜道:“咦,你看沈复的书?”
亦铮说:“是啊,他们夫妻二人如此和乐自由,真是心生羡慕。”
“你可知世间大都好物不坚牢——”
两人几乎同时叹息:“彩云易散琉璃脆啊。”
“哇,知己!”
“知音!”
年轻时有相同的喜好,相似的愁绪,或是在那蒙蒙大雾中迷茫的未来之路偶然相撞,很容易触发心底最深那种原以为无人欣赏的孤独。
烟桥只记得那天天气很好,她们在草稿上刷刷写上自己名字,如古时候义结金兰一般。她看着那张纸,如看穿命运一般,低头浅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