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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玫瑰 ...

  •   第二天薛垣去看祁涟时,他正坐在墙角,膝头摊开着一本书。
      室内的温度调节得很适宜,但工作人员可能觉得总让他像动物似的赤身祼体不大妥当,给他披了一件白衬衫。
      “早啊。”薛垣说。
      祁涟笑起来:“你说的话和狐狸一样。”
      “什么狐狸?”
      祁涟指着书上一段话给薛垣看:

      「早啊。」狐狸说。
      「你是谁?」小王子说,「你很漂亮。」
      「我是一只狐狸。」狐狸说。

      “我刚看到这里,你就来了。”祁涟很开心的样子。
      “哦。”薛垣毫无兴趣地扫了一眼,“他们让你看《小王子》?”
      “他们给了我几本书让我选,我就选了这个。看起来好像很有意思。”祁涟翻回《小王子》的封面,一个小小的金发男孩站在一颗小小的星球上。
      “嗯嗯,不错不错。”薛垣胡乱答应着,把笔记本电脑摊在小桌子上。
      “我们今天做什么?”祁涟看着他开机。
      “我比较忙,你暂时没什么事,继续看你的书吧。”薛垣挥挥手。他打算今天把脑机结合驱动程序的伪代码写出来。伪代码就像大纲,用来大致记录思路,方便今后进一步完善。
      这个工作并不轻松。薛垣咬住下唇思索着算法,用一只手向后撩起头发。藏在金色发丛中的耳朵因为这个动作露了出来,白皙得半透明的耳廓有着姣好的形状。
      祁涟用欣赏工艺品的目光盯着他的耳朵和侧脸看了又看,说:“你很漂亮。”
      “谢谢。不用太嫉妒。”
      “不会嫉妒啊。我很喜欢。”
      薛垣早就习惯了别人对他外表的称赞,不过从毫无城府的祁涟口中听到,还是让他多少有点高兴。他摸一摸祁涟的脑袋:“你也很漂亮。”祁涟的长相很像他的“爸爸”,黑发绿眸,脸庞清丽如女孩子。
      他亲切的态度让祁涟受到了鼓励,大着胆子提出更多问题:“他们说,我是人工智能。所以,我和你是不一样的吗?”
      “还不能那么说,你现在还是人类。你的大脑里有一个脑机接口,等我的驱动程序写好了,你就能用那个接口连接到云计算中心,相当于有了一个超级外挂大脑。那个时候,你就是人工智能了。”
      “我不想当人工智能。我想和你一样。”
      “别这么说,你可是代表着人类进化的方向呢。知道吗,我一直都期待着人类最终抛弃肉|体,拥有数字化的载体,不用再被躯壳束缚。”
      祁涟有点困惑,试探着触碰他的手臂:“你不喜欢人类的身体吗?”
      “也不是不喜欢啦。怎么说呢,每个人对未来的期待,很大程度上来自于对现状的遗憾,希望未来可以不再有这样的遗憾。比如我们部长,他的愿望就是全人类都进化成像他一样的秃头。——这话你千万不能跟别人说,如果我们部长知道了,我会死。”
      祁涟赶紧严肃地用力点头:“跟谁也不说。”
      “很好。现在我要继续工作了,你去旁边乖乖待着,别打扰我。”
      祁涟马上噤声,缩到墙角继续看他的《小王子》。

      中午,总务部的人打电话来,问午餐吃什么。
      薛垣把菜单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祁涟现在可以吃普通的食物了,但他还不大放心,不敢点过于油腻的,最后要了两份口味清淡的蔬菜烩饭。
      烩饭很快送来了。薛垣把没有辣椒的那一份放在祁涟面前:“喏,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胃口,将就一点吧。”
      祁涟看看自己的,又看看薛垣的,说:“我也想要辣椒。”
      薛垣想也不想就直接驳回:“不行。他们跟我交代了,你不能吃刺激性的东西。”
      “……”祁涟不敢再说什么。也许是因为对方气场的缘故,他对薛垣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敬畏。
      饭吃到一半,薛垣接了个电话。翌日有一场媒体见面会需要他出席,副官来向他确认行程。
      薛垣一边翻看日程表一边交代:“明天九点你去接我,九点半到多媒体大厅——靠!”他从玻璃上的影子看见,祁涟正在从他的碗里偷辣椒吃。
      薛垣匆忙挂掉电话冲过去,用手指撬他的嘴:“吐出来。”
      祁涟把牙关闭得紧紧的,像一只不肯松开玩具的狗狗。
      薛垣不敢硬夺,只好打叠起软语温言来哄骗:“乖,听话。你看,要是你吃了辣椒,他们就会找我的麻烦。他们那些人都很坏的,我这么娇弱,他们揍起我来一点都不手软。你想让我被他们揍吗?”
      祁涟摇头。
      “那就乖乖吐出来。呐,你要是听话,我明天送你一件礼物。——送你一瓶香水好不好?你身上也会有好闻的味道啦。快点,吐出来。”薛垣把手掌摊开在他的唇边。祁涟犹豫一下,把一小块辣椒吐进他的掌心。
      “好孩子。”
      “真的有礼物?”祁涟不放心地确认。
      薛垣还没说话,电话再次响起,又是副官:“长官!出大事了!!”

      确实出大事了,虽然是意料之中迟早的事。
      红巨星太阳开始吞噬内侧轨道的行星。水星、金星相继陨落,接下去,马上就要轮到地球。
      薛垣来到监控室。这里已聚集了上百个人,气氛鸦雀无声,每个人都神色黯然地观看人造卫星传递过来的地球影像。
      地球上所有国家的官方机构都已停止运作,人们以各种方式消磨最后的时光。只有分布于地球同步轨道上的人造卫星们仍在兢兢业业地以光速向沃特希普传递实时影像讯号,直至被相继气化,为人类工作到了最后一秒钟。
      沃特希普舰队的人类幸存者们目睹了最后一次地球凌日。
      地球在被吞噬之前就已灰飞烟灭。朝向太阳一侧的地壳在到达近日点之前就被完全气化,由东向西推进的晨线成了收割生命的死神。它所到之处,仿佛《诸神的黄昏》,燃烧的天穹动地而来。地球像一个正在被削皮的苹果,晨线以东的部分,大气层、陆地、海洋,全都不复存在。
      来自地球的最后讯号是一位不知名人士所说的话:
      “先生们,女士们,我爱你们所有人。早安,再见。”
      频道里再无人声,只有电磁波的杂音还在持续。三十分钟后,地球与沃特希普的联络永久中断。
      地球失去了所有的外层物质,像一颗没有了皮肉的果核,在烈焰中炙烤。最终,碳化的地核在太阳的引力场中分崩离析,碎片坠入日冕。
      沃特希普舰队距离地球670亿公里,现在展现于他们眼前的实况影像,其实已是62小时4分钟47秒之前的事了。然而这情景带给人们的冲击力,仍像它正在发生一样。
      地球朝着红巨星太阳炽热的外围滑去之际,许多人情不自禁伸出手去,试图拦截那毁灭的轨道。这颗人类的母星看起来如此渺小和无助,如一粒木炭坠入洪炉。
      实况影像被关闭了。
      没有人发布全体默哀的命令,凝重的气氛自发地在人群中扩散。谁也不知道,面对此情此景,到底应该说些什么。

      回到住处时,薛垣意外地看见有人在门口等他。
      “伊万!”
      昨天晚宴上的娇滴滴小姐巧笑嫣然向他招手。
      薛垣换上应酬专用的微笑:“有事?”
      “其实也没什么事啦。昨天听你说,你收藏了很多二十一世纪的香水,刚好我也是古董香水爱好者,想看看你的藏品,不知有没有这个荣幸?”
      若是往常,薛垣也许会爽快地接受对方的要求。香水是他的一大爱好,很乐意跟人聊聊。他常跟别人说,假如没有做技术官,他可能会去当调香师。
      然而此时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爬过他的心头,令他忽然连虚与委蛇的兴致也失去了。
      他尽量放缓了声线:“真不好意思,我今晚要加班,只是回家取个文件,马上还要走。”
      “这样啊……”娇滴滴小姐面露不甘。
      为了证实自己所言,薛垣进了房间又很快出来,手里多了一个文件夹。
      娇滴滴小姐见状,无计可施:“那,你先忙吧,我改天再约你。”

      晚间的办公区冷冷清清,与生活区的活色生香迥然相异。四周阒无人声,节能灯发出惨淡的白光,映照着金属坚壁。
      透过玻璃墙,他看见祁涟躺在折叠床上。他的身体是经过改造的,比自然人类强韧得多,更适合宇宙环境。然而在苍白的灯光下,他的身体看上去如此脆弱而无助,对周围的一切毫无防备。
      直到薛垣在他面前俯身,他才吓了一跳睁开眼睛。
      “早安,技术官先生。”祁涟惶惶坐起。还从没有人在晚上来看他,他不知道这个时段该如何打招呼。
      “现在要说晚上好。”薛垣顿了顿,“另外,以后不要再说‘早安’了,从今天开始,‘早安’就是再见的意思。”
      “可是……”
      薛垣不想告诉他,就在不久之前,地球没有了。即使说了,祁涟也不一定真的会明白那意味着什么。对他来说,地球和成千上万其它行星也许并无区别。
      所以薛垣只是耸了耸肩:“世界每天都是不一样的。”
      祁涟还想说什么,忽地住了口,看向外面。
      薛垣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见迟采蘩站在走廊里盯着祁涟。她在看着他,又不在看他。她的目光穿过此时此地,投往别的什么地方。
      祁涟不解地问:“她为什么一直看我?”
      薛垣叹一口气:“因为,你的‘爸爸’是她曾经很喜欢很喜欢的人。你的样子,和他很像。”
      祁涟似懂非懂点了一下头。
      薛垣拍拍他,“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明天见。”走出两步又想起什么,“差点忘了,说好送你的礼物。”
      随着话音,一个手掌大小的黑色物体向祁涟飞来。祁涟本能地抬手接住,是一只精致的长方形玻璃扁瓶。
      薛垣转身回眸,送出一个飞吻:“香水,给你的。”
      By Kilian的一款香水,刚才他借故进房间拿文件夹时,顺手拿上了它。
      他并不特别中意它的味道,却很喜欢它的名字——
      Sweet Redemption,甜蜜的救赎。

      返回生活区的途中,薛垣与迟采蘩十分有默契地一起走进吸烟区,各自点起一支万宝路。
      这个年代吸烟的人已经很少了,然而此时此刻那种如鲠在喉的情绪,似乎唯有借助一根烟来细细打磨。
      “你在地球上有家人吗?”迟采蘩问。
      “我和他们不怎么亲近。”薛垣吐出一个烟圈,“我十六岁的时候,我父母带着我弟弟回莫斯科老家去了,之后就再也没跟我联系过。”
      他冷嗤一声,“现在看来,这简直是一种仁慈。”
      “你的弟弟,有没有登舰?”
      “我试着查过数据库,没看见他的名字。不过你也知道,如果他是以难民身份登舰的,不一定会被录入系统。”
      迟采蘩明白,“难民”这个看似普通的字眼背后,有着何等惊心动魄的事实。
      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时,各国平民争相逃难,在后世资料中留下了无数触目惊心的血泪记载。然而与沃特希普舰队从地球起航时的混乱与惨烈相比,历史竟还算得上温柔。
      由于舰队规模太大,总体质量几乎相当于一颗小行星,强行脱离地球时造成了引力场混乱。大陆板块松动,地震和海啸席卷全球。
      被留在地球上的五十亿人,在那时就已经遭到了一次毁灭性的重创。不是来自于红巨星太阳,而是来自于急于逃命的同胞。
      可以说,如今舰队里的每一个人,都充当了屠戮同胞的凶手。
      又各自抽了一阵闷烟,薛垣转头看向她:“你到底还是来看他了。”
      “嗯。”迟采蘩捋了捋耳后的发丝,“因为我想确认一下,是不是真的已经忘了他。”

      祁涟的“爸爸”曾是他们共同的朋友,也是迟采蘩当时痴痴暗恋的对象。
      六年前,沃特希普联邦舰队从地球起航前夕,他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这些年以来,把薛垣和迟采蘩联系在一起的纽带,就是这位共同的故人。对他们而言,他已不再是一个具体的人,而是对一段旧日时光的怀念。
      所谓忘记一个人,不是真的把这个人从记忆中抹去,而是你回想起他的时候,内心不再有任何波澜。
      迟采蘩缓缓道:“你知道吗,刚才我站在那里看着‘他’,‘他’和他那么像,可我看了那么久,觉得只是在看一个分别很久的老朋友。当初那种感情没有了,一点都没有了。”她微微垂眸,看着自己擎烟的手指。“其实我早就发现了这件事,但始终不敢去确认,宁愿相信自己还在喜欢着他。对他的感情一直是我生活的动力,如果没有了,我可要怎么办呢?”
      就像一个被人扶着练习骑脚踏车的人,怀疑身后扶持自己的那只手其实早已经放开了,却没有勇气回头看一眼。因为害怕一旦确认,会突然之间无所适从。
      她继续说:“也许我只是在等待一个契机,给自己一个放下他的理由。我想,今天这个理由足够充分了。”
      两人再次沉默下来,透过舷窗凝望地球曾经所在的方向。
      意大利作家埃科曾写道:“昔日的伟人、闻名的城市、美丽的公主,一切都会消失殆尽,而所有消逝的事物给我们留下的只是名字。”
      昔日的玫瑰仅存其名。
      从今天开始,消逝的地球,远去的爱人,都仅仅只是日渐褪色的记忆中,那个永恒的名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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